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病弱前夫是朵黑心莲》作者:椒盐小甜饼   文案:   五品小官的女儿沈陶陶被当成攀附权势的棋子嫁到了辅国公宋家。   宋家嫡子宋珽是个病秧子,十日里有九日泡在药罐子里头,躺着的时候比站着多。   沈陶陶守了十年活寡,好不容易熬到宋珽病死,却在他的灵前被宋家人沉了塘。   两眼一闭,她回到十五岁那年,宋家的聘礼刚送到沈府门口。   眼看着渣爹又要卖她一次,沈陶陶抢过拉聘礼的马,一路疾驰赶上了宫中的女官擢考。   沈陶陶:当官可不比嫁给狗男人强?   *   辅国公世子宋珽为了离开从根子里烂透了的宋家,装病给太子当了一辈子的刀。   汲汲营营大半生,临到头来无子无女,无牵无挂。   大雪夜一场大醉,他竟又回到了昔年给沈氏下聘之时。   想起前世沈氏赔上的十年韶华和一条性命,宋珽难得地起了点愧疚之心。想着再度迎沈氏过门,弥补上辈子的亏欠。   宋珽:聘礼按尚公主的规格办。   小厮:世子爷,沈家姑娘跑了!   小厮:世子爷,沈家姑娘考上宫里的女官了!   小厮:世子爷,沈家姑娘让我给您带句话,她不嫁了!   【一朵黑心莲的追妻日常】   食用指南:   1、1V1双c,双重生   2、架得很空,非常空   3、日更,每天早上9点准时更新   4、男主前期脑补帝,特别爱脑补女主爱他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重生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陶陶,宋珽 ┃ 配角:专栏《篡位皇子的娇软白月光》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朵黑心莲的追妻日常   立意:即便身处逆境,也对生活满怀热望 第1章 重生   隆冬,大雪。   沈陶陶一身重孝跪在灵前,低垂着眼,双手捧着灵位。   她不用转头,便能察觉到宋家人的目光正钉子一般打在她的身上。   沈陶陶的手有些发颤,那灵位沉得坠手。不得不说,那倒是块好料,褐黑的乌木打磨得如镜面般光滑,上头几个泥金大字‘亡夫宋珽之灵位’耀耀有光。   她低下头去,用粗糙的白麻布袖口重重揩了揩眼角,密长如鸦羽的长睫上转瞬便凝了细细一层水雾,逐渐汇聚成珠,自白皙的小脸上渐次坠下。   宋家人仿佛终于满意了似的,目光渐次移开。   沈陶陶垂下眼睛,浓密的长睫后,一双明眸水光盈盈,并无多少悲色。   生为五品小官的女儿,沈陶陶能嫁给辅国公世子宋珽,简直是发梦一般的好事。   京中皆言,宋珽是看中了沈家女儿明媚姝丽的好容色。   沈陶陶便也信了,在父母之命下满怀期待的嫁过来,谁知新婚当夜,盖头还没掀,新郎便当着她的面被人扶了下去。   那之后,她才知道,辅国公世子宋珽是个病秧子,十日里有九日泡在药罐子里头,躺着的时候比站的多。   她嫁过来十年,便守了十年活寡,临到宋珽去了,加起来也不过见过两三面罢了。   沈陶陶总觉得,宋珽这一死,无论对旁人还是自己都是个解脱。   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引得沈陶陶打了个寒颤,倏然一阵痒意自喉间涌现,她赶紧自袖口里抽出块帕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的身子一向康健,近来又不曾害过风寒,突然咳得如此厉害,莫不是宋珽在天之灵听见了不成?   沈陶陶赶紧双手合十,还未来得及在心中告一声莫怪,手腕便被人捉住,一个尖细的女声响在耳畔:“侄媳,你这是怎么了?”   沈陶陶抬起眼来,见是宋家二房的主母陈氏,喉中痒意更甚,忍不住别过头去又狠狠咳了一整子,才勉强哑声道:“叔母,我只是寒风呛到了嗓子,没什么大事。”   陈氏的目光闪动一下,嗓音拔得更高:“陶陶啊,身子的事情可含糊不得!叔母这就给你找个大夫来!”   “叔母,还是不必了——”   沈陶陶的拒绝声淹没在陈氏的嗓门之下,而府内养着的郎中也很快被人请来,顶风冒雪地赶到了灵前。   她在宋家,向来只是个透明人,没什么说话的份儿。这一点,沈陶陶倒是认得很清。   眼看着郎中已经走到跟前了,她便也就认命地伸出了手,想着左右也不过喝一副驱寒汤药罢了。   郎中用布帛盖在她的手腕上,细细地诊了一阵,面色倏然一动,起身对沈陶陶一躬到底:“脉象滑而有力,如按滚珠。恭喜夫人,这是喜脉啊!”   灵堂内的气氛顿时一滞,满室昏黄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照在沈陶陶手中的灵位上。‘亡夫宋珽’那几个泥金大字仿佛字字皆要泛出绿光。   “不是——我没——”沈陶陶张口结舌,慌忙将自己的手腕往人家郎中手里塞:“您再诊诊,再诊诊,一定是诊错了!”   郎中避开她的手,捋着自己的羊角须笑道:“夫人说笑了,老夫行医三十载,从未出过差错。您的脉象,确是喜脉无疑!”   “这绝无可能!”沈陶陶瞪大了眼睛,一张小脸煞白。贝齿咬紧了下唇,终于横下心来,伸手去解自己束紧的丧服袖口:“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一直跪在她身后的陪嫁侍女云珠便哭喊着扑了上来:“夫人,事情都已经败露了,您就认了吧。”   沈陶陶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便一头撞在宋珽的棺材角上,粘稠的液体奔涌而出,身子霎时便软了下去,眼前的视线也迅速朦胧起来。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云珠在身旁绘声绘色地讲她与外男偷情并珠胎暗结的故事。   宋家人既惊且怒,灵堂中乱作一团,厌憎唾弃声不绝于耳。   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此女不知廉耻,必得沉塘以正家风!”   于是寒冬腊月里,沈陶陶被一张破席裹了,丢进了乱葬岗边的野塘中。   冰水混着碎雪一同灌入口鼻之间。沈陶陶清醒了一瞬,身子却迅速被冻得麻木,如一块乌石般沉沉向下坠去。   挣扎间,白色的斩衰袖口散开如蝶翼,净白如瓷的小臂上,一枚守宫砂赤红如血。   ……   雕花槅扇自外被人推开,悬在其上的碎玉帘子颤颤微动,交击碰撞间散出细碎的声响。   沈陶陶于朦胧之间听见了响声,秀眉微蹙,摸索着撑起了大半个身子,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方月白绣海棠素帐,四角悬着鎏金的花穗,远处的傅山炉中沉水香袅袅而起,一名青衣侍女正背身以一支细银簪子轻轻拨着香灰。   “羽珠?”沈陶陶微微睁大了双眼,赤足走下榻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   这是她的贴身侍女羽珠。在她嫁到宋家三年后,便被宋家人寻了个错处打发了出去。她也曾私底下差人打听过,却再也没得过音讯。   “小姐?”羽珠转过身来看见沈陶陶,忙将手上的簪子搁了,去脚踏上寻了双丝履伺候她穿上:“您今日怎起这般早?”   沈陶陶没有开口。她的目光越过少女打扮的羽珠,落在妆奁上那面花鸟纹铜镜上。   镜中的女子小睡方醒,青丝未束,满头乌发顺着圆润的双肩滑落至足踝。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净白如瓷,剔羽般的双眉下,明眸轻抬,修长的眼尾微微上挑,蓄着一点春末桃花般的薄红。   娇美天真。   这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在嫁到宋家后,便于一日又一日的如履薄冰中消磨殆尽了。   宋家——   这两个字仿佛开启暗门的钥匙,凌乱而痛苦的记忆潮涌而来。沈陶陶皱眉沉默了半晌,才终于明白过来,她这是回到了自己尚未出阁前。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上辈子确实是活得太糊涂了,旁人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嫁到宋家守了十年活寡不说,最终还落得个被侍女背叛,被宋家沉塘的下场。   如今重活一世,势必不能再走上辈子的老路。   她略想了一想,觉得当务之急还是与宋珽的婚事。这一世,一定要彻底和宋家撇清干系。   打定了主意,她便于妆奁前的玫瑰椅上坐下:“羽珠,为我梳头吧,我要去见父亲。”   羽珠应了一声,于盆中净了手,拿了牛角梳子为她绾起发来。   沈陶陶见她绾了一个及笄后的发式,心中便略紧了一紧。长窗外桃花落尽,燕京城中已是春末。上辈子,她便是在及笄后的第一个春末,接到了宋家的聘礼。   她忙打开了妆奁,葱白指尖在一众首饰里头细细翻过,却没寻着上辈子宋家送来作为信物的红珊瑚簪子,想是宋家还不曾下聘。便微松下一口气来,对羽珠道:“羽珠,我总觉得首饰的数量不对,好像少了不少平日里不常用的,待会我去见父亲时,你便遣人细细地查下去。”她顿了顿,软声道:“这事就不必让云珠知道了。”   上辈子在沈家做姑娘时,云珠便没少拿她的首饰,只是云珠是父亲继室李氏送来的侍女,为了不伤李氏颜面,她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忍着。   她的生母早亡,父亲便扶了贵妾李氏为继室。李氏自小待她极好,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幼时的她不爱早起,李氏便纵着她逃了闺学,成日惫懒。却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极为严苛,琴棋书画但凡有一样学得不好,便少不了一顿戒尺。   起初她只道李氏真心待她,直到出嫁后去了宋家,见到了主母们对待庶子庶女的手段,才晓得什么叫做捧杀。   这边羽珠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道是她终于看透了云珠面目,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眉眼间全是笑意:“小姐放心,您丢的首饰,奴婢必定一件都不少的给您讨回来!”   看着羽珠认真的架势,沈陶陶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刚想调侃几句,倏然却有些感慨,自己丢掉的,又岂止是几件首饰?   她兀自摇了摇头,见镜中的女子已梳好乖巧的百合髻,便对羽珠笑道:“好了好了,你且去查吧,父亲那边我自己过去就好。”   羽珠一向忠心,早看不惯云珠私底下的行径,如今得了沈陶陶的吩咐,自是欢喜,忙福了福身,快步下去找账房一同清点去了。   沈陶陶则换了件藕荷底锁银边月华裙,款步出了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外院里走。   还未行至书房,廊角倏然间跑来一人,险些撞到她的身上。   两人皆是一惊,还是那身着浅红比甲的婢子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原地向她福身致歉。   沈陶陶满心记挂着如何躲过近在眼前的婚事,想着用什么法子才能令父亲放弃宋府这根高枝。因此对她的唐突倒也不计较,只随意整了整皱褶的裙裾便笑道:“你这么惶恐做什么?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泥人儿。”她弯了弯眸子,又问道:“父亲可在书房中?”   府中的婢子知道这位原配出的二小姐是个好性子的,便也活络起来,对沈陶陶笑道:“回二小姐,老爷与夫人正在书房中议事!”   沈陶陶笑应了一声,问道:“你既是从书房过来,那可知道父亲在商议些什么?”话音方落,便听墙外传来一阵喧闹,遂又顺口道:“外头又发生了什么,怎么闹哄哄的?”   婢子听了,脸上泛出喜色,忙不迭地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对她说道:“老爷和夫人在说您的婚事。”   沈陶陶的面色霎时变得雪白。   婢子低着头,没看见她的神色,兀自说了下去:“您知道吗,这可是门绝好的亲事!是辅国公宋家大房主母亲自来给自己的嫡子下聘,您嫁过去,可就是世子夫人了!”   “辅国公宋家……世子夫人……”沈陶陶颤声重复,指尖轻轻发抖,仿佛四月天里一桶冰水兜头而下,冻得浑身发木。   婢子以为她是欢喜的狠了,便也配合着笑道:“可不是!”她说着从一旁厢房里搬出一架太师椅放在墙角,扶着沈陶陶往上踩:“聘礼都送来了,就放在外厅里,奴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多的好东西,公主出嫁也不过如此了吧?您快踩上椅子看看——”   沈陶陶浑浑噩噩地被她扶上了椅子,战战兢兢地往墙外看,只见偌大的花厅里放满了扎着红绸的聘礼,于日光下耀耀生辉,如赤红色的湖水,自花厅前一直绵延至照壁。   而身旁,婢子的艳羡声还不住传来。   “您瞧瞧,这样多的聘礼,还是宋家大房主母,亲自下聘!可是给足了面子!”   这哪是什么面子!宋家大房主母,亲自下聘,是宋家内里不合,怕二房三房泄了宋珽是个病秧子的底!   “听闻宋家公子洁身自好,都过了弱冠之年,身边干净的连一个通房也无,这可不就和话本子里写的那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似的?您可真是好福气!”   什么洁身自好!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宋珽那是有心无力!自己嫁过去便守了十年活寡,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您嫁的还是宋家的嫡长公子!嫡长公子,那可是要承爵的!假以时日,您可就是辅国公夫人了!”   是啊!宋珽那成日里眠花宿柳的父亲都比他命长!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辅国公夫人没当上,自己倒先被沉了塘!   好不容易重来一世,竟又重生回了宋家下聘这一天,难道还要把上辈子踩过的坑再踩一次?   沈陶陶越想越难受,终于双膝一软,脚下一个踉跄,径自从太师椅上跌下,瘫软在地,泪水接连而下。   婢子忙上前搀起了她,取了帕子为她拭泪:“小姐,奴婢知道您是欢喜的狠了。奴婢这里还有一个好消息给您。宋家主母说了,祖宗显灵,托梦说您与宋家的公子是天作之合,请八字之类的且都免了。三日之后,就来迎您过门!”   沈陶陶两眼一黑,险些背过气去。 第2章 逃婚   沈陶陶对自己的父亲沈广平还是很了解的。   他出身寒门,娶了沈陶陶商贾之女的母亲为妻,而立之年借着岳家的财力考上了举人。却因进士落榜,又少了几分京中人脉,一直在吏部候职候了有三年之久,最后还是母亲用自己的嫁妆为他捐了个小官。   他一生汲汲营营,也不过止步于从五品员外郎,如今为了升迁,可谓是做梦都想着攀人家的高枝。   若是宋家还没下聘,她从宋家入手,装作身有恶疾,或是买通市井之人,弄些自己貌若夜叉,天生克夫的传闻来,兴许能让宋家主动打了退堂鼓。   而这样做的后果她都已想好了,左不过坏了名声当个老姑娘,反正这辈子她也没想过再嫁人。   可如今宋家已经将聘礼送上了门来,父亲是绝不会将这到嘴的肥肉给吐了出去,即便是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抬也得把自己抬进宋家的大门。   沈陶陶思及此,暗自叹了口气。   三日后便是婚期,日子虽紧,却终究是不能坐以待毙的。   她就着帕子将泪痕拭去,扶着婢子的手站起身来:“你可认识去府中马厩的路?”   婢子愣了一下,愕然道:“二小姐,您去那处做什么?马厩脏乱,可别污了您的衣裙。”   沈陶陶自然不能与她交底,便只是随口道:“听闻父亲新买了一匹伊犁马,我想着为他绣一副马垫,只是不知道尺寸样式。这事儿差不得旁人,还得我自己亲自去一趟才好。”   婢子一听,脸上又生出笑意:“二小姐孝心可嘉,奴婢为您带路!”   两人顺着抄手游廊一道往外院里走。   马厩位于府中西北角,紧挨着下人们的居所。   但今日宋家前来下聘,下人们大多忙着去前院听候差遣,便是无事的,也都去凑个热闹,寻摸着待主人家欢喜了能得上几个赏钱。   此刻西院中可谓是门可罗雀,冷清的半点声响也无。   沈陶陶隐约觉得不对,快走几步到马厩前,也顾不得什么脏污不脏污的,抬手就推开了柴门。   偌大的马厩中空空如也,半匹马都不曾见着。   沈陶陶倒抽一口冷气,忙令婢子寻了养马的小厮来,急急问道:“马呢?府中一共十几匹马,父亲全骑出去了不成?”   那小厮见是沈陶陶,也堆起一脸喜色,躬身赔笑道:“老爷自然用不上这许多马,但是您用得上啊!”   “我?”沈陶陶愕然。   那小厮也不卖关子,喜气道:“宋家给您聘礼足足有上百担!府中库房堆不下,老爷便下令将余下的聘礼送到城郊别院里去。”   他看着沈陶陶愣愣地不说话,唯恐她没听见,便扯高了嗓门大声道:“所有的马,全拉聘礼去了!”   沈陶陶的脑中轰地一声响。这宋珽,难道是生来克她的不成?   等等,宋珽——   沈陶陶眼前一亮,急急问道:“宋家送聘礼的马队呢?可回去了?”   “正要回去。”小厮挠了挠头,思索道:“如今大概已经走到大门口了。”   话音未落,忽然间眼前一花,方才还立在原处的沈陶陶已提起裙裾没命地往前院里奔去。   “哎,小姐——”   沈陶陶跑得很急,藕荷色的月华裙于空中划出一道浅色的弧线,锁了银边的裙裾海浪一般上下起伏着,转瞬便将小厮与婢子们的惊呼声抛在了身后。   宋府的管家杜元忠一只脚已迈出了沈家的门槛,忽听身后有足音沓沓,便又回转过身来,正望见一少女提着裙裾急急跑来。   奔跑间她乖巧的百合髻偏向一边,一支半开的白玉兰簪子松松将坠,被她一把抄在手中。瓷白的小脸上因闷热而生出两团绯色的红晕,一双墨玉般清亮的杏眼里蕴了淡淡一点水意,衬着眼角微微上挑的薄红,如水中镜花般明媚照人。   杜元忠摸了摸半白的胡子,心中有了计较。   沈广平一生共得一子两女,其中继室所出的沈大小姐生的清秀端庄,而原配所出的沈二小姐反倒生的娇艳。   这追出来的女子,想必便是沈府的二小姐,沈陶陶。   容貌么,倒是如传闻中一般的娇美,只是这仪态……   杜元忠扫了眼沈陶陶歪斜的发髻,手中的簪子,凌乱扑打在面上的耳坠,当即便皱起眉来。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这仪态上,比高门嫡女们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若是世子身体康健,以他的出身品貌,便是尚公主也尚得,又如何轮得到宋家?   他心中正不平,忽见沈陶陶跑到了自己眼前,仰头叫了一声:“管家老伯。”   小姑娘的嗓音温软清甜,透着股正当韶华的朝气。   说来,这沈府的二小姐也才方及笄不久,与自己的外孙女一般年纪,这样匆匆忙忙的出阁嫁人,也亏沈家老爷舍得。   而自家世子的身子骨他也知道,宋家娶她,多是为了冲喜,想必也不会善待。   思及此,杜元忠心软了几分,也不再端着架子,只恭恭敬敬地对沈陶陶拱手作揖道:“沈二姑娘有何吩咐?”   沈陶陶在原地站定,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下呼吸后,这才软声回道:“吩咐不敢当,我只是想借一下您的马。”   杜元忠一愣神的功夫,沈陶陶已拽过前头一匹枣红马的缰绳,身姿轻捷地翻身上了马背,双腿使力,一夹马肚。   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生风,撇下众人绝尘而去。   ……   辅国公府书房中,宋珽背身立于长窗前。一身鹤氅冷白,容色如霜,墨羽长睫微垂,半掩住窄长凤眼。一张略显病态苍白的面孔上,神色寡淡疏离,冷如寒潭照鹤影。   他的目光淡淡落于院外春色中,修长的食指慢慢捻动着拇指上一枚羊脂玉的扳指。   他倒是不曾料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宋家。   上辈子,他为太子当了一辈子的刀,终于求得恩典,借着假死带着自己的母亲离开了这从根子里烂透了的宋家。   之后,太子登基,位极人臣,在官场上呼风唤雨了数十年,汲汲营营大半生,临到头来,无子无女,无牵无挂,孤寂一身,连一个能举杯对饮的亲近之人也无。   大雪夜自斟自饮,海棠花树下一场大醉,竟又回到了少年时。   回到了……昔年宋家给沈氏下聘之时。   宋珽捻动着白玉扳指的手指微顿了一顿,目光深了几分。   他已记不起沈氏的容貌,只记得自己假死前,曾叮嘱过母亲:丧事后,将自己名下族产尽数赠予沈氏,许她归家再嫁。   却不曾料到,宋家人在自己的葬礼上便动了手,寻了个由头将沈氏沉了塘。   自己得到消息差人赶到时,究竟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亲自殓了她,为她立了亡妻灵位,终身不曾再娶。   但终归还是亏欠的。   所幸,他回到的正是给沈氏下聘这一天。   这一世,他亲自以尚公主的规格为她置办了聘礼,只待沈氏过门后,护她一生顺遂无忧,还上前世欠她的十年韶华与一条性命。   “世子爷,大事不好——”宋府管家杜元忠的嗓音遥遥传来,一字一颤。   这位老管家素来稳重,鲜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宋珽回转过身去,皱眉道:“何事?”   杜元忠面色发白,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沈家,沈家二姑娘——”   沈氏?   宋珽垂下眼去。这一世,自己以尚公主的规格娶她,大抵是欢喜极了,有些失态罢?但如今的沈氏还是个小姑娘,倒也情有可原,遂只淡淡道:“若是沈氏有失态之举,不必与她计较。”   杜元忠又是一愣:“您都知道了?”   宋珽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那老奴斗胆问世子一句……沈家二姑娘逃婚之事,就这样算了?”杜元忠颤声道。   “我不是说了,不必与她计——”宋珽微微一顿,素来冷淡的眸中有暗芒似星辉般轻轻一浮:“你说什么?”   “沈家二姑娘……她跑了!”   ……   宋珽将消息压下,遣下人备了轿子亲自来沈家寻她。   而沈府之中,已然是炸开了锅。   沈广平正站在那堆聘礼旁,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不孝啊!不孝!我沈广平竟生了如此孽女!”他一道喊着,一道还礼贤下士地拉着宋府小厮的手保证道:“你去给杜管家传个话,这门亲事,我沈家认下了!那个孽障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得给她逮回来!你们可千万不能取消这门亲事——即便是要退亲,这聘礼可不能退!”   而继室李氏则站在沈广平身旁,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夫君不要动怒,还是怪妾身宠坏了她。陶陶自小就是个不省心的,琴棋书画嫌累不学,女红更是连碰都不肯碰上一碰,妾身也不舍得逼她。如今临出阁,大抵怕惹了夫君厌弃这才私逃了出去,你可千万别生她的气——你要怪,就怪妾身——”   沈陶陶本在门外,方自马上下来,正寻了一圈未曾见到杜元忠。听见李氏的哭诉,便牵马走进门来,立在雕刻着海屋添筹纹样的影壁前,笑盈盈地唤了一声。   “父亲。”   花厅中静了一瞬,数道目光透过镂空的影壁打在了沈陶陶身上,仿佛要将她凭空打穿似的。 第3章 静姝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氏。   她迈着碎步自花厅中出来,走到沈陶陶身前。   许是今日是宋家下聘的‘大喜之日’,李氏打扮得格外隆重。   一件浅金色绣牡丹亮缎滚边褙子搭着杏黄流苏八幅马面裙,梳得高高的飞天髻上插一支赤金衔珠步摇,俨然已是一副正室夫人的派头。   虽已年近四十,但她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二十八/九年纪。细细描画过的眉眼间泪光莹莹,倒还有几分年少时的动人姿态。   她此刻正含泪看着沈陶陶,目光中尽是关切:“陶陶,我的心肝儿,你出府怎么连个下人都不带?这万一有个磕碰,为娘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儿!好在你完完整整的回来了,快让娘看看——”   她说着就伸手去摸沈陶陶的脸,沈陶陶赶紧侧了侧身子避过了,还顺手将手中的缰绳往她掌心一塞,眉眼微弯:“谢谢夫人关怀,陶陶没事。”   李氏收势不及,伸出的手正好摸在了被缰绳带过来的枣红色骏马的马臀上,顿时惊叫一声,转过头去对着沈广平泣泪涟涟:“老爷,陶陶她,她也不是故意的,你别怪她。”   沈广平勃然大怒,也顾不上还有宋家的小厮在场,只对着沈陶陶怒喝道:“孽障,还不快给你母亲跪下!”   “父亲教训的是。”沈陶陶低下眉眼,音色轻柔如拂羽:“女儿还有一桩事要做,之后自会去母亲灵前跪下的。”   她的生母早在她七岁之时便已故去。眼前的李氏只是沈广平的夫人,而非她的母亲。   “你——”   还不待沈广平进一步发作,沈陶陶便又含笑转过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宋府小厮。   小厮手里,正拿着一封大红的婚书。   沈陶陶那双明媚的眸子暗淡了一瞬。   上辈子,她便是接了这封婚书嫁到了宋家,一辈子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最后却还是落得个沉塘的下场。   往事不可追,但重来一世,她绝不蹈上辈子的覆辙。   在众目睽睽下,沈陶陶笑着伸手自小厮手里接过了那份婚书。   沈广平哼了一声:“这便对了。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好生嫁到宋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今日之事,为父便不与你计较。”   “父亲说的是。”沈陶陶笑应了一声,手上却不迟疑。只见她纤指微动,转瞬便将那婚书撕开,又随手往空中一抛。   婚书的碎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悠悠荡荡地在空中转了一圈,无声落在她的面前。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抬脚踩住,又借着裙裾的掩护,用脚尖重重碾了几碾。   “您,这……”小厮看着地上的婚书碎屑,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沈陶陶闻声转过脸来,对他轻声道:“劳烦回禀你家世子。”她弯了弯杏眼杏,笑意于眼底层层绽开:“我不嫁他。”   宋家的小厮愣了稍顷,目光在婚书的碎屑与沈家人中巡睃了一圈,下意识地觉得这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于是忙顺着沈陶陶的话应了,牵了自家的马就走。就连沈广平在身后连连唤他,也只当做没听见。   眼看着宋家的小厮走的不见影了,沈广平一张脸,终于彻底垮了下来。他刚想发作,却见沈陶陶已绕过他,往垂花门里走,便厉声喝道:“你这孽障,还想去哪?还不快随我去宋家请罪,求主母重写一封婚书!”   沈陶陶闻言停了步子,转过身来讶然道:“女儿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如今自然是去母亲灵前跪下。至于宋家——”她说到此稍顿了顿,伸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浅笑道:“女儿恐怕不能嫁到宋家了,还请父亲见谅。”   沈广平顿时勃然大怒:“辅国公是何等人家!多少贵女求了一辈子都求不着的好亲事   ,偏你这孽障不知好歹!”他喘了口粗气,赤红着眼睛重重一扬手:“三日之后,便是绑,我也要将你这孽障绑上花轿!”   沈陶陶笑意淡去,纤长的羽睫微微垂落,无声颤动几下:“一辈子都求不得的好亲事——”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看向自己的父亲:“听闻宋家主母最先想要聘下的是大姐姐。若真是如此好的亲事,父亲为何不为大姐姐应下?反要推到女儿身上?”   被沈陶陶将事情点破,沈广平有一瞬的心虚,却又很快化为了恼怒。   他喘着粗气,伸手重重拍了几下椅背,犹不解气,便顺手抄起案上放着的茶盏向沈陶陶掼去,怒喝道:“孽障!你姐姐是沈家的荣耀,是要当上女官光耀门楣的,你如何能与她相提评论?”   青瓷茶盏‘砰’地一声砸在沈陶陶脚下,炸开一地的滚水与碎瓷。   沈陶陶的目光颤抖了一下,明眸中蒙上淡淡的水雾:“她是沈家的荣耀,那我是什么?沈家的耻辱吗?”   整个沈府中静了一瞬,无人回答她的话。   沈陶陶有些意冷。重生回来时,她曾抱有过一丝侥幸,想着或许父亲并不知晓宋府中的光景。如今看来,真正蒙在鼓中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她低低叹出口气来,低头自袖中取了块帕子,自己慢慢将泪痕拭去,素日里清甜柔和的声音隔着锦帕传来,微有些疏离:“那女儿先去祠堂跪着了。”   她独自走了几步,又慢慢回过头来,唇角微微弯起:“不过宋家那头,父亲还是不要差人去了。今日女儿出门恰逢女官册选,便顺道报了个名。两日之后,是正式的擢考。若是考上了,那便是天家的人了,您无权婚配。”   沈陶陶还有半句话未说,若是考上了女官,却又立即婚配出去,便是明晃晃地蔑视天家,举家皆要受到牵连。对他的仕途不利不说,若是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参上一本,怕是有性命之忧。   沈广平为官多年,自然懂得其中厉害,当即脸色铁青,却也不敢用强,只负手冷笑道:“女官,上百个名门闺秀中才出一人,也是你能肖想?我且等你两日!这宋家,你非嫁不可!”   ……   宋府的小厮刚走到沈府门外,便见到一架枣红顶官轿停在道旁,立时便打了个激灵,凑上前去,隔着轿帘低声道:“世子爷,沈家二姑娘把婚书给撕了。您看,这……”   浮绣着大片银白色飞鸟纹的苏绸帘子被暖风掀起一角,天光自四面涌来,拂照于轿中之人面上。   宋珽的肤色冷白,带着一点素日里不见天光的病态,窄长的凤眼微垂,目光轻落于青石地面上那一纸被沈陶陶踏过的婚书,眸光晦暗不明。   “我看到了。”良久,宋珽淡淡应了一声,修长的食指缓缓捻动着的佩在拇指上一枚羊脂玉扳指,淡色的薄唇慢慢紧抿成一线。   沈陶陶回府不久之后,他便也赶到了沈家。方才院落中的吵闹声,一字不差地皆落入了他的耳中。   上一世第一次见到沈氏,便是在拜堂的时候。沈氏一直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样子。   之后长长十载,她留给自己的记忆也单薄的像一张剪影,便是强要去想,也只能归纳出八个字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   他倒是不曾想过,沈氏在成婚之前,也曾这样激烈的抗争过。   宋珽转动着扳指的动作慢了下来,神色淡了几分。   只可惜,沈氏的一番挣扎终归只是徒劳。   毕竟上辈子沈氏还是嫁来了宋家,那两日后的女官擢选,必是要落榜了。   他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在家中等着沈氏嫁过来便好。   思及此,他的神色松乏了几分,对抬轿的车夫道:“回吧。”他说微微闭了眼,像是倦怠已极一般,便将身子   倚于轿中柔软的大迎枕上,又对跟在轿旁的杜元忠淡声吩咐道:“婚事照旧筹备下去,婚书我回府后再写一封便是。”   他说到此,微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决定给沈氏留有几分颜面,便不曾说落榜二字,只淡淡道:“待女官放榜后,便将婚书再给她送去罢。”   ……   两日的光阴很快过去。   即便沈广平再是不愿,沈陶陶还是与李氏所出的长女沈静姝一同踏上了去皇宫的行程。   马车中,沈静姝与沈陶陶相对而坐。   沈静姝面容清秀,肤色白皙,脊背挺得笔直。在与沈广平与李氏依依惜别后,素手上便一直捧着本女训细细温读,端得是贤良淑德的大家风范。   当听见四面由静谧转为嘈杂,知道是到了市井间,离沈家远了。她便才放下书,抬起一双凤眼看向沈陶陶,轻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废物就该有个废物的样子。好好待在家中便好,又何苦出来丢人现眼。”   沈陶陶像是习惯了她这幅做派,只弯了弯眼,抬手将车帘掀起一角,清浅笑道:“姐姐再说一次?说大声些?”   沈静姝冷哼一声,侧过身去,以手中女训遮面,一副不屑与她计较的模样。   两人一路无话,马车碌碌行至宫门前停下。   随行的侍女正是云珠,她先小心地将沈静姝搀下了马车,复又伸手来扶沈陶陶。   沈陶陶将手指软软搭在她的掌心,目光落在她这张熟悉的面孔上。上一世灵前云珠推她那一下还历历在目,如今人就在眼前,便又清晰了几分。   她眨了眨杏眼,脚下一歪,合身便往云珠身上倒去。   云珠一声惊呼,本能地想要避开,沈陶陶软软搭在她掌心的手指却倏然用了几分力道,不轻不重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是这样片刻的迟缓,沈陶陶已自马车上摔下,不偏不倚地将云珠扑倒在地。   沈陶陶躺在云珠的身子上,并没什么大碍,连油皮都不曾擦破一分。而生生给她当了垫背的云珠却要惨上许多,一身的灰土不说,后脑勺上还肿起一块大包来,一小股鲜血自长发下渗出,黏黏稠稠的一块,疼的她脸色发白,一阵阵地倒抽冷气,说不出话来。   沈陶陶趴在她身上,丰艳的唇在她的耳畔微启,含着笑意的语声温柔而轻缓,耳语一般:“云珠,你信因果报应吗?”   云珠一愣,还来不及回答,沈陶陶便已经自她身上爬起身来,拉着她的手关切道:“云珠,你有没有事?”她眸光一扫,像是才发现云珠脑后的血迹一般惊声道:“车夫,快送云珠去医馆!”   云珠本就摔得有些晕,眼前的一切令她来不及反应,浑浑噩噩地便被扶上了马车,往就近的医馆里去了。   沈陶陶眼看着马车去的远了,便从容地垂下头去整理自己方才弄皱的裙裾。   目光一低,却见眼前倏然多出一双素面的软底宫鞋来。 第4章 菜谱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顺着这双绣鞋将视线上移,正对上眼前之人打量的目光。   那人一身女官打扮,四十上下年纪,面容冷肃略显刻板,一双目光锐利,毫不避讳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道:“一个丫鬟也要管,你这丫头倒是好心。”   沈陶陶福身行了个礼,轻声答道:“不敢承您夸赞,云珠是我的贴身侍女,与旁人不同。”   女官扫了她一眼,冷嗤道:“这宫中多管闲事之人,往往死的最快。”   沈陶陶一愣,又见这女官看着脾气古怪,性子强势,大抵也是不喜旁人忤逆的,便也不辩解,只低头应道:“您说的是,臣女受教了。”   沈静姝本以为沈陶陶得了女官赏识,正妒得心中冒火,如今见她没落着好,心中大喜,忙款步上前,拉着沈陶陶的手假意关切道:“妹妹在家中从不管下人之事,如今到了宫门口,怎么反倒热心了起来?”   这明里是替她解围,暗中却直指沈陶陶表里不一,人前做戏。   话音未落,却听那女官又冷笑一声道:“阴阳怪气,德行有亏!”   沈静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张秀脸顿时煞白。   还是立在旁侧的另一位看着和气些的圆脸女官有些看不过去,轻咳了一声,指了指眼前的宫门道:“时辰将至,你们且进去吧。”   沈静姝如蒙大赦,急急往里头走。   沈陶陶便也向两位女官福身道了谢,顺着人潮往宫里走。   燕朝的女官地位之高,犹在一些低品级的官吏之上。在宫中当值时若是得了贵人青眼,荣华富贵,荫蔽家人不在话下。因而来应选女官的,也多是京中闺秀。贫苦出身的女子大抵不敢有此肖想。   沈陶陶与沈静姝的出身若是放在旁处,还勉强值得一提,若是落在这群女子中,倒是颇有些现眼了。   沈静姝也觉察了此事,面上的神色紧了几分,快走几步赶到了人潮前端,将沈陶陶远远落在了后头。   沈陶陶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暗自好笑,就算是赶上了第一批擢选又能如何?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上辈子,沈静姝是落了榜的。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才情,也不过在她那狭隘的手帕交圈子内算是上乘。若是真拿到台面上与世族贵女相比,便是徒增笑料罢了。   思量间,用以擢考的漪兰殿已在眼前。   虽只是一座偏殿,却也是飞檐斗拱,檐牙高啄,赤红色的琉璃瓦似日光般张扬铺展,漫无边际,尽显皇族气派。   沈陶陶低头提着裙裾,慢慢往阶上走。   在走到门槛处时,她迎面撞见从里头走出来的沈静姝。   沈静姝眼眶微红,甫一见到她时,却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压了嗓音冷冷道:“你现在弃选还来得及,别去给沈家丢人!”   沈陶陶弯了弯杏眼,放轻了嗓音笑道:“既然大姐姐都从里头出来了,那沈家想必已没有什么脸面了。自不差我这一遭。”   沈静姝脸色一寒,却不好在人前发作,只得咬牙说了一句:“不见棺材不落泪!”便甩袖而去。   沈陶陶并不与她计较,迈步进了门槛,在内殿一架云母屏风前低头跪下,柔声道:“从五品员外郎沈广平之女沈陶陶,拜见主考。”   屏风后静了一瞬,旋即有一女官自其间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沈陶陶面前,冷淡道:“会些什么?”   沈陶陶低着头,不曾见到她的容貌,只见着眼前一双素面的软底宫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抬起头来。   真是冤家路窄,眼前之人便是宫门处见过的女官。   她惩治云珠时弄巧成拙,给这位留下的印象极差。若这位是个先入为主的,直接将她落榜   ——   沈陶陶呼吸一窒,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寻常女子落了榜,少不得听主母几句挂落,然后去走相夫教子的老路。   而她若是落了榜,沈广平估计得敲锣打鼓开席庆祝,然后一顶花轿把她绑到宋家等死。   女官等了一会,见沈陶陶不答,一双柳眉霎时皱紧,语气冷淡中又带了几分不耐:“书、药、酿、服、饰,你会哪样?”   沈陶陶定了定神,柔声答道:“您说的这五样,臣女都不会。”   女官微微一愕,旋即冷嗤一声:“年纪不大,脸皮倒颇厚。”   沈陶陶也不羞恼,只轻声反问道:“宫中/共有书、药、酿、服、饰、膳六司,您为何独独不提尚膳这一支?”   她上辈子嫁到宋家时,曾随着封了诰命的老太太进过几回宫,这点见识,倒还是有的。   那女官的目光在她细白匀停的手指上停了了一停,下意识地紧皱双眉,狐疑道:“你会膳?”   “是。”沈陶陶点了点头,行至擢考的书案前,先研开徽墨,又将一张雪白的宣纸叠了两叠,在上下左右四个角上,写下‘春夏秋冬’四个大字。   未出嫁前,她也曾与许多闺阁少女一样,幻想过出阁后的四季。大抵是春起摘花,夏至放舟,秋来登高,冬日在梅树下饮酒。   但当真嫁给宋珽后,等着她的,却是半死不活的夫君与族中盯着她的无数双眼睛。有人盼着她逃,有人盼着她死,还有人盼着她红杏出墙。她走到哪儿都甩不脱这些视线,便只能成日将自己关在小厨房中,做点吃食打法日子。寒来暑往,倒也练出一手好厨艺来。   如今这手厨艺,便是她不再坠进那深渊里的唯一一根稻草。   她定了定神,握紧了手中的狼毫,缓缓落笔。   春字下头,写得是一道‘春城三色’。   夏字下头,是一道‘莲房鱼包’。   秋字下头,是‘螃蟹清羹’。   而冬字下头,则以一道‘雪渍梅花’作为收尾。   沈陶陶搁下笔,柔声开口:“春日里多笋。以木耳、春笋、虫草花为主料,配以香油,辣椒油,可制成一道开胃凉菜,香辣可口。”   “夏日莲蓬熟。将新鲜的莲蓬去瓤去底,放入鳜鱼同蒸,此为主菜,多汁滑嫩,鲜香清美。”   “秋日蟹肥。取湖蟹一只,剔出蟹肉,蟹膏,与鸡汤、菌菇一同煮沸,再以马蹄粉勾芡为羹,汤清味美,其香迴异。”   “冬日里采梅花半篮,以梅枝上雪水浸泡,佐以蜂蜜、玫瑰糖共同腌制,入口清甜,可为餐后零嘴。”   女官听完,并无赞许之色,反倒面色一沉,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你以为宫中的尚膳司是什么地方?是你背了几个菜谱,说几句讨巧的话便能进的?”   说着,她便拂袖要走。   以四季的时令菜色融入四季之中,这份巧思已是难得。而眼前的女子并不满足于此,还兼顾了上菜的顺序,从凉菜到主菜,再到羹汤,还不忘餐后的清口的零嘴,其中难度,自是不言而喻。   若说这菜谱是宫里经年的御厨所想,她自没什么说辞。但如今却从一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她却是不信。   且沈陶陶十指匀亭白净,没有半分烟熏火燎的痕迹,怎么看也不是个常年下厨的,大抵是从旁人手里高价买了菜谱,临时背了几遍,便来糊弄她了。   她在宫中摸爬滚打的大半辈子,这样的女子也见的多了。   若不是看沈陶陶年纪尚幼,心思单纯,只是一时走上了歪路,她早已以舞弊为由,差金吾卫将人撵了出去。   沈陶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面色不虞,转身要走,顿时急了眼,起身快走几步扯住了她的袖口:“   您等等,我是真的会膳,不是背得菜谱。我可以证明给您看。”   女官脸色一冷,仍是不信:“从未见过你这样急功近利的丫头,这女官的职位就对你如此重要?”   “是。”沈陶陶咬了咬牙,鸦羽般密长的睫轻轻眨动两下,一双明眸里显出一点哀戚:“若是得不着这女官的职位,我便要被父亲遣出去嫁人。”   见女官一脸冷漠,沈陶陶将心一横,索性依葫芦画瓢地给宋珽按了个话本子里头强抢民女的恶霸形象,轻声道:“您是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么人!他赌钱,嫖妓,夜宿花楼,外头养了许多外室还不够,回到家中还要强迫家中的清白丫鬟给他通房。一旦灌饱了黄汤,那更是不得了,见东西就摔,见人就打,府中的下人们少有幸免。”   她说得真切,引得等在外头的两个小宦官探头探脑地往里头望。   那女官凌厉地瞪了两个小宦官一眼,一把拉起沈陶陶往偏殿里走:“行了,你不是会膳吗?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两人一直走到偏殿的小厨房中。   里头显然是为了这次擢考特地准备过,各色厨具一应俱全,食材上也绝不吝啬,都是选的最上乘,最新鲜的一批。就连用来烧锅的炭火,也是十几两银子一斗的银丝炭。   沈陶陶立马收了泪意,清亮的眸光在厨案上巡睃了一圈,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立即伸手去拿放得离自己最近的一块鹿肉。   ‘啪’地一声,她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沈陶陶‘嘶’地一声,下意识地转过眼去看身旁的女官。而后者,正斯条慢理地收回手去,神情冷淡。   “也是……如今已是春末,过几日便要入夏。鹿肉大热,确有些不合时宜了。”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转过手去捞一块新鲜到还带着血丝的羊肉:“到底还是羊肉好些,羊肉温补!”   ‘啪’地一声,沈陶陶手上又挨了一下。   沈陶陶这下不敢伸手了,她垂下眼期期艾艾地看着一旁水缸中游的正欢的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我用鱼……成吗?”   “不成。”女官冷冷回绝了她,伸出手往小厨房角落里一指:“你的食材,去那处选。”   “是。”沈陶陶轻应了一声,渐渐放下心来。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有了食材,那一切都好办。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了角落,见那灶台上干干净净,连半片菜叶子也无,唯独地上放着个竹编的簸箕,还神秘兮兮地拿了块麻布盖着。   沈陶陶的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期待。   这满厨房的食材皆是敞亮地露天放着,唯独这东西遮遮掩掩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金贵物什。   是血燕?是花胶?还是世所罕见的极品山珍?   沈陶陶摁那住心中的激动,将盖住食材的麻布一掀。   一时间,琳琅百色泼面而来。   那红艳丰腴,婀娜多姿的,是萝卜。   那翠白交杂,晶莹剔透的,是白菜。   那金黄璀璨,饱满圆润的,是土豆。   沈陶陶沉默了一下,试探着捞起了一棵蔫巴巴的小青菜,与上头的虫蛀的孔洞大眼瞪小眼。   就这? 第5章 素宴   沈陶陶看着这一簸箕的素菜,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虽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但自己拿些萝卜白菜的和人家用山珍海味做的佳肴去比,那与徒步追车又有什么区别?   “我能熬些高汤吗?”她小心地指了指一旁剔了肉的大骨,挣扎道:“我就用些别人用剩的下脚料,绝不浪费!”   话音方落,女官重重一下拍在案板上,令那大骨都凭空跳了两跳:“做不了就走!”   “做得了,做得了!”沈陶陶暗叹了口气,认命地在簸箕前蹲下身去,一样样地挑起里头的蔬菜。   萝卜是红皮萝卜,个大色红,看着倒是不错。沈陶陶心里却是清楚,这萝卜生的太大了,容易中空,而空心萝卜口味发涩,汁水又少,吃起来如嚼棉絮。   大白菜帮薄叶薄,菜芯卷的不实且发黄,捏上去还‘吱吱’作响,看得沈陶陶直摇头。这种白菜炒起来一股子青帮气,炖起来又没什么水份,平日里也就能拿来包个烤肉摆个盘。   至于青菜,不知是买其他蔬菜的时候农夫送的,还是在厨房里放久了被虫啃了,叶片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虫孔,渔网般无从下口。   这一大簸箕的蔬菜,也就土豆还算是中规中矩,丢掉一些发了芽的,余下的倒也能用。   沈陶陶盘算了一阵,心中便有了计较。   在女官的目光下,她动作利落地将袖口绾了,先从萝卜堆里挑出些个小而重的,又挑了几棵白菜掰去老叶,再将青菜放在案板上咔嚓一声斩去叶片只留菜心。   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半点拖沓,那女官看在眼中,微挑了挑眉。   沈陶陶的心思却已不在女官的身上,她先将各色蔬菜洗净,又起了两个炉灶。一个灶上淘了些米放在锅中用文火炖煮,一个灶上大火烧了一锅清水。   趁着水还未开时,她又‘夺夺’地将萝卜切块,土豆去皮用刀背拍扁,大白菜则切成细条放在一旁。   忙完这茬,那头水正好烧滚,沈陶陶迅速将切好的萝卜往锅里一倒,盖上锅盖后,又以火钳夹出些碳来,使火势转小。   她手下不停,再起一锅烧了些热油,待油锅冒起青烟时,下入蒜蓉爆香,之后倒入菜心,以些许细盐调味,清水收汁后,便迅速盛起搁至一旁。   见沈陶陶伸手又要再起炉灶,女官冷了脸色:“你还要再起几口锅?若真考上了是不是还得专门配个下人给你洗锅?”   沈陶陶正专注,被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在宫里。只得叹了一声:“是,那便省些。”   她说罢便趁着炒菜的锅中热油尚且滚烫之际,又添一把炭火,将拍好的土豆一块块放入其中,再撒上些许椒盐调味,待煎得两面都泛出微微的焦黄后,迅速起锅盛盘。   这两道菜才刚放到桌上,另外两口锅中已升起淡淡的香气,乳白的蒸汽透过木制的锅盖咕嘟嘟地直往外冒。   沈陶陶以布巾裹了手,先掀开了煮着米粥的锅盖,滴了几滴香油进去,又将切好的白菜沥干了水放入其中,轻轻搅动两下,复又将锅盖合上,转过身去看另外一处。   另一口锅中,汤汁已泛出清透的乳色,萝卜也已煮的酥烂。沈陶陶简单地调了调味后,撒上一把翠绿的小葱,便将其与煮好的米粥分别盛入青瓷碗中,小心地捧至桌上。   女官早已在桌边坐落,沈陶陶便洗出一副餐具双手递与她。   桌上一共四道菜肴,清炒菜心,土豆饼,红皮萝卜汤并一大碗白菜米粥。   其中一点荤油不沾,可谓是一桌彻彻底底的素宴。   女官淡淡扫了沈陶陶一眼,夹了一筷子清炒菜心,就着红皮萝卜汤吃了半块土豆饼,又啜了几口米粥,眼底有讶然之色一闪而过。   菜心的火候掌   控得地道,土豆饼也焦的恰到好处,因是菜油炸成的,细品之下还带些微菜心的清香。而红皮萝卜汤清淡甘美,恰巧解了前两道菜的油腻,令人能静下心来,尝那道米粥。   米粥熬得软糯,煮至每颗米花都爆开。大米与白菜本身的清甜交融在一处,略有回甘。   越是简单的菜色,反倒越能显出下厨之人的心思与功底。   她也曾出身名门,晓得京中贵女们成日里钻研的是什么。大抵不外乎琴棋书画,珠宝首饰几样。   至于厨艺这一门,娇宠着长大的贵女们不是怕热油溅上娇嫩的肌肤,便是怕炭火熏黄了白皙如玉的小脸,倒是极少有人肯下苦功去学的。   便是真有这份心,父母多也不舍得。   她皱眉,不动声色地扫了沈陶陶一眼。   身为原配嫡女,却是沈府的二小姐,硬生生令一个妾室的孩子占了先,母亲又去得早,想必在府中也是个不得宠的。   继母当家,又被配了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男人,来宫中自是来找一条出路,功利一些,倒也能够理解。   她之前质疑的是沈陶陶的厨艺,如今证明了是难得的好苗子,便下意识地将沈陶陶胡诌出来的身世那一套也信了个八/九。   一时便起了几分惜才之心,面色缓和了几分:“还算有几分本事”   沈陶陶对自己的厨艺本是有几分自负的。但如今见她用的不多,给的评价又是模棱两可,只道她还是执著于对她的第一印象,决定将她落榜,心中霎时便是一紧。   她咬了咬唇,纤细的手指地往袖袋里摸索几下,探着了自己装着金裸子的荷包,沉甸甸的手感,令她的呼吸都沉滞了几分。   贿赂司考女官不啻于科举舞弊,要下天牢流刑千里的重罪。   “这些原料过于简单质朴,做出的菜肴大抵无法与宫中的御膳相提并论。”沈陶陶横下心来,将装了金裸子的荷包往外掏:“您若是愿意,我可以重新为您做几道好的。”   流放便流放吧,流放也比沉塘强些。   “质朴的食材反倒更见功底。”女官并不知她心中天人交战,只淡淡道。   沈陶陶的手倏然顿住了。   女官说罢也不再看她,只随手搁下了碗筷,在水池边浣过手后便独自往殿外走。   沈陶陶一急,握着袖中的钱袋就追了出去:“女官,那我——”   女官并未回头,只淡声道:“你的婚事,退了吧。”   沈陶陶一愣,倏然明白过来。她将荷包胡乱往袖口里一塞,激动的双颊都透出薄薄的一层胭脂色:“多谢女官!”   只要明日一放榜,即便沈广平再不乐意,这宋家的亲事也退定了。   自此她与宋珽桥归桥,路归路。谁爱守活寡谁嫁,总之她是不嫁。   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沈陶陶终于放下心来。她步履轻快地沿着原路往回走,一直到出了皇宫正门,面上的笑意仍旧未褪。   沈静姝自不会等她,早先一步回了府中。等候在沈府马车旁的,自然是她的贴身侍女羽珠,此刻一见她自宫门中出来,便笑迎上来:“小姐如此高兴,今日的想必是擢考十拿九稳了?”   “就你聪明!”沈陶陶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动作轻快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又撩了车帘对羽珠伸手道:“一起上来!”   “这……这不合规矩。”羽珠连连摆手往回退。   沈陶陶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让你上来就上来,今日高兴,没那么多规矩。”她见羽珠还想推脱,便低下头与她耳语道:“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羽珠听她这样说了,也不好推脱,只好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在一个角落坐下。   车帘方一放下,本就坐立不安的羽珠忙开口问   道:“小姐有什么事要问奴婢?”   沈陶陶便也开门见山道:“自然是云珠的事,可查出眉目了?”   “自是查出来了!”羽珠一听沈陶陶提起云珠的名字,小脸上便升起愤慨之色:“我与徐嬷嬷查了好一阵子,查出满满一大页纸来!只苦于没有证据,不好动她。”   徐嬷嬷是她母亲的陪嫁侍女,自母亲去后,好长一段时日都跟随在她身边,教她道理,督促她去上闺学。   但上一世的时候,她偏信李氏,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反嫌徐嬷嬷唠叨,将她远远遣到了库房当差。   这些年下来,也不知受了李氏多少磋磨。   她的神色微微一黯。   而羽珠正在兴头上,并未察觉到异样,只是将话锋一转,快意道:“谁知老天有眼,今日她送您与大小姐来皇宫时意外磕破了头,送到医馆里包扎了好一阵子。奴婢便趁机去她房中搜了个遍!”   她顿了一顿,说书先生一般地神秘道:“您猜怎么着?”   沈陶陶便也弯了弯眉眼:“搜出东西来了,还不少。”   “可不是!且不提银子,光簪子耳坠什么的便足足有大半妆奁子,其中还有不少是夫人留给您的!”羽珠咬牙,眼眶红了一圈:“夫人留给您的东西,她也敢动!就不怕夫人的在天之灵不放过她?”   “自是要让她都吐出来的。”沈陶陶笑了笑,撩开车帘对赶车的马夫道:“你且将车赶得快些。”   “好嘞!”马夫应了一声,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骏马长嘶一声,蹄下生风,直奔沈府而去。   大抵一炷香的时辰,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   沈陶陶扶着羽珠的手下了马车,抬手拦住了想要去禀报沈广平的下人:“父亲近几日事务繁忙,你们也不必特地去禀报了。待我梳洗后,自会去与他请安。”   那人摸了摸鼻子,想起大姑娘回府的时候神色一直都不好,一下马车就直奔书房找老爷夫人去了。如今都一个时辰了,也不见出来,怕是这次擢考要糟。   他自也不想在这时候闯进去触沈广平的霉头,便顺势应道:“那便听二小姐的!”   沈陶陶微微点头,与羽珠绕过影壁往里头走了一阵,快到垂花门的时候,她轻声道:“云珠关在哪了?”   羽珠笑答道:“关在柴房里头,徐嬷嬷亲自守着呢!”   “那便去看看。”沈陶陶弯眉。 第6章 惩治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顺着抄手游廊往柴房处走,但真走到柴房前了,看见那守在门口的佝偻身影,沈陶陶面上的神情却缓缓凝固了下来。   她迟疑半晌,方慢慢上前,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绞着手指,小声道:“徐嬷嬷。”   徐嬷嬷听得响动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沈陶陶的面上,稍愣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即绽出一个慈爱的笑来:“二姑娘。”她走上前来,拉着沈陶陶的手,心疼道:“怎么瘦了这许多?”   “您还是叫我陶陶便好。”沈陶陶将目光落在徐嬷嬷愈显苍老的面上,又是一阵心酸。自己将她遣到库房这些年,她也不知受了李氏多少磋磨。   徐嬷嬷听她这样一说,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朗了几分,却还是连连摇手道:“那是小时候叫着玩的,如今您已出落成大姑娘了,还是叫二小姐的好。”   她似乎是怕沈陶陶坚持,忙背过身去开了门,伸手一指里头一处阴暗的角落:“不说这些了,云珠在里头,您看看,应当怎么发落?”   沈陶陶点了点头,微微提起裙裾往里头走。   柴房角落,一个人影正蜷着身子躺在一大堆发霉的稻草上,头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正是云珠无疑。   沈陶陶在她面前站定,唤了一声:“云珠。”   云珠听得声音,身子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柴房中光线昏暗,她眯着眼睛看着好一阵子,才认出沈陶陶,顿时‘哇’地一声哭喊着爬上前来,抓住她的裙裾哭诉道:“小姐,奴婢没有偷!奴婢没有偷!”   她的视线慌乱地来回巡睃,落在了沈陶陶身后羽珠的身上,霎时就是一亮,顿时换了一幅凶相,指着羽珠厉声道:“是羽珠!是羽珠这个贱人!她看您更器重奴婢些,便心生嫉妒,伙同徐嬷嬷偷了东西来构陷奴婢!”   沈陶陶叹了一口气,转首对羽珠道:“构陷他人,按家规应当如何处置?”   羽珠是个聪慧的,立即上前左右开弓给了云珠数个耳刮子,只打的她眼冒金星,这才笑着应道:“回小姐,应当掌嘴!”   沈陶陶点了点头,自徐嬷嬷手里接过了账本,信手翻过几页,随意挑了几行念道:“赤金凤头钗一支,玛瑙耳坠子一对。这两件都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我素日放在妆奁最里层。你倒是说说,管账房的徐嬷嬷如何将手伸得这样长,一直伸到了我的闺房里头?”   云珠一滞,立即又道:“是羽珠……”   话音未落,便又挨了几个耳刮子,羽珠甩着有些发麻的手朗声道:“构陷他人,按家规应当掌嘴!”   沈陶陶笑了一声,又翻过几页,看着其中一行念道:“东海赤珊瑚耳坠……其他的东西倒也罢了。但这对耳坠是我的爱物,价值连城。你连这样的东西都敢动,我岂能轻饶?”   云珠盯着那个账本半晌,突然尖着嗓子道:“不对!我没拿过这东西!这是栽赃!是她们自己昧下了东西还要栽到我的头上!”   “那耳坠是我胡诌的。”沈陶陶垂眼看着她,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其余东西你都不否认,独独否认这个。看来你房中有什么,没有什么,你心中倒是清楚。”   她顿了一顿,又轻笑道:“且‘没拿过’又是什么意思?不是云珠与徐嬷嬷构陷的么?”   “我……我……”云珠的脸色灰败了一层,却仍紧紧攥着沈陶陶的裙裾哭求道:“是奴婢一时起了贪念,是奴婢的不对。求您看在多年伺候的情分上,放奴婢一马吧!”   多年伺候的情分。   沈陶陶淡看着她,目光有些悠远。   前世在灵前推她撞到棺木上,于宋家人面前说出那些凭空构陷的诛心之言时,云珠又何曾顾及过这份情分呢?   她觉得有些好笑,便弯了弯眼   道:“好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小姐!”羽珠失声。   沈陶陶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又对云珠道:“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我将你扭送官府。官府该怎么判,便怎么判,我绝不出手干涉。”   云珠脸色一白,连连摇头。   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偷窃主人家财物,是要剁去双手的。   沈陶陶见她怕了,便又道:“第二条……你现在随我去书房面见父亲,将这些年夫人吩咐你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上一遍。”   ……   沈府书房中,沈广平独自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   而他对面,是低头不语的沈静姝与以帕子捂着脸,泣泪涟涟的李氏。   “静姝这孩子,向来是个护短的,眼见着陶陶行差踏错惹了主考厌恶,便上去恳请。谁知道陶陶却将事情一股脑地都推到了静姝身上。”她握着沈静姝的手,心疼地抽噎道:“这如今开罪了主考,静姝的擢考怕是要糟……”   “这个孽障!”沈广平双眼怒睁,手掌狠狠锤在椅背上‘砰’地一声响,将李氏都吓了一跳,忙止了哭声,上前为他抚着胸口。   “老爷,您莫要气坏了身子。静姝若是真落榜了,那也是她的命数,不怪陶陶……”   沈广平重重喘着粗气,半晌才自牙缝里蹦出字来:“沈陶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话音未落,眼前豁然光亮,却是门扉被人推开。身着烟粉色宝相花纹锦裙的沈陶陶立在门外春光下,弯着眼睛冲他笑道:“父亲唤我何事?”   沈广平登时气得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气来,冲她吼道:“你还敢来?”   “本是不敢的。”沈陶陶将手笼在袖中,柔声道:“只是擢考前在皇宫门口,大姐姐当着女官的面揭我的短,被斥了一句‘阴阳怪气,德行有亏’。我担心大姐姐想不开,便赶过来了。”   沈静姝面色微僵,倒还是李氏老辣,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口,又将脸埋在了帕中,啜泣道:“陶陶说是,那便是吧。”   她的嗓音颤颤,像是受了无尽委屈又不敢言。   沈广平闻言更是勃然大怒,‘腾’地一下子椅子上站起身来,手指一抬,几乎戳上沈陶陶的鼻尖。还来不及呵斥,却见眼前的少女弯起那双天生带着几分明媚的杏眼,轻笑道:“我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有了夫人这句话,我可算是放心了。”   她说着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迈步自门外进来,在沈广平眼前站定,恭敬道:“明日之后,我能回府的日子怕是少了,因而今日里特地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夫人,以报这数年来的‘养育之恩’。”   她将养育之恩四字咬得沉重,令李氏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正想着开口推脱,却见沈陶陶抚掌对门外道:“进来。”   李氏立即抬头看向门外,却见是羽珠与徐嬷嬷一同押着灰头土脸的云珠进来,神色微微一变,旋即又冷静下来,温声道:“陶陶,你这是何意?”   沈陶陶对她回以一笑:“还是让云珠自己说吧。”   徐嬷嬷闻言,一把将云珠压跪在地上,厉声道:“二小姐问你话呢!”   云珠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了李氏一眼,又撇了一眼沈陶陶,见沈陶陶正袖手含笑看着自己,顿时打了个寒颤,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是奉二小姐的命,来将夫人吩咐奴婢做的事复述一遍的。”   李氏一听,立即转过眼来看向云珠,带泪的美目中隐隐含威:“陶陶自幼失了母亲,我看你稳重,才差你过去照看一二,难道这也有错?”   云珠一个哆嗦,又转首看向沈陶陶。   却见沈陶陶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指,将自己一双细白匀亭的   手翻来覆去的看。   云珠立时便想起了奴婢盗窃要被剁手的事,登时吓得一个激灵,也不敢再看李氏,只低下头硬着头皮道:“夫人您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您说,二小姐天真烂漫,本不该被拘着,若要逃闺学,让我一定帮她想法子瞒着先生和老爷。还说……”   她迟疑一下,似觉得自己光是复述都有些脊背发寒:“您还说,没事的时候,便多带二小姐去湖心亭坐坐。那头莲花开得好,又养了几方锦鲤,二小姐若想玩,大可让她放开了去玩。”   羽珠一听,立刻便急了眼,脱口叱问道:“你来小姐身边的时候,小姐才七岁。湖心亭旁的水那么深,你诱她去摘荷花,捉锦鲤,这怀的是什么心思?”   “大概是我碍了旁人的眼,挡了旁人的路。”沈陶陶倒也不恼,只淡淡笑道。   一旁,沈静姝倒是变了脸色,也顾不上素日里的端庄,只是凌厉喝问道:“沈陶陶,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氏眉心微微一蹙,暗自给沈静姝使了个眼色,又低声啜泣道:“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收了什么好处,要这样往我身上泼脏水?”   “那就当没说过吧。”沈陶陶兀自走到桌边,提起上头一只大肚茶壶倒了两盏茶,一盏递给了沈广平,见他青着脸色不接,便放在了他眼前的案几上。一盏自己拿着,不紧不慢地以茶盖撇着茶沫,小啜一口:“云珠,你且继续说下去。”   “是……”云珠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又道:“当初徐嬷嬷盯得紧,奴婢一直没找到机会。又过几年,羽珠被老爷指了过来,您便又吩咐奴婢,让奴婢寻着机会便去拿二小姐的首饰。”   “您说了,前夫人为二小姐留下这许多东西,她年纪小,也用不完,让奴婢随便拿几件去卖了,留着当体己。就算是小姐发现了,也能栽到羽珠头上。”云珠说到此,似是为自己找到了脱罪的希望,忙膝行几步,上前去抓李氏的裙裾,哀哀道:“夫人,这可都是您吩咐我的!如今事发了,您可不能弃下我不管啊!”   李氏当即拂落了她的手,哭得梨花带雨:“我只吩咐过你好好照顾小姐,谁吩咐过你做这等下做事?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要这样将我往死路上逼?”   沈广平见李氏哭成这样,登时怒发冲冠,额角青筋暴起,握着扶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是咆哮道:“来人!还不快来人把这贱婢给我拖出去!”   候在门外的小厮们听见响动,忙疾步进来,一左一右架着云珠就往柴房里拖。   云珠知道自己怕是不活,一下子慌了神。一道死命挣扎,一道嘶喊着:“老爷!老爷!奴婢没瞎说,奴婢有证据!” 第7章 证据   沈广平正在气头上,自是不曾理会。   眼见着云珠就要被拖出门外,却听身后‘嚓’地一声响,是沈陶陶将手中的青瓷杯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案几上。   她示意小厮们放开云珠,柔声道:“既云珠说有证据,那我们姑且看看。若只是胡乱攀咬,那便加倍罚她也就是了。”   沈广平的面色红白不定,却终是没有阻拦。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用遮羞布盖着的时候,可以视而不见。但一旦这布帘子被人掀起了一角,总有人忍不住想看看这布底下究竟藏得是什么。   而如今沈陶陶,便是这双掀开帘子的手。   小厮们小心地看着沈广平,见他始终没有开口,遂大着胆子松手将云珠丢在了地上。   云珠堪堪逃得一条性命,再顾不得什么旁的,当着众人的面就伸手往怀里摸索了起来。不多时,便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锦书,颤抖着手高高捧起:“回老爷,二小姐,这就是证据。”   她生怕两人不信,一道将卷成一团的锦书展平,露出裹在里头的一只赤金镯子,一道颤声解释道:“老爷,您可还记得,前几日里辅国公府来给二小姐下聘的事?”   沈广平冷哼一声算是答应。   云珠哆哆嗦嗦地道:“那日送聘礼的人一走,奴婢便被夫人唤了过去。夫人暗中告诉我,辅国公世子的身子素来不好,她担忧小姐深宅寂寞,吩咐奴婢单独与小姐出门时,可带她去城郊的甜水胡同里,找一个叫王妈的。锦书上写着住址,而这镯子便是信物。”   王妈两个字一出,李氏面色霎时变得雪白,她几乎是立即哭倒在沈广平的脚下:“老爷,妾身跟了您这许多年,您还不了解妾身吗?妾身又岂会与这等龌龊人有所来往?”   沈陶陶倒是微微一愣,转首问徐嬷嬷道:“这王妈是何等人?”   徐嬷嬷的脸色并不好看,好半晌才硬着嗓子道:“说出来怕污了小姐的耳朵。这王妈是走街串巷,专给那耐不住寂寞的小妾、寡妇拉皮条的!”   沈陶陶倒是被气笑了,她上辈子真不晓得还有这出。   说到底,这李氏也不能怪云珠阳奉阴违,要怪只能怪宋家人将她盯的太狠了。嫁过去十年,连出府的机会都没几次,便是能出去了,也是一大群丫鬟小厮跟着,全没有她下手的机会。   她遂站起身来,款步行至云珠身前,先是接了那个镯子对着光线照了照,轻笑道:“这镯子眼熟,总觉得像是夫人曾戴过的。”   李氏抬起一双泪眼看向她,哽咽道:“陶陶,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亲娘。我也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但这样的素金镯子燕京里比比皆是,为何你非要听这奴婢一面之词,将我往死路上逼?”   “陶陶岂敢呢?”沈陶陶浅淡地笑了一声,将镯子放下,又拿起那张锦书看了一眼,柔声道:“这上头的雕花小篆写得秀丽,怕是有十数年的功底。若我不曾记岔的话,云珠只勉强识得几个字,可不曾有这样的水准。”   她笑看向李氏,目光微深:“不知夫人觉得,云珠区区一个丫鬟,是从何得来这两样东西?若她千方百计的得来了,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陷害夫人?那即便是成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她每问一句,沈广平的脸色便黑上一层。当她问完了,沈广平的脸色也黑的只如锅底一般。   “够了!”一声怒吼霹雳般在书房中炸响,沈广平咆哮着一脚将眼前的案几踹倒,几上搁着的茶具接连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   沈广平就站在这堆碎屑之中,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像一只困兽。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温婉柔顺的妻子被揭出了人后另一幅面孔,气度高华的大女儿在他面前大声呵斥姊妹,就连那素日里唯唯诺   诺的小女儿,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他该做什么?   承认自己是个傻子?十数年来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   还是惩治李氏,令满府的下人知道自己娶了一只蛇蝎?让官场的同僚看自己的笑话?   况且,他唯一的儿子,在外游学的沈江铭亦是李氏所出。他还指望着沈江铭游学归来后,能考个功名成为自己官场上的助力。   他咬牙想了良久,终于抬头眼来,赤红着眼睛将众人环视了一圈,最终狠狠抬手指向云珠,厉声道“将这个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话音未落,他又猛然将手收回到胸前,大力一挥,自牙缝里蹦出字来:“滚!都给我滚!”   沈陶陶垂了垂眼,晓得他这是要息事宁人了。   但也无妨,她本就没有想着只凭一个云珠,便将李氏拉下马来。   李氏育有一子一女,又有多年经营,在府中的地位可谓是根深蒂固,难以连根拔起。   但这桩事,终会成为一根淬了毒的刺,永远横亘在沈广平与李氏之间。   在云珠的哭叫声中,众人终是各怀心思地出去了。   室内极静,而外头庭院中,云珠的惨叫与木板子重重敲击在人体上的声音混在一处,自门缝中挤了进来,令人心浮气躁。   沈广平喘了几口气粗气,终于还是脱力般地瘫在了椅子上。   他用袖子遮住脸,疲惫地在椅子上躺了一阵,待外头的惨叫声渐渐歇了,这才伸手握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挣扎着撑起身来。   那扶手上新打了一层蜡,磨得滑不留手。沈广平不防,手掌一歪,刚撑起了一半的身子险些又要摔回椅上。   门扉轻轻一响,一双微凉的小手适时扶住了他。   沈广平下意识地将袖子移开,一张净白如瓷的小脸旋即映入眼帘。   黛色双眉如新叶平平裁开,墨玉般的眸子微弯,眼尾薄红淡淡。日光落在丰腴的唇上,耀出珊瑚一般的色泽,是天生的娇媚温软。   不知何时,她已从粉雕玉琢的一只小团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容貌间,还颇有白氏年少时的影子。   白氏生的貌美,可惜出身太低,只是个商贾之女。不像李氏,虽说是个庶出,但好歹也是尚书左丞家的女儿,对他的仕途多少有点助益。   思及此,沈广平顺道又想起了沈陶陶与辅国公宋家的婚事。   他眯着眼睛看自己的女儿。   这样的好容色,即便宋家世子再是个病秧子,多少也得看上几眼。若是运气好些,能得宠一段时日,兴许能成为自己升迁之路上的一把梯子。   想到升官,沈广平的神情扭曲了几下,勉强收起几分恼怒,语气也竭力放平:“你为何不与他们一同出去?”   沈陶陶见他这幅算计的神情,脊背上立时出了一层白毛汗,赶紧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面上却仍旧带着笑,柔顺道:“女儿想问父亲要点东西。”   沈广平在心中盘算了一阵,想着就当是花钱买官运,遂点头道:“你想要什么?尽管提,为父必不会亏待了你。”   “那就多谢父亲了。”沈陶陶向他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女儿想要羽珠与徐嬷嬷的卖身契。”   倒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沈广平愈发满意,当即自太师椅上起来。   他行至多宝阁前,自一个阔口花瓶中翻出一大沓泛黄的故纸,迅速翻了两下,很快便从中找出两张递给沈陶陶,捋着胡须故作亲近道:“陶陶,你也是要当主母的人了。身边下人的卖身契,自该牢牢掌握在手里。这一点,你做的着实不错。”   沈陶陶接过两张卖身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纰漏了,又小心地叠好,放到自己的袖筒里,   这才对沈广平笑道:“主母?父亲在说什么主母?”   沈广平脸色一僵,强压着恼怒不曾发作:“自然是辅国公宋家的主母。”   沈陶陶笑了一声,一边挪步往门外退一边缓缓道:“父亲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差了许多。辅国公家的婚事,不是退了吗?”   沈广平登时心头火起,抓起多宝阁上一只青花瓷盖碗就向她掼来,咆哮道:“孽障!这婚事岂是你说退就退!”说罢犹不解气,又冲门外吼道:“来人,给我将二小姐送回自己房中备嫁!不到新婚之日,不得放她出来!”   沈陶陶见势不对,赶紧将门扇一阖,青花瓷盖碗正砸在雕花的门扇上,发出‘砰’地一声响,将等候在门外的羽珠与徐嬷嬷骇了一跳。   “二小姐,您别为难老奴。”内院里的嬷嬷们得了命令,迅速赶了过来,围着沈陶陶站成一圈,大有她不从命就要用强的架势。   “自不会为难你们。”沈陶陶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被拦在外围的徐嬷嬷与羽珠身上:“且容我说上两句话便好。”   嬷嬷们迟疑一下,还是让开了一条缝隙,低声道:“那您可快些。”   沈陶陶点了点头,自袖中摸出两张卖身契分别递给羽珠与徐嬷嬷:“这是你们的卖身契,记得拿去官府里缴销了。” 第8章 禁足   羽珠一听,杏眼里立时蒙上一层泪来:“小姐,您这是不要羽珠了吗?”   徐嬷嬷也不肯接:“夫人临终的时候,将您托付给我。若是老奴就这样自顾自地走了,一辈子良心不安。”   沈陶陶心头微微一热,眼眶也有些红了,却仍对羽珠笑道:“傻呀,你家小姐是要进宫当女官了。这哪有带着丫鬟进宫的女官?”说罢,她又对徐嬷嬷道:“嬷嬷您也放心,我既能考上宫中的女官,自然不似从前那般糊涂了。”   说罢,她将袖中装了金裸子的荷包拿了出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分量轻了些。便又将发上的簪子,手上的镯子等物一股脑地摘了下来,与卖身契一同分别递给两人。   两人自不肯要。   羽珠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倒是徐嬷嬷冷静一些,单接了卖身契低声劝她:“小姐,您进宫后,会有不少需要银钱打点的地方,老奴不能拿这钱。”   “收下,去置办些田产。这是你们应得的。”沈陶陶长长叹了口气,心中酸涩。   眼前的两人,一位前世为自己落得个被发卖,生死不知的下场。一位两世里忠心耿耿,却受尽了磋磨。   无论怎么补偿都是不为过的。   再者说,上天既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又岂是让她独善其身的?   这一世,她要保羽珠与徐嬷嬷余生安稳。   “小姐,该走了,您可不要为难老奴。”一旁的嬷嬷等得心焦,口中催促着,手上已开始推搡起了沈陶陶。   沈陶陶也急了,她竭力伸手将东西往前递,嗓音微抬:“你们若是不要,我转手就送给沈静姝去!”   徐嬷嬷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晓得她的脾气。只得长叹了一声,紧步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了东西,却握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   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便沈陶陶真考上了女官,那这一世,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了。   徐嬷嬷只觉得自己心中有千万叮嘱,临到头来,却只化为短短四字:“小姐,珍重。”   ……   沈广平将沈陶陶禁足于闺房中,又立即差人送来了女则,女训,要她照着抄写背诵。   沈陶陶当着两名嬷嬷的面答应了,待她们前脚刚走,便关了门,顺手把两本书都扔到了床底。   徐嬷嬷与羽珠拿回了卖身契,已不算这沈府中的下人,自然被沈广平差人撵了出去。   今日他又在气头上,便也不曾差新的贴身丫鬟过来服侍她。如今闺房里就她一人,倒也清净。   沈陶陶将发髻打散,换上了舒适的丝履,慢悠悠地在房中走了一圈,找出了一口往日里用来放书籍的箱子来。   里头装得是一些女戒、内训之类规范女子言行的书籍,皆是从前沈广平陆续送来的,如今早积了厚厚一层落灰。   沈陶陶将里头的书都倒了出来,一应丢进了床底。又以帕子将箱子四壁细细地擦拭一遍,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始往里头装东西。   一妆奁的首饰自是要带的,如徐嬷嬷所言,这宫中有的是用钱的地方,珠宝首饰这种可以直接赏出去的东西,有时候比银钱更为好使。   几大箱的衣物中,挑出贴身的里衣尽数带去,至于外裳,只挑几件喜欢的带上便好。毕竟入宫后自有对应的女官服制,常服也就休沐时能穿上几次,带多了反而累赘。   收拾完这两样,装书的大箱子里才堆了浅浅的一层,沈陶陶还想动手,环视了这屋子一圈,却愣住了。   除去那些带不走的家具,不想带的书籍,她能带的东西竟也只有这两样罢了。她在沈府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留下的痕迹却浅的连一个箱笼都装不满。   沈陶陶纤长的睫毛微微垂落,于烛影中蝶翼般地轻盈扇动两下,再抬   起脸来时,明眸中已盈了一层柔和的笑意。   她索性将收拾好的东西重新拿了出来,放在床榻上,自己则抱着空箱子往门口走。   大门被沈广平落了锁,她推了几下不曾推动,便立在门内轻轻敲了敲槅扇上的木刻雕花,柔声道:“嬷嬷,您开开门,我有东西要给父亲。”   门外守着的嬷嬷迟疑了一下,还是回道:“二小姐,老爷吩咐了,出嫁之前,您不能踏出闺阁半步。”   “我不出去。”沈陶陶的嗓音柔柔的,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耳畔:“十两银子。只劳烦您将东西送到父亲那,再帮我捎句话便好。”   在沈府中,一个粗使嬷嬷一个月的月例也不过二两银子。   那守门的嬷嬷有些心动,将门扇打开一半,自己则用身子堵住门口,赔着笑脸对沈陶陶道:“二小姐您有什么要带的,吩咐便是。”   她嘴上这样说着,却又暗自伸出了手来,掌心向上放在沈陶陶眼前晃了两晃。   沈陶陶抿唇笑了一笑,取出十两银子,当着她的面,放在手中的箱子里头,又将那箱子递了过去。   那嬷嬷看得真真的,立即伸手去接。   箱子到手,那嬷嬷正打开了箱盖,准备拿里头的银子的时候,忽听‘吱呀’一声响,吓得她三魂没了七魄,只道是沈陶陶趁机要跑,赶紧横过身子去挡。   这一挡,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扇上,直撞得她眼冒金星。   沈陶陶非但没有逃跑,反倒回了房中,还严严实实地掩上了槅扇。   那嬷嬷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里头一阵重物挪动的声响,明亮透光的雕花槅扇倏然暗了下来,似乎是里头用了什么重物将门堵上了。   那嬷嬷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放下了箱子去推门。   门扇沉沉地推不动,里头传来沈陶陶带笑的嗓音:“嬷嬷有这力气,不如帮我把这个箱子给父亲送去。顺道给他带句话。”   她稍停了一停,依旧是笑道:“若是天亮之前,他不能拿东西将这口箱子填满,我便一条白绫吊死在这房里。那他明日可真要抬着我去宋家结亲了。”   嬷嬷被她唬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浑身都摔得生疼,却又偏生不敢耽搁,抱起那个箱子就连滚带爬地往书房里跑。   一边跑,一边还扯着嗓子嘶喊道:“老爷,不好了,老爷!”   沈陶陶倚在堵住门口的立柜上掩口低低笑了一阵子,终于直起身来,找了个盆子浣了浣手,又慢悠悠地抹上了新制的玫瑰香膏。   膏子还未干透,便听远处内院里传来一声震彻天际的怒吼:“沈陶陶!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沈陶陶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便将手上的膏子洗了,独自在拔步牙床上躺下,伸手以烛剪剪去了烛芯。   烛光轻微地摇曳几下,渐次灭去。   周遭沉入黑暗,傅山炉中沉水香袅袅而起。   沈陶陶轻阖上眼,一夜好眠。   翌日,沈陶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二小姐,您快醒醒,老爷差您去花厅候着!”外头的嗓音清脆,似乎是换了个年轻侍女。   沈陶陶遂自床上支起身来,趿着丝履走到了门口,将挡住大门的立柜挪开,又伸手将门扇往外一推。   大门倒是不曾落锁,推倒一半却遇到了阻力,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硌住。   沈陶陶垂眼一看,正是自己昨晚拿出去的那口箱子。   她杏眼一弯,用脚尖踢了一踢,沉沉地踢不太动,便侧身自门内出来,半蹲下身翻找起来。   鎏金云牙盆,金缕玉枕,大红苏绣织金锦被……   虽沈广平尽量都是挑了大件的给,但也着实是下了血本了。   想到沈广平那幅心疼的德性,沈陶陶霎时心情大好,便也不说什么,由着那侍女将自己搀起身来,服侍自己梳洗。   侍女一道为她挽着发髻,一道用目光在她整理好的衣物里巡睃了一阵,挑出一件锦茜红曳地飞鸟纹绫裙服侍她穿上:“今日是您定亲的喜日,不宜打扮得过于素淡。”   “确实是喜日。”是她与宋珽划清界限的大喜之日。   沈陶陶弯了弯唇,顺势拂开了侍女想为她上妆的手:“还是先去花厅吧,可别让父亲等急了。”   侍女忙应了一声,搁下了手中的东西为她引路。   两人行至花厅时,却见里头已坐满了人。   沈广平冷着张脸坐在上首,双眼布满血丝,眼下聚着两团硕大的青黑,似乎是一夜未眠。   他的下首分别是李氏与沈静姝,这两人昨夜似乎也睡的并不好,但看见沈陶陶进来时,眼底却又浮现出几分幸灾乐祸的喜色。   她们不开口,沈陶陶也乐得清静,福身对沈广平行了个礼后,便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慢悠悠地吃着案几上的糕点。   一群人等了半晌,外头终于有了响动,是敲锣打鼓,喜气喧天的热闹。   沈广平‘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一道疾步往门外走,一道吩咐下人:“快,快将我那白毫银针泡上!”   还不待他出门去迎,门外的人便自己走了进来。   那人大老远就扯着嗓子道:“恭喜啊,沈大人,恭喜啊!”   声音尖细,颤颤拔高。   沈广平当即一愣。   迟疑间,人已行到了近前。   一看,面白无须,着一身暗红色圆领长袍,手上拿一把银柄拂尘,果然是个宦官。   他身后,一列年岁小些的宦官也紧跟了进了花厅,一同冲沈广平贺道:“恭喜啊,沈大人!”   沈广平的目光猛地落在了沈陶陶身上——难道这孽障还真考上了?   “这……喜从何来?”他的语声有些发颤。   宋家与宫中,他都开罪不起。   “您家的掌珠考上了女官,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啊!这不,老奴特地与您道贺来了!”他说着上前了几步,眯着眼睛拍了拍沈广平的手背:“这女官多少贵女里头才出一个,这份殊荣,难得啊!”   沈广平脑中哄哄直响,口舌发干,好半晌才哑声道:“是……是喜事。”他木偶般地自袖口里掏赏钱塞给那宦官,心中却想着宋家兴师问罪的情形,如嚼黄连一般有苦难言:“多谢公公前来……报喜。”   宦官不动声色地收了,又说了几句讨喜欢话,便拱手笑道:“不知哪位是沈静姝,沈大小姐?” 第9章 女官   沈静姝闻言,心中既惊又喜,忙上前福身行礼道:“臣女沈静姝,见过公公。”   那宦官满脸堆笑,眯起一双老眼道:“清丽端庄,秀外慧中,沈小姐不愧是宫中选上的女官,如今一见,果然不俗!”   沈静姝激动的两腮绯红,转过身对沈广平与李氏盈盈拜倒:“父亲,母亲,女儿考上了,女儿没有辜负您的栽培。”   沈广平忙搀起了她,李氏也上去轻轻握着她的手,以帕子缓缓拭泪。   一大家子和乐融融,倒衬得沈陶陶像个局外人。   下人们适时地将泡好的白毫银针端了上来,沈陶陶伸手接过一盏,五指微微收紧。   杯壁微烫,她的指尖却冰凉。   沈陶陶并不在意他们三人在她眼前演这场父慈女孝的戏,她在意的,是自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许是看出了她面色不好,那宦官又转过身来看向她,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沈二姑娘吧?”他上下打量了沈陶陶一阵,那双眯着的眼里微微透出精光:“不施粉黛而颜如朝雪,国色天香,不外如此。”   沈静姝抿紧了唇,低头掩住眼底的一丝妒色。   沈陶陶却只是牵了牵唇,敷衍应道:“谢公公夸赞。”   他方才夸沈静姝不俗,轮到自己时,却只夸赞了自己的容色。只要稍稍往深处想,便知道这只是对落榜之人的安慰罢了。   那宦官见状,似乎还想开口,却听府门外又一阵喧闹。同样是敲锣打鼓,喜气喧天。   宫中来的一行人,皆是微微一愕。反倒是沈家人,或多或少都露出点心知肚明的笑来。   沈府大门被殷勤的小厮打开。   一大队骑着胭脂马,身穿大红色短打之人吹吹打打,满身喜气地涌进府来,几百双脚齐齐踩过,几乎要将沈府的门槛踏平。   扎着红绸的聘礼流水一般抬进府中,堆满了整个花厅。   沈陶陶慢慢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抬眼向门外望去。   那深深浅浅的绯色随着人们的动作而汹涌起伏,似一张凶兽的巨口,转瞬便要将她吞噬殆尽。   举目所见,皆是血色。   她于袖中攥紧了指尖,顺着花厅缓缓往前,于照壁前立定。   在宋家人的目光中,沈陶陶微微抬起下颌,似一只濒死的鹤自泥泞中扬起修长洁白的颈。   “诸位请回吧。”她的语声虽轻,却凝定:“我不嫁他。”   无论如何,这一世,她绝不会将自己送上门去给宋家人践踏。   满室皆静。沈广平登时气红了脸,一声‘混账东西’正要脱口而出,却听忽有人突兀地笑了一声,旋即赞道:“沈家二姑娘说得不错,倒省了老奴开口。”   说话的,正是那宫里来的宦官。   下聘的队伍中,当先一人立即跳下马来。   一张年轻的脸孔强压着火气,拱手的时候压得指节都咯咯作响:“吴公公,我等今日是来为辅国公世子下聘,您何出此言?”   一句话,将身份道了个清楚,隐有威慑之意。   吴公公面色不变,只摆手笑道:“原来是辅国公家的队伍,失敬失敬。”   他眯着眼睛,自顾自地与那人寒暄了一阵,又叹息道:“不是老奴非要从中作梗,只是这天家看中的女官,不可随意嫁娶。世子爷便是真要娶,也得待三年之后,沈女官自宫中出来,再行求娶。”   说罢,他又转身对沈广平拱手道:“沈大人,恭喜啊!寒木春华,一门双姝!沈二姑娘同得宫中青眼。明日辰时,沈家二女一同启程入宫!”   沈广平一听,脸上的喜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他的目光在吴公公与面色不善的宋家人中巡睃一圈,又落在那数不尽的聘礼上,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吴公公笑着问他:“沈大人,双喜临门,您不高兴么?”   沈广平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一张脸孔扭曲了半晌,终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高兴。”   辅国公再是豪横,也不能与天家抢人。   宋家下聘的队伍很快便抬着聘礼原路折返,吴公公也带着那一列小宦官,出了沈府的大门。   待走得离沈家远些了,跟在吴公公身后,素来最得他喜爱的徒弟小敏子凑上了前来,压着嗓音问他:“师傅,这沈家大小姐不是落榜了么?怎么又选上了?”   吴公公捏着拂尘笑道:“你呀,虽然机灵,但到底还是嫩了些!这沈家二小姐可是得了崔尚膳青眼!那位女官的脾气你也知道,这每年进进出出多少贵女,到了她那处,有几个不是哭着出来的?”   他说着,也压低了嗓音:“崔尚膳背后是什么人,你我心里清楚。她看中沈家二小姐,我便再卖她一个顺水人情,托人将沈家大小姐一同选中,让她们姐妹一同入宫,互相扶持。”   “如此一来,不止是崔女官,便是那沈家二小姐,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也得谢我这份恩情!”   小敏子一听,眸光大亮,连连赞道:“高啊!师傅果然高明,奴才自愧不如!”   ……   “一个劳什子员外郎,竟如此不识好歹!一头接了我家世子的婚书,一头又让女儿去考女官!沈广平他娘的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两头不耽搁!”   钟义絮絮骂了一路,直骂到辅国公府门口,犹不解气。   他一道嘴里不干不净地问候着沈广平八辈祖宗,一道跨下马来,正想往辅国公府里头走,这前脚还没跨进门呢,突然望见照壁后立着那自家平日里连房门都不出的世子。   霎时便是一愣,活像见了鬼:“世子,您怎么出来了?”   宋珽立在一副色调清冷的雪景寒林图之前,一身暗绯色的交领大袖长袍略显隆重,镶着玄色宽边的领口外,肤色冷白,似覆在梅枝上的冻雪,华艳冰冷。   他的目光越过镂空的照壁,落在门外暮气沉沉的下聘队伍上,神色冷淡,辨不出喜怒:“沈氏又将婚书撕了?”   “世子,您先回房,这外头风大!”钟义见他家世子脸色不好,愈发在心中将沈广平的祖宗骂了个遍。   一旁的杜元忠满头冷汗,忙摇手道:“钟侍卫,您有话可快说吧!世子爷都在这等了一个时辰了!”   钟义本就一肚子火气,被他这样一煽,当即咬牙怒道:“那个沈广平,真不是个东西!他一头接了我们的婚书,一头让两个女儿都去考女官!这下好了,两个都考上了!说是三年后再来娶,这还娶个屁!要不是世子爷身子……”   杜元忠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掩口重重咳嗽了一下。   钟义不是个蠢的,他望了一眼宋珽透着病态苍白的面色,改了口,嘀嘀咕咕道:“要不是世子爷看中,就凭他这个德行,也想和辅国公府攀上亲家?”   宋珽的神色冷淡不动,钟义骂了一阵子,便也悻悻闭上了嘴。   宋珽待他彻底不吭声了,方微抬眸光,淡看向他:“骂完了?”   钟义摸了摸脑壳,嘿嘿笑道:“没有,但是世子爷不想听,属下可以忍着。”   宋珽不置可否,只漠然收回了目光,对杜元忠吩咐道:“备轿,去一趟宫中。”   杜元忠应了一声,当即便下去准备。   而钟义还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您去宫里干什么?告御状?”   宋珽语声微寒:“查卷。”   ……   宋珽的父亲虽荒唐,但这辅国公之位却是世代承袭下来的爵位。历代辅国公的积威尚在,一顶官轿横行宫禁之中,竟无人敢拦。   一炷香的时辰,宋珽已换上一件月白色常服,坐在漪兰殿书房中,静静翻阅着尚膳司的卷宗。   上一世,可从未有过考中女官这等事。   他倒要看看,如今的沈氏究竟在卷宗中写了些什么。   贵女中愿意考掌膳者不多,卷宗也仅有薄薄一沓,宋珽一目十行,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已翻出了写着沈陶陶名字的那份。   霜白指尖微微一动,宣纸无声展开。   纸上的字并不多,一眼便能看尽。   宋珽微垂下眼,清冷的眸底一丝愕然转瞬即逝。   这沈氏所写的,竟是菜谱。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他皆精通。唯独这厨艺,却是从未有过涉猎。   他看不出沈氏所写菜谱的好坏。   宋珽沉吟稍顷,放下卷宗对立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的钟义冷声吩咐道:“去寻一位懂膳的进来。”   “好嘞!”钟义朗然应了一声,大步走到门口,顺手就将殿门一推。   殿门平稳地向外打开,无声无息。   一阵熏风带着些微的玉兰香气,将殿外两名小宦官的私语声挟裹着一同涌入了殿中。   “你知道么,这宋家世子爷正在查沈女官的卷宗。”   “哪位沈女官?”   “这你都不晓得。”说话的人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但却不肯示弱,梗着脖子道:“就是那位在宫门口摔了一跤,便得了崔尚膳青眼的!”   宋珽的神情漠然不动。   两名宦官所说之事,他在当日便已有所耳闻。   他曾以为这一世会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如今看来,大抵只是他送的聘礼太过贵重,令沈氏有些神思恍惚,导致在宫门口一时失足,引了主考留意。   只是不想,这一摔,却摔出个女官来。   虽麻烦些,不过倒也无妨。   三年任期,他也并非是等不起。   他垂了垂眼,将卷宗合了,以食指轻轻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对钟义倦怠道:“还是不必了,回府吧。”   话音方落,殿外的语声又絮絮响起——   “可别查出什么漏子来。这位沈女官可是位可怜的。” 第10章 少卿   另一人忙问道:“怎么个可怜法?”   “那日沈女官擢考的时候,正轮到我在殿外当值。殿门没关,她在里头与崔尚膳的哭诉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另一个声音嘶了一声,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崔尚膳?那可不是个近人情的主儿,她没被赶出来?”   “没。主要是沈女官那个未婚夫也太不是东西,我一个局外人,都快听不下去!”   宋珽正起身要离开,听到这句话,便在门内立住了。   殿外的人继续问道:“怎么个不是东西法?连崔尚膳都能听不过去?”   说话的那人啧了一声,学着沈陶陶的调子道:“他赌钱,嫖妓,夜宿花楼!外头养了许多外室还不够,回到家中还要强迫家中的清白丫鬟给他通房。一旦灌饱了黄汤,那更是不得了,见东西就摔,见人就打,府中的下人们少有幸免。”   “世子爷,回府的轿子备好了!”钟义的大嗓门一响,殿外的碎语声顿时散了个无影无踪。他浑然不觉,只大步从外头进来,头一抬,却见他家世子爷立在堆满卷宗的书案前,面色似乎更冷了几分。   “赌钱,嫖妓,夜宿花楼。养外室,迫通房,灌黄汤。”宋珽的手指轻叩着案上沈陶陶的卷宗,淡色薄唇慢慢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说得不错。”   钟义打了个寒颤,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家世子爷素来冷淡,但凡面上有点笑影,十有八九是有人要倒霉。   希望这倒霉的不是自己才好。   “回府吧。”宋珽却很快敛了笑意,并未发难。   钟义松了一口气,赶紧将这尊大佛往门外请。   年轻的吏部考功主事正候在门外,见他出来,忙微微躬身作揖。   宋珽独自走到那顶官轿之前,步子微微一停,淡声道:“沈女官的卷宗我已看过。”   那考功主事心下一沉,背后生汗,只保持着作揖的动作不敢轻言。   “字迹娟秀,留在尚膳司可惜。不若调去尚藉司,为太府寺掌藉。”宋珽的语声平淡,辨不出喜怒。   “是,下官领命。”考功主事闻言略松一口气,当即应下。   未入籍的女官在六司之间调配,本是常事。至于这尚膳司里空出的缺,随意找个出身低些的女官顶上便是了。   宋珽已抬步上了轿子,绣着银白色飞鸟纹的轿帘无声垂落,他的声音自光顺的苏绣后传来,淡而疏离:“在宫中不必唤我世子,只以官职相称。”   那考功主事应了一声,对着已慢慢启程的官轿一躬到底,朗声道:   “恭送太府寺少卿。”   ……   翌日清晨。   疾驰的沈府马车中,沈陶陶与沈静姝依旧是相对而坐。   沈静姝双手不自觉地绞着一块锦帕,面上的神情紧绷,随着那马车碌碌向前,她的呼吸也愈发的紊乱。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女官的身份既是荣耀,也是危险。   伴君如虎,不知道有多少女官无声无息地没在了那两扇宫门里头。   她焦躁地抬了抬眼,见自己对面,沈陶陶正斯条慢理地剥着一枚橙黄的橘子,顿时愈发恼怒,忍不住出言嘲讽道:“到底是个蠢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吃?”   沈陶陶抬眸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剥着橘子上的经络,并不曾理会她。   这宫中的情形如何,谁也不知。着急上火,只会乱了自己的分寸。   沈静姝却以为她是怕了,眸光一扫沈陶陶裙边那些行李,又讥诮道:“什么锅碗瓢盆的都往宫里头带,莫不是考了个尚膳司?”   她掩口嗤笑了一声:“也是,就你这个德行,其余五司想必也不会要你。便是进了宫,也就能当个厨子。待他年放出来了,再去朱雀长街上支个小摊子卖汤饼,大姐姐我一定头一个给你捧场。”   沈陶陶闻言心中微微一动,遂放下了手中的橘子,柔声问道:“那大姐姐呢?大姐姐考的是哪一司?”   沈静姝微抬下巴,轻蔑地看向她,冷嗤道:“自然是六司之首,尚藉司。”   沈陶陶的眸光水波般轻轻一晃。   这尚藉司管得是宫中文册,与书为伴,文雅又清闲,是诸位贵女们抢破了头也挤不进去的好去处。   沈静姝那点才学,上一世连女官都考不上,这一世却能考上六司之首的尚藉?   这里头必是有什么蹊跷。   还未待她再问,只听外头驾车的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应声颠簸几下,旋即于道旁停稳。   随行的侍女掀起了轿帘,对两人展颜笑道:“大小姐,二小姐,前面便是宫门了。”   两人遂扶着她的手,踏着脚凳下了马车。   眼前正是巍峨的宫门,甫一下车,便有引路的小宫女福身上前,带着两人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行至一座僻静偏殿。   殿中已立了数十位女子,看衣饰打扮,不凡者众。   饶是自负如沈静姝,认出了其中几位身份后,面色也白了几分,再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在原地垂首等候。   沈陶陶也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侯了一阵。   其间陆续有女子被引进殿来。   直到更漏声重重一响,到了辰时。   一名年轻的官员踏着更漏声捧着书册走进殿来。   他端着仪态,目光扫过底下的女子们,沉着嗓音道:“本官是宫中的考功主司,主女官的入籍、升迁、调动。今日尔等入籍后,便是我宫中女官。切记行事稳妥,不得丢了各司脸面。”他顿了顿,见无人置喙,便又道:“念到名讳的,领服饰入籍。”   说罢,他展开手中书册朗声道:“谭从霜,尚药司女吏——”   被他念到名讳的女子款步上前,自一旁宫娥手中领了尚药局的服饰,又在锦册上写了名讳,便退至了后殿。   考功主司满意地微微颔首,又拖长了腔调,继续唤下一个名讳。   沈陶陶听了一阵,对这女官入籍大致有了几分了解。   以六司之首的尚藉司来言,正五品尚藉女官之下,依次设有正六品典藉两名、正七品掌藉两名,其后便是为数众多的无品级女吏。   这殿中等候的新晋女官们,多是无品级的女吏。   偶有几位衣饰华丽,大抵身后背景不凡的,能成为正七品。至于正六品,她迄今为止还未从自那主司口中听过。   想必这正六品女官并非直接入籍,而是要由低品级的女官逐年晋升而来。   沈陶陶又等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得那考功主司念了一个沈字。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却又听上头念道:“沈静姝,尚膳司女吏——”   沈陶陶方抬步,听见这个名字稍稍一愣,步子下意识地顿住。   她微侧首,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沈静姝。   却见沈静姝也瞪大了眼,一脸惊愕地望着那主司。   殿内静了半晌,那主司见无人应答,当即皱眉高声道:“沈静姝可在?”   沈静姝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素日里拿捏着的仪态,只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拜倒在地,颤声道:“回主司,臣女沈静姝。”她仰头看着那年轻的主司,眸光慌乱:“主司,臣女擢考时考得是尚藉司,为何会是尚膳司女吏?是不是……宫中一时出了差错……”   “荒唐!”那考功主司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厉声道:“你这是在指责本官玩忽职守?女官未入籍之前可在六司之中任意调动,尚膳司还有空缺,便调了你去!若你不服——”   他伸手一指殿门:“可自请出宫!”   女官年满出宫,是家族的荣耀。但若是半途犯了事,或是自请出宫,那便会沦为族中的耻辱,是要绞了头发送去庙里做姑子的。   因而沈静姝一听出宫二字,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她委顿在地,双唇颤颤,好一阵子才哑声道:“臣女……没有异议。”   她挣扎着自地上爬起身来,慢慢走向身后捧着尚膳司服饰的宫女。   而考功主司也转过头来,继续念道:“沈陶陶,尚藉司掌藉——”   一时间,殿内无数道目光齐齐转来,各怀心思地落在了沈陶陶面上。   有探究,有好奇,有讶异,而其中一道尤为怨毒,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一般。   沈陶陶顺着那道目光转过眼去,正对上沈静姝一张因竭力克制着情绪而微微扭曲的面孔。   殿内不得私语,沈陶陶便迎着她妒恨的目光莞尔笑开。   她进宫的初衷是为了躲避与宋珽的那一桩婚事。因而对她而言,尚膳司也好,尚藉司也罢,皆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沈陶陶可在?”上头的考功主司如方才一般又问了一声,语调却不似方才的冷厉,平和中甚至还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臣女在。”沈陶陶上前拜倒,面对着那考功主司浑然不似方才严厉的殷切神情,心中反倒生出了淡淡一丝疑虑。   她只是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即便是一入宫便得了正七品掌藉的职位,也远远不到连主司都要巴结着她的地步。   再者说,这尚膳司莫名换成了尚藉司,终归有些令人不安。   虽满腹的疑问,她却到底未曾问出如沈静姝一般的蠢话。   这女官的册封文书入六司之前,先要通过三位考功小吏的审核,再是主司的终审。   也因这层层道道,燕朝女官的分配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错漏。   她轻轻蹙眉,这是那位主考的女官看不上她?   可若是看不上,却又为何不直接将她落榜,而是分去了尚藉,还给了正七品的掌藉之位。   她总觉得其中少了关键的一环,令人如坠云雾。   那考功主司见她犹豫,以为她是有些胆怯,便上前虚扶起她,温声道:“初来宫中,多少会有些不习惯。若是缺些什么,尽可报给宫中采办。”   “多谢主司关怀。”沈陶陶谢了一声,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眼前的考功主司态度变得太快,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   “沈女官。”许是看她犹豫的太久,一旁等待着的宫娥轻唤了她一声。   沈陶陶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尚藉司的服饰,缓缓提笔,以朱砂在锦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主司见状,微微抚掌笑道:“不错,以后我与沈女官便算是同僚了,还当互相扶持。”   沈陶陶手中握着笔,杏眼微弯,白皙的小脸上一派温柔无害:“您是我的上官,自当以您马首是瞻。”   “不敢不敢。”那主司却连连摆手道:“你是从属于太府寺的掌藉,虽在六司之中,却并不受我管辖。你的一应考核,皆由太府寺评定。”   沈陶陶的笑容倏然僵住,手中的湖笔自掌心滑落,掉在写好名字的锦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若是她不曾记错,宋珽正是太府寺少卿。   她的上官。 第11章 拜见   沈陶陶浑浑噩噩地往后殿走。   她重活了一世,退了婚,进了宫,没想到还是没能逃出宋珽的阴影。   后殿中,方才入籍了的女官皆已离去。唯有一人,还在等她。   正是沈静姝。   “你究竟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沈静姝怨毒地盯着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右手高高扬起,嗓音锐利:“这掌藉之位本当是我的!”   这一巴掌扇下来,十有八九她们两个都要以失仪为由被撵出宫去。   沈陶陶见躲不过去,下意识地阖了阖眼。   她有些灰心地想,大不了她们一起被遣送出宫,绞了头发当姑子,宋珽总不能追到庵堂里来。   虽她不想每天醒来都看到沈静姝的脸,但她更不想看见宋珽。   可这一巴掌却久久不曾落到她的脸上。   沈陶陶疑惑地睁开了眼,看向方才沈静姝站的地方。   却见沈静姝仍旧是高举着手,手腕却被身后一位身着宝蓝色剑袖直领对襟衫子的英气女子牢牢握住。   那女子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新领的女官服饰,显然是刚自前殿出来。   她一双浓眉微扬,不悦道:“都姓沈,一个门里出来的吧?怎么,就她有手段,你没有?”   她的嗓音颇高,沈静姝既怕引来前殿的人,又见她衣饰不凡,怕开罪不起,便软软垂下了手,啜泣道:“我若是有那样的心机手腕,能斗得过二妹妹,今日也不会被夺了位置,遣去那尚膳司——”   这女子却显然是不吃这套的,她撒手撇开沈静姝的手腕,嗤笑道:“成王败寇,你活该!”   沈静姝在家中被李氏眼珠子一般地捧着,又何曾被人这样直白地回呛过,一时间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色青白交加,显是恼极了。   那女子却不看她,只大步走到沈陶陶面前,挑了挑眉道:“正巧,你我都是掌藉。我父亲是骠骑大将军江宏,我在家里行三,叫江菱。你呢?”   沈静姝本想了一肚子的话,正准备狠狠嘲讽回去,如今一听,整张脸唰地白了。   骠骑大将军,从一品武官。   有一回家中宴客,来了个从三品的文散官。她父亲便已前倨后恭,百般讨好,这再往上的,她更是见都不曾见过一位。   未曾想,这一入宫,便得罪了骠骑大将军家的千金。   她咬唇看着沈陶陶,目光森凉。   沈陶陶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世家贵女,最好慌乱之下说错些什么话,将人得罪的狠些才好。   沈陶陶并不知晓她的心思,甫一听到骠骑大将军的名号的时候,倒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很快回过神来,心中的郁结散了大半,只暗暗发笑。   这骠骑大将军,她上一世的时候在宋家的家宴上见过几次。   这位威武的老将军征战半生,身上杀气极重。自己起初也十分惧怕,直到有一日,他在宋府宴席上喝醉了酒,抱着廊柱,自顾自地扯着嗓子唱山歌。   他唱歌难听又走调,还不许别人走,谁若敢离开一步,这老将军立马就拔剑把刀刃往他脖子上架。   满府的人被逼着听了一宿,直到天初初亮了,那老将军也醒了酒,想起昨晚的事情,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自那以后,宋府的宴席他再没来过。   沈陶陶不好与她说这些,便也只是弯了弯眼,顺着她的语调说道:“我在家中行二,父亲是从五品员外郎。名字么,沈陶陶,叫我陶陶便好。”   “从五品小官?”那江菱瞪大了眼:“那你是怎么当上掌藉的?”   这倒是将沈陶陶问住了。   她这掌藉之位究竟是怎么得来的,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若是照实说了,怕也无人会信,反倒觉得她虚伪做作。   沈陶陶略想一想,索性抬手扬了扬自己织金的袖口,浅笑道:“买的。”   宫中便是这样奇怪,贿赂主考是重罪。但这捐官,却是宫中默许的路子。   只是这耗资巨大,即便是朝中勋贵,也未必能有几位舍得。   再者说,燕朝官员的年俸并不算高,这凭空拿出这样一笔银钱,也太过点眼。越是勋贵世家,反倒愈少有选择走这条路子的。   一直盯着她的沈静姝立时脱口道:“不可能!便是父亲真要买官,也绝不会买给你!”   “谁说是父亲买的官?”沈陶陶微抬了抬眉,明眸里笑意愈盛:“这是我用母亲留给我的银钱自己买的。大姐姐不是说过,尚藉司乃六司之首?这要买,自然是要买最好的。”   “我就知道是你!”沈静姝指着她,气得面色发青。   这话说得,仿佛她开口解释,沈静姝便肯相信似的。   沈陶陶觉得好笑,索性又给她加了一把火:“大家各凭本事罢了,若大姐姐想要,便也去找夫人为你买一个就是。”   沈静姝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她的母亲,虽是尚书左丞家的女儿,却只是个庶女,月俸有限。嫁来沈家的时候,一顶小轿子抬进侧门,统共也就带了几件衣裳首饰来,连嫁妆都不曾有,更别提给她留下买官的银子了。   她咬着牙,恨恨地想——   沈陶陶不过一个商贾之女的女儿,凭什么这样嚣张?   白氏既嫁到了沈家,那她的嫁妆也合该归沈府所有,沈陶陶凭什么这样肆意挥霍?   她想发作,却又忌惮着眼前的江菱,忍了又忍,终于扬起一脸的假笑,放柔了语调对沈陶陶轻声劝道:“便是你的母亲为你留了银钱,那也需省着些用才好。”   她停了一停,想装出一副怜爱姊妹的模样,却又忍不住心中的妒恨,说出了的话到了嘴边,便变了些味道:“万一这买来了,却守不住,岂不是白费?”   沈陶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便兀自笑了一笑。   还未开口,却见身旁的江菱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不是一个娘啊?我说呢!”说罢,她上上下下分别打量了两人,毫不迟疑地一指沈静姝道:“她是妾生的?”   沈静姝的脸唰地一下涨红了,她强忍着火气,颤声道:“我的母亲是正室。”   沈陶陶弯了弯眼,为她补充道:“妾室扶正。”   江菱恍然大悟:“那难怪!我说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这辈子,沈静姝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她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一双眼里满是怨毒的光,恨不得立时就将眼前一唱一和的两人千刀万剐。   江菱性子爽快,说了便说了。也懒得理会身后沈静姝的反应,只自顾自地上前挽了沈陶陶的手往前走:“日头不早了,我们可得赶紧去见过各自的上官。”   沈陶陶的笑容微微一凝。   她的上官,宋珽?   沈陶陶的步子陡然慢了下来,身子不情愿地往后仰:“还是……不必了吧?”她赶紧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裙裾:“你看我们穿得都是常服,还是先回尚藉司换上女官服制,再……”   她顿了一顿,郑重道:“从长计议。”   越长越好。   江菱哼了一声,拖着她风风火火地往前走:“今日又不当值,有什么好换的?再说,先回尚藉司再去请安,这得耽搁多少时辰?你那太府寺离得又远,多跑这一趟还想不想吃晚膳了?”   沈陶陶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艰难地指了指手上捧着得女官服饰,挣扎道:“还是回去一趟吧,我们总不能拿着这个去见上官。”   “就这点东西还需要亲自走一趟?”江菱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衣服,招手拦下两个过路的小宫女,还没等人家开口呢,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银锭子,一人塞了一个:“来,帮我把这两套衣服放到掌藉司里去。”   那两个小宫女得了这样一笔横财,自是眉开眼笑,生怕江菱反悔似的,接过衣服,一路小跑,转瞬就去的远了。   沈陶陶看得眼睛发直,一只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又慢慢地收回,拉上了江菱的衣袖,颤声道:“见上官这件事不急于一时,真的不急于一时!”   江菱看着她的神情,忽然停下了步子,一拍脑门:“头一回进宫,头一回见上官,紧张了吧?”   沈陶陶连连点头。   江菱噗嗤一笑,大大咧咧道:“旁人还能怕上一怕,你呢,大可不必!”   她凑近沈陶陶耳边:“你这位上官啊,是个病秧子,这时候八成还在自己府里头躺着呢!你就过去走个过场,反正也见不着人,没什么好怕的。”   沈陶陶一听,宛如醍醐灌顶,眸光霎时就亮了。   她方才真是吓糊涂了,如今被江菱这一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宋珽是什么人?病秧子啊!   上辈子他也是在宫中挂了个太府寺少卿的职,但身子病弱。十日里有九日躺在房中半死不活,还有一日里各路名医与江湖骗子轮番上门会诊,势要将辅国公府的门槛刮掉一层。   他那身子骨,出个房门都费劲。   她嫁过去十年,还从未见过宋珽去宫中当值。   沈陶陶思定,再不迟疑。顺手拉过一位路过的宫娥问了去太府寺的路,又转身去江菱道了声别,便疾步往太府寺的方向走。   江菱见她转瞬已走得快看不见影子,愕然瞪大了眼,冲她的背影喊道:“哎?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沈陶陶带笑的嗓音远远传来:“再不快些,就赶不上晚膳了!”   如江菱所言,太府寺离这座偏殿极远,沈陶陶走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看到远处高悬着的金字牌匾。   她提着裙裾,步履轻快地走到了槅扇前。想着反正里头也没人,便只是象征性地伸手叩了叩槅扇上的雕花,随口道:“掌藉女官沈陶陶,前来拜见上官。”   “进。”槅扇后,男子的嗓音低醇清冷,似冬日里带雪的松风。   沈陶陶仿佛兜头被泼了一桶冷水,墨玉似的瞳仁微微放大,似白日里见了鬼。   这……这定是她太过紧张听错了。   沈陶陶颤抖着收回了手,生怕里头听见似的,将嗓音压了又压,蚊呐一般颤声道:“……看来上官不在,那我改日再来。”   她说罢飞速将手收回袖中,转身就走。   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槅扇开启声轻微一响。   槅扇内,男子嗓音冷淡,辨不出喜怒。   “我在。” 第12章 婚讯   身后的目光像是有形之物一般落在她的周身,蛇尾似地扼住了她的颈,令她呼吸不得。   沈陶陶攥紧指尖,强迫着自己压下心中的恐惧,一寸寸地转过身去。   率先入目的,是一方玉色。   白玉冠,月色锦衣,垂下鹤氅如雪。银纹暗绣的鹤羽图纹盘踞在宽大袖间,露在袖外的指尖皎白如霜。   而在这样浅淡的底色上,剔羽般的双眉水墨般晕开,鸦青长睫微垂,轻覆住一双窄长凤眼。   似是察觉到了沈陶陶的视线,宋珽缓缓抬起眼看向她。   他的肤色与唇色极淡,透着病态的苍白,瞳眸却深黑,如覆霜雪般疏寒。   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而去。又回到上一世里,宋珽一杆金秤挑落她红盖头时的场景。   唯一不同的是,上辈子她初见宋珽是惊艳。   这辈子,则是惊恐。   宋珽亦垂下目光,沉默地凝视着她。   岁月久长,当他两鬓初生华发之时,早已想不起沈氏昔年的模样。   更想不起沈氏初嫁给他之时,是否也如眼前这般,绮年玉貌,娇美天真。   银红色折枝海棠月华裙花瓣般地裹住周身,净白如瓷的小脸上,一双杏眼微微睁大,墨玉般的眸中凝着薄薄一层水烟,一层薄红胭脂般地氤氲在修长的眼尾,像是清水之中朱砂如雾晕开。   她立在门外潋滟天光下,鲜活得像是人间春色。   记忆中那张苍白浅淡的影子,仿佛转瞬之间,鲜妍如初。   宋珽微垂了垂眼,旋即收回了放在槅扇上的手,背身向内行去。语气平静似古井不起波澜:“进来。”   槅扇外,沈陶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迟疑稍顷。贝齿轻咬了下红艳的唇珠,心中挣扎了一阵,想着今日横竖是逃不过了,到底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斗室里燃着宋珽惯用的沉水香,他执笔坐在案前,指尖轻轻叩了叩砚台边缘。   沈陶陶抬眸望了一眼,见砚台里的墨已干了,便伸过手去,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宋珽的手指,将砚台往自己这边挪了些距离。又挽起袖子,加了些清水,将上好的墨锭慢慢研开。   研磨是个细致而漫长的活计。   宋珽便搁下了笔,将目光落在了沈陶陶的手上。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裸着珠贝般光泽的甲面。细白匀亭的指尖握着上好的徽墨,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中悠悠打转。   本是十分静好的画面,可这墨晕却细微地有些散乱。仔细望去,却是那双素白的手在微微发颤。   宋珽顺着这双手向上望去,正望见沈陶陶帘幕一般垂下的羽睫,仿佛是经霜的梅枝一般染了薄薄一层水意,轻轻眨动间,于眼下投下一片凌乱的光影。   她这是在怕他。   上一世沈氏是否也这样怕过他,宋珽已没有印象。   他微皱了皱眉,独自沉思了稍顷,渐渐收回了目光。   他沉默着等沈陶陶将墨研好,以笔尖轻轻蘸了一点,低头为案上的书籍撰写着批注,语气平淡:“我从不赌钱。”   沈陶陶添墨的手倏然顿住,愕然抬眸望向他,眸中有些反应不及的迷茫。   宋珽并未抬首,依旧缓缓写着批注:“不嫖妓,更不会夜宿花楼。”   沈陶陶睁大了眼,握着徽墨的指尖止不住地发颤。   “不养外室,不收通房。”   沈陶陶手一抖,手中的墨锭‘吧嗒’一声栽进了砚台中。   “至于酒……”宋珽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了一页:“你若在意,也可戒了。”   沈陶陶捞墨锭的手抖得厉害,小小一块墨锭怎么都捏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砚台里越滑越远,渐渐晕开。   她看着这块墨锭,简直像看着即将粉身碎骨的自己。   宋珽却搁下了笔,淡淡抬眼看她:“所以,你也不必怕我。”   沈陶陶颤着目光,将他的神色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见他似乎真没有与她计较的意思,便微微松下一口气来,低头应了一声是。   宋珽微微颔首,抬手替她将砚台中的墨锭捞出,搁置在一旁:“女官的任期不过三载,你我的婚期可延至你出宫之后。一切事宜我自会安排,你不必担忧。”   之前沈氏不肯嫁他,想必是不知何从处听了这些不实的传言。   如今他已将谣言一一澄清,与沈氏的婚事便也该提上日程。   沈陶陶浑浑噩噩地刚想再应一声,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蹙着一双秀眉将他方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猛地睁大了双眼,颤声道:“上官……不,世子爷!如此不妥!当真不妥!您再想想!再多想想!”   再想想其他适龄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要是不嫌弃的话,将沈静姝娶了也成啊!   这都两辈子了,总不能只逮着她一个人祸害!   宋珽以帕子揩去了指尖的余墨,当真细细想了一阵。   上一世,沈氏方过及笄之年便嫁与了他。而如今她考中了女官,却要在宫中当值三年。   三年的韶华,于一名女子来说,确实是久了些。   他轻轻捻动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将宫中需要打通的关节在心中过了一遍,方对沈陶陶道:“三年,对你来说,确实是久了些。这样罢,改日我以辅国公府的名义上疏,奏请圣上,请恩旨放你出宫。”   他略微顿了一顿,觉得之前准备的婚礼似乎又简陋了一些,不足以令人满意。便在心中划出一个筹备的期限,向她保证道:“今岁冬至之前,我便可抬你过门。”   沈陶陶震惊地看向他,面上最后一丝血晕也褪尽了,整个人抖得像是冰河里捞出来的兔子。   宋珽皱了皱眉,淡声道:“嫁娶本是常事,你也不必过于欢喜。”   他言语间,目光无意掠过沈陶陶煞白的小脸,却见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早已盈满了泪光。   他捻动着扳指的手指停住了,心中微有一丝波澜。   上辈子的时候,他并不曾知晓沈氏如此心悦于他。   竟到了喜极而泣的地步。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气,当着他的面抬起织金的袖口揩了揩眼泪。   还未待他再次皱眉,沈陶陶便已哽咽着开口:“这位上官,您的墨用完了,我为您添些!”   说罢,宋珽便眼看着沈陶陶飞速端过满满当当的砚台,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身上一倒。   银红色月华裙上霎时一片狼藉,沈陶陶看也不看,立即福身道:“下官失仪,这便回去更衣!”说罢,她抢在宋珽开口之前,提着裙裾就往门外跑。   等宋珽回过神来时,沈陶陶已经绕过了两三道廊角,不见了踪影。   宋珽望着空寂的回廊,眉心微微一拢,旋即又淡淡舒展。   沈氏到底还是年少,终归是急躁了些。   但岁月久长,成婚后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她。   倒也无妨。   ……   日暮时分,尚藉司的女官们正聚在膳堂中。   贵女们一张张明媚的小脸在满桌的清汤寡水上凝起愁云。   动筷者寥寥无几,江菱也只是随意吃了两口,便倒了胃口,搁下了碗筷起身想走。   刚行至门口,她倏然与人撞了个满怀,还未看清容貌,便已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澡豆香气,似乎是刚洗浴过。   她下意识地抬眼一看,却见沈陶陶胡乱挽着头发,惨白着脸色站在她身前,霎时便是一惊,忙压低了嗓音问她:“怎么回事?上官为难你了?”   沈陶陶木然看着她,像是个木偶似地慢慢摇了摇头,麻木地在最近的一个位置上坐了,拿起一个干馒头咬了一口。   宋珽何止是为难她,他还想要她的命。   宋珽大抵是因她撕了婚书,公然驳了他面子的事情将她给恨上了。明知自己身子不行,还非要娶她冲喜,将她往死路上逼。   见她不愿,还威胁要请圣旨赐婚,这分明是不想给她活路。   想到自己重活一世最后还是要给宋珽陪葬,沈陶陶便觉得如鲠在喉,半点东西也吃不下。   她倒了点水,勉强将嘴里的那块干馒头咽下,便起身对众人低声道:“诸位慢用,我先走了。”   “哎?你吃这么点怎么成?”江菱唤了一声,见沈陶陶像是没听见似的,还是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便顺手抄起了盘中两个芋头,追上去往她手里一塞,劝道:“明天还要当值呢!你多少吃点!”   沈陶陶麻木地接了芋头,又听见当值两字,面色更白了一层。   她近乎是梦游般地走回了房中,于妆台上一面海葡萄铜镜前立定。   铜镜中影影绰绰地照出她姣好的容貌。   沈陶陶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手指颤抖着慢慢握住了放在妆奁边上的一把剪刀,以尖锐处抵住了自己面上凝脂般光润的肌肤。   她只是一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亦不曾有什么极为出挑的才华。两辈子加起来,唯一能令人惦记的,也就是这张脸了。   只要划花了这张脸,以宋珽的身份,想必是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即便宋珽执意要报复她,宋家人也绝不会令一个破了相的女子进门。   她咬了咬牙,指尖微微用力,冰冷的铁尖陷入白嫩的肌肤,滚出一粒玛瑙似的血珠。   锐痛令沈陶陶‘嘶’地一声清醒过来,手指一松将剪刀丢了,又赶紧捧起铜镜对着自己左照右照。   还好,她方才并未完全狠下心来,用的力气并不大。这一下,只在唇边笑涡上留下了一个蚊子叮过似的红点,没几日便能好全。   沈陶陶松了一口气,暗自咬牙。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欠过宋珽什么。   上辈子已搭进去一条命,难不成这辈子还要赔上一张脸?   凭什么?   她紧抿了唇,蹲下身去在自己的行李中细细寻了一阵,终于寻出一物,紧紧握在手中。   那是一把厨刀,刀锋雪亮,似她眸光微寒。 第13章 芋圆   江菱想了一阵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坐下胡乱扒了几口,便赶到了女官寓所门口。   她与沈陶陶同为掌藉,在分配住所时自然也分到了一处,这也是她的卧房。因而她并未迟疑,伸手便推门进来。   寓所内烛火昏暗,沈陶陶独自立在案几前,披散着一头缎子似的乌发,长发下,侧脸与淡月色的常服领口白成一色,眼瞳却乌黑,透着点决绝的光。   更要命的是,那双白皙的手上,还握着一把锋利的厨刀。   江菱一惊,脑子里瞬间走马灯般跑过无数听过的烂俗话本子,什么大姑娘被污清白当场跳河,小寡妇遭人调戏三尺白绫挂在梁上——   再联合沈陶陶刚回来时的模样一想,她顿时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沈陶陶这是受了欺负,要拔刀自尽!   她登时一个箭步上前,合身抱住沈陶陶,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刀,口中胡乱道:“陶陶,你冷静点!狗男人欺负了你,我帮你欺负回去!你可千万别寻死,人一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却还是晚了一步,刀锋凌厉落下,砸在案几上‘夺’地一声闷响。   “寻死?什么寻死?”沉闷的声响中,沈陶陶的嗓音柔和,微带讶异。   江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案几上。却见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块厚实的砧板,而板上,一个芋头已被厨刀斩作两截。   江菱反应过来,晓得自己是误会了,讪讪松开了沈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要自尽?”沈陶陶手下生风,将另一个芋头同样斩开,又重重砸进碗中,一阵乱杵捣烂,方咬着唇笑起来:“才不。我偏要比某些人活得长些。便是死,我也要死在他后头给他送终。”   江菱莫名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伸手搓了搓胳膊上起的寒粟,奇怪地问了一句:“你这说得这是谁啊?”   自然是某些贪图美色,明知自己要死还要拉旁人陪葬的无耻之徒。   沈陶陶腹诽了半晌,又狠狠将碗里的芋头捣了一阵,便双手捧起了瓷碗,对着江菱微微一笑,柔声问道:“吃吗?”   江菱低头看了看,只见青白瓷碗中,两枚芋头已被捣得粉身碎骨,白乎乎烂兮兮脑浆子似的一碗,瞬间便觉得自己饱得很,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了不了,我方才在膳堂用过了,撑得不行。”   沈陶陶遂点了点头,将碗盏搁下,若无其事地将厨刀洗刷干净后便收回了行李中。   江菱一眼望见了她行李中装得东西,愕然道:“陶陶,你带这些锅碗瓢盆的做什么?还有那些瓶瓶罐罐里头装得又是什么东西?”   “行李太少,统共就一口箱子,又没什么好带的,便都装上了。至于那些瓶瓶罐罐的,是调料。”她说着,将放在行李旁的那口箱子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   鎏金云牙盆,金缕玉枕,大红苏绣织金锦被……   一应物什被沈陶陶一一翻了出来,放在了该放的地方。   江菱看了一阵,忍不住感叹道:“陶陶,你还真是有钱。这些东西得不少银子吧?”   沈陶陶一道铺着锦被,一道随口答了:“不多,也就十两银子。”   江菱瞪大了眼:“你哪买的?改日我让我爹把手下的兵全带过去,一人买他个一车。”   沈陶陶摸了摸玉枕,觉得太硬实了些,睡不惯,便又丢在了一旁,弯了弯眼道:“我爹那。”   她略想了一想沈广平见到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率兵围府的场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松快道:“不过令尊要是真能带兵过去,我爹大概肯把整座府邸当了送你,到时候记得分我一半。”   “好啊,你戏弄我!”江菱拿起床上的软枕,作势要砸过去。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也累了。便吹熄了红烛,各自睡下。   沈陶陶等了一阵子,听江菱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浅淡而均匀了,便放柔了嗓音,耳语般地唤了一声:“江菱?”   江菱并不曾答应,似是睡得熟了。   沈陶陶这才松了一口气,披衣自榻上下来。   她蹑足行至案几旁,将上头那个装着芋头的青白瓷碗拿了,又从行李了顺出几个放在外沿的瓶罐,一个水壶,与一口两个海碗大小的小铜锅。   她将东西都装在那个铜锅里,猫着身子悄悄出去了。   如今已过了亥时,圆月高悬,女官们居住的偏殿中万籁俱寂。   沈陶陶不敢打火折子,便一路踏着碎银般的月色,往白日里发现的一座假山上走。   那假山就建在女官寓所背后,里头有一个人工挖成的山洞,这山洞四通八达,挖得又极深,即便是站在洞口,也未必能一眼瞧见里头的光景,还算是隐蔽。   当然,最令她满意的是假山旁边没有建人工湖,只有一小片湘妃竹林。   她于竹林中捡了些掉落的竹枝竹叶,在山洞中心铺好,将小铜锅以石块架住,往上一搁,其他东西则顺手捞起,放在怀中。   她倒了大半壶清水至铜锅中,又抬头四下顾盼了一阵,见无人前来,这才放下心来,自怀中摸出一枚精巧的火折子,‘嗤’地一声点燃了铜锅下竹叶。   明火燃起,她手中也急急不停。   先是将怀里一只罐子打开,将里头洁白的木薯粉倒入装芋头泥的青白瓷碗中。又自水壶里倒了些清水,加入白糖与新鲜的玫瑰花汁,一同搅和成团,搓成长条,再分别揉成大小均匀的丸子状。   此刻锅中的水已经滚沸,沈陶陶便将碗里做的芋头丸子一股脑地下进了锅中,顺手盖上了锅盖。   忙完这茬,沈陶陶便将东西放下,以手支颐,静静等了一阵。   当第一缕甜香自锅中溢出时,静谧的山洞中突然传来‘咕噜’一下。   沈陶陶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肚子,却听那‘咕噜’声再度一响,却是从山洞外一个拐角处传来的。   沈陶陶心中有些发毛,不动声色地自锅底下抽了一根点燃的竹枝,猛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丢了过去:“是谁?出来!”   只听一声惊呼,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被这头的火光一照,便显出一张略显英气的女子面孔。   沈陶陶愣了一愣:“江菱?你怎么来了?”   “我大晚上饿得慌,本想起来找点吃的。却见你不在榻上,便又四处寻你。一路寻到这山洞的时候,看见里头有火光,就走了进来,没想到果真是你。”她说着大大咧咧地在铜锅旁坐下,哼了一声:“好啊,你出来吃宵夜竟不叫上我!”   沈陶陶伸手掀起了锅盖,用长柄勺子撇了撇上头的浮沫:“我之前问过你,你不是说在膳堂里吃撑了么?”   江菱闻言,咳嗽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   “是是是。”沈陶陶笑了一声,将煮好的芋头丸子分别捞在两个碗中,把量多的一碗转手递向她,“吃吗?”   “吃!”江菱立时接过了碗。   雪白的芋头中掺了新鲜的玫瑰花汁,泛着娇艳柔美的淡粉色。一口下去,甜香而有嚼劲,令江菱忍不住地感叹了一声:“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嘛,膳堂里那些是喂猪的吧?”   她说完,一抬头,却看见对面沈陶陶正捧着碗,用勺子舀了一小枚丸子,面上却是一副难以下咽的神情,遂愕然道:“你怎么不吃啊?”   沈陶陶有些为难。   这芋头丸子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可口的零嘴。但对她来说,却是不同。   正迟疑,江菱又埋头苦吃了一阵,含糊不清地催促道:“赶紧吃完回去睡觉,明日还要当值呢!”   当值两字,如一桶冷水,将还在迟疑的沈陶陶瞬间泼醒。她立即低下头去,将手上的丸子放入口中,胡乱嚼了两下,便吞下了下去。   她盛给自己的本就不多,三两下,碗中便已见了底。   江菱也放了下了碗来,两人一同收拾了厨具,两只偷食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女官寓所,谁也不曾惊动。   一夜很快过去。   翌日,江菱起得晚了些。   正睡眼朦胧地伸手打算去摸着自己挂在床头的衣裳,一双微凉的小手却已将女官的官服为她递了过来。   江菱眯着眼睛,目光落在眼前之人穿着的常服外衫上,打了个哈欠疑惑道:“陶陶,你怎么不换官服?”   “不必换了。”沈陶陶的嗓音有些发闷。   江菱‘唔’了一声,一道笑她:“你生的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听话,快去把衣裳换了去,不然司藉女官见着了非罚你不成。”   她说着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沈陶陶的面上,静了一瞬。   旋即,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了身来,伸手去摸沈陶陶的脸:“你的脸怎么回事?”   昨天还净白如瓷的小脸上,怎么起了那么多红斑?像是干干净净的一片雪地里,凭空被人踩满了脚印。   沈陶陶侧身避了避,背对着镜子在床头坐下。   她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德行。   她素来吃不得芋头,但凡菜肴里混上一点,便能起一脸的疹子,即便是用了药,也得三五日才能消下去。   这三五日里,自是见不得人了。   “替我去向司藉女官告个假吧。”沈陶陶皱眉,似有些难过:“这几日,我怕是不能去当值了。”   江菱也是女子,自然知道她心情不好不欲多言,便只是点了点头,起身往门口走。只临出门前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那你好好养着,我去太医院替你寻人过来看看。”   沈陶陶微微颔首,谢过了江菱,心中却自有计较。   这吃不得芋头的事情,太医院即便是看出来了,也不能如何。   顶多也就是开上几服药,让她吃上一段时日。   毕竟这种事,本就没有药到病除的道理。   而宋珽贪图的也就是这张脸罢了。   她今日不去当值,宋珽问起,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张脸毁了,自也会熄了娶她的心思。   就他那个身子,来宫中当一日职,已是强撑,真来个三日五日,岂不是要将命赔上?   等她的疹子消了,宋珽早回府躺着去了。   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是很好? 第14章 送药   天幕昏黑,铁青色浓云翻滚着层层压下,遮住熹微天光,阴沉欲雨。   宋珽独自坐在书案前,砚台中的墨已重新研过数次,笔下却未落一行。   他行事素来严谨,从不行差踏错半步。   沈氏这在当值第一日便失期之事,着实令他有些不悦。   斗室外,钟义扒着窗口看了一眼,又矮下身去,对一旁前来送药的杜元忠道:“杜伯,你看世子爷这是咋了?从早上到现在,就捧着书盯着这一页看,翻都不带翻一下的,这鬼玩意有这么好看吗?”   杜元忠则望着书案旁那碗不曾动过的汤药,满脸的忧色:“世子爷的身子本就不好,这来宫中当值已是勉强,如今又不肯喝药,这可怎么熬得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阵子,没得出什么办法来。   正发愁,忽听远处有脚步声渐近,一位浅碧色服饰的宫娥手中拿着把竹伞,正提着裙裾走上阶来。   与此同时,身后的槅扇微微一响。方才还坐在案前的宋珽不知何时已步出了门来,目光正落在那宫娥的身上,却在看清形貌后,神色倏然冷了几分。   “何事?”他问道。   钟义与杜元忠面面相觑,都有些愕然。   这世子爷素来冷淡,平日里即便是旁人主动与他搭话,也是十问未必能有一答。今日却不知怎地改了性子,肯开尊口主动和人问话了?   那宫娥闻言微一抬首,见宋珽正垂眼看着自己,面上立时飞起红云,小声道:“沈女官身子不适,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来太府寺当值了。”   她偷偷望了一眼宋珽冷玉似的面孔,羞怯道:“在沈女官身子大好之前,奴婢会替她……”   宋珽似乎并不想听她多言,冷声截断了她的话:“沈女官得了什么病?”   宫娥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与她同屋的江女官为她去司藉那告的假。”   这是病的都起不来身了?   宋珽的脸色愈发淡了几分。   若沈氏真的病了,他于情于理都是应当过去看一看的。   遂垂眼对钟义吩咐道:“备轿,去一趟女官寓所。”   “好嘞!”钟义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女官寓所?爷,这不大好吧?”   杜元忠也劝道:“世子爷,这,这于礼不合啊。”   “备轿。”宋珽立在高阶之上,淡声重复。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沈氏终归是要嫁与他的,如今他不过是去看看尚未过门的夫人,又有什么于礼不合?   他来时乘得官轿便停在寺外,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被钟义调来。   宋珽上了轿,一路往女官寓所行去。   大雨将落未落时最是沉闷,令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宋珽抬手掀起了苏绣的轿帘,抬目向外望去。   官轿恰行过宫中太医署附近,一名藏青色官服的太医正提着药箱匆匆往署里走,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   而他来的方向,似乎正是女官寓所——   宋珽的目光停了一停,白玉般的指尖在窗楣上轻轻一叩,示意众人落轿。   官轿应声停下,他起身独自进了医署。   那太医刚放下药箱,正伏在案上写着方子,见到宋珽进来时微微一惊,忙搁笔上前见礼。   宋珽抬步走过他身侧,目光落在那张方子的署名上微微一顿,语气依旧是平静没什么起伏:“沈女官如何?”   按理来说,女官们的病情不应向外透漏。但眼前这位,却是尊惹不起的大佛,这尊口一开,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太医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将槅扇掩上,压低了嗓音道:“是发疹,大抵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这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就是……难看了些。”   难看了些——   宋珽垂了垂眼,不知为何倏然忆起了昨日里沈氏一身银红色月华裙立在门外的模样。   鲜妍明媚的,像一支新开的芍药。   他对女子了解的并不多,但大约也能猜到,这样的女子大抵是很爱惜自己的容貌的。   宋珽修长冷白的手指捻起药方静静看了一阵,却又似并不在意一般随手放下:“可能治?”   太医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去女官寓所为沈陶陶看诊时,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他,这种红疹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实则哪怕是不吃药,过不了三五日也会自己消退。   但对着这位世子爷,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为好。   太医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这……微臣实在诊不出沈女官究竟是吃错了何物。且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微臣确是不敢保证,只能先开几幅药试试。”   他心中暗忖,如此一来,若是好了,便是自己的功绩。若是不好,丑话也已说在了前头,怪不到自己的头上。   宋珽微微颔首,似乎并未往心中去。   他娶沈氏,也并非是看中她的美貌。即便真是治不好了,他也依然会娶她过门。   “开药。”宋珽下了令,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太医吃不准他的意思,握着笔杆子的手有些发汗,忙将一应可以用上的贵重药物尽数写上,药方子写得足有平日里的两倍长。   他写好方子,又抓好了药,为了赶紧摆脱宋珽的视线,便赶紧告辞,将药方子拿去后院交给药童熬煮。   药童拿到方子,刚点火将药熬上,却听布帘子一响,抬头一看,险些惊掉了下巴。   那位传闻中病的连辅国公府大门都出不了,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世子爷,竟就这样立在游廊上,看着他们熬药。   他们被看得头皮发紧,宋珽却也有些淡淡的不悦。   这院子里的药味浓得令人窒息,在如此阴沉的天气中,愈发令人心生烦闷。   他凝眉立在抄手游廊上等了许久,这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开始还只是零散的几滴,逐渐密密成帘。   药童们有些畏惧他,不敢走到廊上,便只在廊檐下寻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继续熬煮。   他们刚挪完地儿,只听布帘子哗啦一响,是钟义疾步自外头进来。   钟义脚下生风,两个大步走到宋珽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砸了咂嘴:“爷,您在这做什么呢?看熬药?这有什么好看的?”   宋珽依旧望着廊外,嗓音冷淡:“躲雨。”   钟义挠了挠头,立在他身后等了一阵。   见雨势非但没有转小,反倒有愈来愈大的趋势,他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嘴上也闲不住:“这太医署的‘生意’还真是红火!我们都来了好一阵子了,这药童一直在熬药,一罐子一罐子不知道熬了多少,反正就没停过!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药罐子要喝药?”   他正说得爽快,突然想起自己的世子爷也是位常年喝药的,忙咳嗽了一声,改口道:“不过……这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正常,正常!”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宋珽凝视着廊角珠串一般坠下的无根水,沉默着品起这句看似浅显的话来。   上一世,沈氏嫁与他足足十年,似乎从未害过什么病。   他只道是沈氏身子康健,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或许,上辈子沈氏也如今日一般病过,只是一直无人报到他跟前。抑或是……他从未主动问起过。   他在沈氏菡萏初开的时候,一顶花轿将她娶了过来。十年以来不闻不问,最终也令她如隆冬的芍药一般,无声无息地凋零了。   宋珽的神色渐渐淡了几分,薄唇紧抿成一线。   似有什么东西在心湖中轻微地拨动了一下,细微的就像是一条红鱼细长的纱尾拂过宁如镜的水面。   瞬息的涟漪后,风平浪止,仿佛从未有过波澜,也再也无处寻觅。   而抄手游廊上,恼人的药香愈发浓郁。   药童以厚布裹着手,小心地将汤药自药吊子里头逼出,倒入一旁准备好的粗陶罐里头。   外头的雨已下的瓢泼一般,药童捧着陶罐望了一眼,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碍于宋珽在一旁立着,不好推脱,只好上前冲两人行礼道:“世子爷,药熬好了,奴才给沈女官送去。”   说罢,他撑开一把竹伞便要往外头走。   宋珽看着廊外的雨幕,神色又淡下一层。   这样大的雨,打一把竹伞徒步走到女官寓所,药早该凉透了。   “慢着。”宋珽顿了一顿,似乎连自己都不解为何要出声唤住眼前的药童。   抿唇沉默了一阵,他想不通其中的缘由,面色愈发冷淡似覆了一层薄霜,却终究还是开口道:“将药给我,我顺路给她送去。”   ……   女官寓所中,沈陶陶和衣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长睫微颤。   雨下的滂沱,如银河倒泻,冲刷在屋顶琉璃瓦上哗哗有声。   她看见自己躺在一架富丽的雕花拔步牙床上,身上盖着织锦描金的锦被,满头珠翠,面色苍白。   雨声中,隐约传来外头下人们磕着瓜子时说得闲话。   “你说,夫人是不是快不行了?”   “病了这许久,大概是好不了了。”   “要去世子爷那通报一声吗?”   “还是不必了,世子爷身子要紧。反正这位世子夫人,本来也是为了给世子冲喜才抬进门的。就算真去了,再抬一位便也是了。”   一阵激烈地咳喘,她看见床榻上的自己披上华衣,勉强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一步一挨地行至槅扇前,将它推开。   门外的嗓音顿时散了个干净。   庭院空寂,唯有这无穷无尽的大雨,像是永远不会停歇一般。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沈陶陶一身冷汗地自床榻上撑起身来。   窗外的雨声不绝于耳,眼前却已是熟悉的女官寓所。   她披衣自榻上坐起身来,拭了拭额上的冷汗。   不知为何,她竟梦到了上一世在宋家的情形。   那是她嫁到宋家三年后的一个冬季,她风寒入体,成日里咳嗽个不停,眼见着一日一日地消瘦了下去。   那时候,就连宋家的下人们,都以为她就要死了。   但也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不开眼,她竟在那场几乎要了她的命的病中挺了过来。   之后,一直到她死,都几乎没再害过什么病。   她一直很小心,一直很保重自己的身体。   大抵是因为惜命,所以不敢生病。   不知为何,今日竟又梦到这些。   她叹了口气,穿上了丝履站起身来,将长窗推开。   雨水在青石板上打出白浪,蒸腾出深埋在地下的一丝暑气,大抵是将要入夏了。   雨声中,似乎有人轻轻叩了叩槅扇。   沈陶陶关上了长窗,往门口走了几步,下意识地问道:“哪位?”   门外之人沉默稍顷,再开口时,依旧是素日里冷淡而疏离的语气:   “宋珽。” 第15章 还击   宋珽这两个字像是恶咒一般,几乎将沈陶陶迎头击倒。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晕倒在地。   天下美人良多,这宋珽为何就非要对她纠缠不休?   沈陶陶蹙眉细想了一阵子。觉得大抵是传话的宫娥未能话传达清楚,宋珽大抵还不知道如今她脸上是个什么样子。   只要令他亲眼看看,便也该死心了。   这样一想,沈陶陶心中微定。抬手轻轻将槅扇打开,对着门外笑道:“不知世子爷冒雨来访,是下官有失远迎了。”   她弯着眼睛,大大方方地仰着一张起了红疹的脸,力求给宋珽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最好是这辈子都不想见到她才好。   宋珽手中打着一柄白玉骨鲛绡面罗伞,独自立在门外的风雨中。   他的鹤氅与袍角被雨水打湿,紧紧贴服在身上,怀中抱着一个与周身格格不入的红褐色粗陶罐子。   宋珽目光微抬,淡淡拂过沈陶陶周身,在移至她面上时,微微一停,却又平静移开,似古井不起波澜。   出乎沈陶陶意料的,宋珽并未表现出不悦或讶异的情绪。只收了罗伞顺手搁在廊下,便微微侧身自她身旁进来,于一张花梨木椅子上坐下。   他将手中的粗陶罐子放在案几上,对沈陶陶道:“我给你带了药。”。   沈陶陶愕然睁大了双眼,不知是有些不可置信,还是并不明白他语中的意思。   宋珽在案几旁等了稍顷,见她不曾过来,便以指尖叩了叩几面,淡声重复道:“过来喝药。”   给她送药,宋珽会有这么好心?   沈陶陶惊疑地望了他一眼,强自定下神来,微点了点头,起身去洗了长柄汤匙与一只药碗,在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粗陶罐子放在案几上,干干净净的,一点雨雾也不曾沾染。   沈陶陶小心地将它从宋珽那端一点点挪了过来,迟疑着伸手打开了盖子。   一阵药香瞬间弥漫了斗室。   沈陶陶挽起袖子,以长柄汤匙在里头捞了一阵子,愈看愈是心惊。   这去疹子的药方她上辈子还是吃过几回的,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药材,几乎铺满了罐底。   她觉得奇怪,蹙眉细细想了一阵。   上辈子的时候,她还是宋珽明媒正娶的夫人,病的都快死了,也从未见宋珽问上一句。   如今,她只是寻常的女官,宋珽却肯冒着大雨给她送药?   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她抬眼看了看宋珽冷淡的面色,又想了一会儿,倏然反应过来,面色霎时一白。   这药应当不是治疹子的。而是宋珽看她的脸毁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下药毒死她!   这宋珽,不仅无耻,还歹毒。   沈陶陶指尖发颤,手中的长柄汤匙握不住,无声无息地往药罐子里坠去。   一双冷玉般白皙的手稳稳把汤匙接住,将药面上的浮沫撇去,为她盛了满满一碗。   宋珽将这药放在她的眼前,碗底磕在几面上细碎地一声,颇有些不容置喙的味道。   沈陶陶看着青白瓷碗里黑褐色的药汁,身子抑制不住地发颤。   难不成这次她连十年都活不到,就要先死在宋珽手里?   “我能不喝吗?”沈陶陶伸手捂了捂发红起疹的脸,挣扎道:“我这脸……它自己能好。”   宋珽神色冰冷,如覆霜雪,是无声的拒绝。   沈陶陶看着他的神情,甚至有些怀疑如果自己坚持的话,宋珽会把这碗汤药直接给她灌下去。   她打了个寒颤,赶紧先一步将那碗汤药捧到手上。   即便是隔着瓷碗,她的指尖也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意。   这一碗药灌下去,即便不被毒死,大抵也会被烫死。   沈陶陶咬唇想了一阵,心下一横,眼底微微漾起笑来:“世子爷,我病的厉害,这一碗,怕是不够。”   宋珽抬眸淡看着她。   沈陶陶遂又对他笑了一笑,伸手去拿案上的陶罐。   那粗陶罐子本就不怎么隔热,又被这药捂了一路,摸上去滚热的像是盛夏时晒了一整日的地面。   沈陶陶始料不及,猛地收回了手,吹了吹有些烫痛的指尖。   她一道腹诽着这一路上怎么没将宋珽烫死,一道用袖子裹住指尖,小心地将陶罐拿起来,往自己手中的药碗里倒。   黑褐色的药汁在空中划出一道流利的线,迅速注入碗中,转瞬便与碗沿平齐。   但是沈陶陶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宋珽眸光一抬,立即伸手去扶那个陶罐。   却还是晚了一步,滚烫的药汁倾泄而下,泼天盖地般浇在沈陶陶紧握着药碗不放的细白手指上。   一声压抑的痛呼,沈陶陶顺势将双手一松。   紧接着便是稀里哗啦的一阵碎响,陶罐与药碗接连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黑褐色的药汁四下飞溅,在宋珽月白色的袍裾上绘出泼墨似的一幅。   “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   趁着宋珽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的档口,沈陶陶顺势蹲下身来,一道哽咽着对宋珽说着抱歉的话,一道在收拾地面上的碎片之时,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一块尖而长的碎瓷片,藏入袖中触手可及的位置。   有利器在身,即便是手上隐隐传来烫痛,心中却到底是冷静了下来。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与大门的距离。   药她已经砸了,宋珽一个病秧子,又不曾带着随从,真要动手,她跑便是了。左右他这身子也追不了几步。   真不行,藏器在身,也还能搏上一搏。   宋珽立在一步之外,目光顺着地面上肆意流淌的药汁,渐渐转到沈陶陶烫得微红的手背上,眼底似有暗芒一闪即逝。   沈氏是故意的,他看得分明。   宋珽觉得,他大抵能够猜到沈氏的心思,无非是怕喝药,怕苦。   但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这世上竟有宁可烫伤自己,也要逃避喝药之人。   他皱了皱眉,俯下身去,伸手想握住她捡拾着碎片的手,仔细看看她方才烫到的手背。   指尖还未来得及触及她的衣袖,沈陶陶便像是受惊了一半,猛地抽回了手去,抬起一双明眸望向他。   宋珽遂收回手,垂下目光与她对视。   沈陶陶的面上斑驳一片,一双眸子却仍旧清亮,长而密的羽睫上珠泪细碎,眼眶通红。   她将一双手收回,藏在袖中,细白的颈微微后仰,惶恐得有些僵硬,像是见了猎手的小兽。   看着有些可怜。   宋珽慢慢直起了身来,剔羽般的眉深锁。   在他的认知中,病了就应当吃药,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绝不会有什么例外。   还有沈氏烫到的手,也急需处理。   “我会去太医署重新为你请药。”宋珽转身行至槅扇旁,拾起了地上的罗伞行入雨中,语声微寒:“这药,你必须吃。”   沈陶陶一听,手上一颤,刚捡起一半的碎瓷又掉了一地。   她究竟是哪里惹到了宋珽,这一世,他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她咬着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道去水缸边打了冷水浸泡着烫红的双手,一道又在心中飞速将自己在宫中认识的人都过了一便。   沈静姝就算了,她正巴不得她死。   尚膳司的女官与那位考功主司,不过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知道,自不会出手帮她。   而江菱,江菱此刻正不知在何处当值。等她下值回来,自己的尸身怕是都凉透了。   但终归是不能坐以待毙的。   沈陶陶打起一把竹伞,迅速在院中寻了一圈。   待望见开在墙角,被大雨打得倒伏在泥泞中的一丛艳红色野花时,慌乱的眸光终于稍稍一定。   她取出帕子,细细裹住手,扯下一些花瓣包好。又紧步返回室内,用药杵捣碎滤出汁液,小心地收在一只陶瓷小瓶中。   刚将瓶口封好,便听见似乎有脚步声混杂在雨声中传来,由远及近,最终于槅扇外立定。   沈陶陶忙将瓷瓶藏进了袖中,抬眸望向声来之处。   槅扇外,宋珽正收伞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溅了药汁的月白色袍服,手中却拿了一只崭新的陶罐。   宋珽照例将陶罐放在案几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绘着青花的小盒递于她,嗓音仍旧是冷淡没什么起伏:“一日三次,涂在手上,可治烫伤。”   沈陶陶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目光却一直紧紧胶在案几上那只陶罐上。   宋珽当着她的面,将陶罐里的药又倒了满满一碗,重新递给她。   沈陶陶还在挣扎,只抬起一双墨玉似的眸子望着宋珽,颤声问道:“一定要喝吗?”   他两这辈子无冤无仇,就一定要为了一张脸置她于死地吗?   宋珽垂眼看着她,薄唇微启,淡淡吐出一字:“是。”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伸手,自宋珽处接过了药碗。   她一手将药碗抬高了些,放到自己的唇畔,一手则牵起袖子遮住自己大半张容颜,语声微颤:“世子爷,您能转过身去吗?您这样盯着,我喝不下去。”   宋珽闻言,遂移开了眼,负手行至窗前站定。   沈陶陶紧盯着他的背影,咬紧了下唇,不动声色地垂下袖子,令小瓷瓶滑到掌心。   珠贝般圆润的指甲轻轻一拨,木塞便无声滚下,露出里头淡红色的液体。   沈陶陶迟疑了一瞬,一咬牙,将里头的液体尽数倒进了碗里,汤匙一搅,转瞬便融入了黑褐色的汤药之中,不见端倪。   这一报还一报,没什么好犹豫的。   沈陶陶仰起脸来,低声对着宋珽的背影唤了一声:“世子爷。” 第16章 饮鸩   宋珽回过身来,垂眼看向她。   沈陶陶依旧坐在那张花梨木的椅子上,捧着药碗,眼尾微红,嗓音轻颤:“这药太苦了。”   她将药碗往宋珽的方向递了一递,以一双笼着水雾的明眸望着他,小声道:“不信你尝尝。”   宋珽淡看了她一眼,举步上前,抬手将药碗接了过去。   碗中黑褐色的药汁轻盈晃荡,照出他眸底微寒。   这两陶罐的药,都是在他面前一点点熬出来的。如今加了东西,即便只是变了细微一点味道,却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握紧了碗沿,缓缓抬眸看向沈陶陶。   而后者,长睫微颤,目光轻落于地面一块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碎瓷上,并不与他对视。   宋珽沉默着等了半晌,见她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终于还是抬手将瓷碗举至唇边。低下头去,轻轻啜饮一口。   沉淀的药香于热气中氤氲蒸腾,在唇间留下清苦的余香。   这一盏药中,无论下得是什么,他都认了。   即便是鸩毒,也只当是归还上一世的亏欠。   他垂了垂眼,将瓷碗重新递给沈陶陶。   沈陶陶抬手接了,杏眼里流转过一点浅淡的笑影,依旧是轻声问道:“世子爷,您能转过身去吗?”   一样的言语,却是不同的神情了。   宋珽沉默着转过身去,望着窗楣上一小滩积水,有片刻的出神。   这些时日里,沈陶陶并非从未对他笑过。但不知为何,他倏然觉得,只有方才那个一闪即逝的笑影,才透有一点真挚。   许是窗外的雨下的太大了,他倏然觉得有一似烦闷。   沈陶陶见宋珽正想的出神,便试探着站起身来,往一旁挪了两步。   宋珽仍旧没有反应,她的胆子便又大了一些,蹑足行至一盆开得娇艳的宝珠山茶边上,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的汤药尽数往花盆里一倒。   做完这一切,她忙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一道取了帕子从容地掖着唇角,一道轻声对宋珽道:“世子爷,药我已经喝了。时辰不早,您也该回了。”   宋珽闻言,略微侧过半个身子,一张素日里苍白的面孔似乎更冷淡了几分,“你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他这句话问得突兀,沈陶陶微微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暗自咬牙。   难怪这句话听着耳熟,这不是话本子里常有的情形?   每每处决人犯前,堂上官老爷都会顺口问上一句:“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想必宋珽如今也是这个意思。她已喝了他送来的药,说完了,便好安心上路。   “没有。”沈陶陶摇头。她没什么想与宋珽说的,只想让他快走。   话音刚落,她见宋珽的面色似乎愈发冷了几分,唯恐他又要发难,忙低下头去想了一想,敷衍道:“雨天路滑,您一路好走?”   宋珽闻言,再没说什么。只淡淡收回了眸光,自槅扇外撑开罗伞,沉默着行入雨中。   沈陶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大雨滂沱处,终于松下一口气来,面上缓缓绽开笑容。   喝了这碗加了天竺葵花汁的药,宋珽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来纠缠她了。   劫后余生,真是令人心生愉悦。   ……   宋珽自女官寓所出来后,径直上了官轿,令抬轿之人改道回辅国公府邸。   他的身子素来不好,在宫中挂的本就是闲职,众人便也没有多问。   抬轿的下人训练有素,走得轻快而稳。   宋珽放下了轿帘,将身子倚靠在宽大的迎枕上,微微阖目,苍白的面上隐现一丝疲惫。   上辈子的时候,为了扶持太子登上高位,他结党营私,诛锄异己,既是权臣,也是佞臣。   天下民心,朝中风向,他了如指掌。   揣度君心,忖度上意,亦从未有过偏颇。   可笑重来一世,却猜不透沈氏的心思。   他薄唇微抿,不解这一世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波折。   是因他未能如上一世般,不容置喙地将沈氏一顶轿子抬回府中的缘故吗?   “世子爷。”轿子轻轻一晃,旋即平稳落在地上。钟义上前为他打起了轿帘,嗓音中气十足:“到府门口了!该下——”   一个轿字还未出口,他倏然变了脸色,盯着宋珽张口结识道:“世子爷,这——”   宋珽正细细想着方才之事,被他莽撞打断,心中不悦,语气亦冷了几分:“如何?”   钟义反应过来,一双皂靴往地上狠狠一跺,扯着嗓子对一旁的小厮吼道:“大夫!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杜元忠听到响动,也忙疾步走上前来,往轿帘里一望,顿时也白了脸色:“世子爷,您这脸上——”   宋珽被他这样一说,才觉得脸上微有些发痒,下意识地伸手去碰。   这一抬起手来,才发觉本是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已生出一块块相连的红斑。   看起来,就像沈氏方才的模样。   宋珽微有些失神。   他的身子素来不好,如今自宫中回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书房外聚满了人。   府中养着的医者很快被钟义连拖带拽地弄到了书房来,一口气还没喘平,便忙着上前给宋珽诊脉。   “世子爷究竟是怎么了?”钟义急躁地追问道。   郎中皱眉细细诊了一阵,对众人拱手道:“世子爷并无大碍——”   钟义看着面上身上都起了红斑的自家世子爷,急火攻心,一把揪起了那郎中的领子大吼道:“都这样了还没有大碍!你当个狗屁的郎中!”   那郎中挣脱不开,被他吓得脸色发白,忙连连摆手道:“钟侍卫,这可不是老朽胡言。世子爷只是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才生出这些红斑。虽看着吓人,但若是吃上几幅方子,三五日便能下去。”   钟义听了,这才悻悻放下他:“要是好不了,老子要你好看!”   那郎中如蒙大赦,忙向宋珽拱了拱手,提起药箱往药房里去了。   “世子爷——”   钟义扯着他的破锣嗓子还想说些什么,被宋珽抬手制止。   “拿镜子来。”宋珽淡淡道。   “爷,要不还是别看了吧?”钟义挠着头皮,一阵懊丧。自家世子爷原先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变成这样,连他看了都窝心,若是世子爷自己看了,不知道该有多难受。   “去拿。”宋珽语声微寒。   倒是杜元忠叹了一口气,去隔壁厢房中为宋珽拿来一面八棱古镜。   镜中清晰映出他如今的容貌。   一张冷玉般的面上布满了红痕,如红梅落雪。一眼望去,竟与沈陶陶的症状有九分相似。   宋珽注视着这面铜镜,似透过镜中的自己,看见了沈陶陶方才的模样。   之前想不通的一切,似乎在此刻倏然串联起来。   昨日他与沈氏提到婚事时,她还曾喜极而泣,断没有隔日便改了心思的道理。   沈氏应当只是担忧如今起了疹子,不复往日美貌,怕自己嫌弃于她。   故而,出此下策。   他缓缓把镜子放下,将目光落在自己腕上一块红斑上,凝视片刻,又淡淡移开视线。   罢了,他两世为人,这点胸襟还是有的。不至于与年少的沈氏计较。   况且,沈氏的初衷也不过是心悦于他。   “世子爷,药熬好了。”一名侍女端着托盘小步进来。   盘中,药已晾得温热。宋珽抬手接过了药碗,慢慢饮下。   侍女待他将药碗搁下,便又奉上一小碟子蜜饯。   宋珽并不嗜甜,即便是饮再苦的药物,也从不曾用过蜜饯。   今日,他的目光却在那碟子上稍落了一落。   钟义对侍女粗声笑道:“你赶紧把这玩意撤了吧!大老爷们哪有吃这东西的,这玩意小姑娘才吃!”   他话音刚落,却见宋珽已捻起一枚蜜饯,轻轻尝了一口。   钟义顿时哑声,只将双眼瞪得铜铃一般。   宋珽微微皱眉。   蜜饯对他来说还是太过甜腻了一些,确实也就小姑娘会喜欢。   他将小碟搁下,以帕子拭了拭指尖,淡声道:“挑些给沈女官送去。”   ……   宋珽走后,沈陶陶终于在宫中睡了第一个好觉。   一夜香甜无梦,直睡到翌日清晨,东方鱼白初现。   今日江菱似乎比她起得早些,已将膳房中备着的早膳拿好,为她放在案几上,用一只小碟盖住。   自己则正在镜前梳妆。   沈陶陶慵然起身,随意洗漱了一番,便掀起了碟子,拿出里头的早膳。   不过是两个馒头。沈陶陶随手拿起一个,轻咬了一口。   许是想着有一段时日见不着宋珽,她的心情大好。又干又硬的馒头就着白水,倒也被她吃出一点香甜来。   正吃着,槅扇倏然被人叩了两叩。   沈陶陶捻起一块面纱遮了遮脸,上前迎门。   门外,是一名身着青衣的婢子,看着却不是宫中打扮。   她福了福身,将一只八宝攒盒交给沈陶陶,恭敬道:“沈女官,这是我家世子爷差奴婢为您送来的。”   世子?宋珽?   沈陶陶心中一凛,顿时困意全消。正想推拒,却听身后珠帘一响,旋即传来一道朝气十足的女子嗓音:“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江菱正捧着一盆蔫了的宝珠山茶走出门来。   甫一看到沈陶陶手中的八宝攒盒,她双眼顿时一亮,立马把花盆搁了,抬手将盖子一掀。   梨脯、杏脯、桃脯、枣脯……八色蜜饯整整齐齐地码在盒中,一股子果品特有的甜香味直往她的鼻尖上来。   江菱伸手便抓起一把,感叹道:“天天吃这馒头白粥的,我嘴里都淡得没味了!你有这好东西,也不早点拿出来,可馋死我了!”   “这可不是我的。”沈陶陶刚想说明,却见一晃神的功夫,那青衣婢女已走得远了,便只能摇头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一低,恰落在江菱放在地上那盆枯死的山茶上,疑惑道:“你从哪里寻来的山茶?这都卷了叶打了蔫了,像是养不活了。”   江菱选了一枚桃脯,正准备往嘴里送,听到沈陶陶问话,随口答道:“这不是你房里那盆吗?今天一大早起来就见死了。一盆花么,也没多大事,等会我当值的时候顺手拿去花房换一盆就是。”   沈陶陶脑海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昨日里,自己将宋珽送来的药倒入花盆的情形。双手一颤,手中的八宝攒盒拿不住,‘砰’地一声落在地上,蜜饯霎时滚了满地。   江菱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却见沈陶陶上前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桃脯,一张小脸急得煞白。   “这蜜饯不能吃!” 第17章 娘娘   江菱被她吓了一跳,愕然道:“陶陶,你这是怎么了?”她看了看沈陶陶苍白的脸色,担忧道:“脸色也这样难看。”   沈陶陶怕说出实情带累了江菱,便只是冲她笑笑,随口胡诌一句:“我方才见着蜜饯上有个霉点,想是不能吃了。”   “那倒是可惜了。”江菱并不在意,爽朗地笑了一声,重新自地上抱起那盆蔫了的宝珠山茶,整了整衣衫往外走:“既然没事,那我去花房了,晚了可赶不上今日的当值。”   她一道说,一道紧步往外头走,转瞬间便没了人影。   沈陶陶近几日里不必当值,有的是时辰。   她便细细地将门口滚落的蜜饯们统统扫进了簸箕,又担心随手丢了有人误食,遂拿了铲子,在后院一棵歪脖子树下挖坑埋了,还贴心地盖上了土。   做完这一切,她正于水盆中浣手,忽听槅扇外又传来了细微的叩门声。   沈陶陶心中一紧,这该不会是宋珽又差人找她算账来了吧?   这回有了方才的先例,她便多长了个心眼。起先并不出声答应,只蹑足行至了槅扇边上,低下身子往外头望了一望。   见这回外头立着的确是一名宫娥打扮的女子,她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将槅扇打开。   槅扇一开,那宫娥并不开口,反倒是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目光在落到她面上的时候略微一停,一张圆脸上显出一点轻蔑之色,敷衍般地福了福身道:“沈女官是吧?奴婢是来传司藉女官的话——尚藉司所有女官皆去前院候着。”   宫娥们的出身大多无法与女官相比。因而在传话时,大多也是带着点客套的意思,像这样傲慢的,倒是少见。   沈陶陶抬了抬眉,轻声答道:“前几日里我与司藉女官告过假,这几日不当值。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将整个尚藉司的人都调去?”   “你问怎么多作甚?”那宫娥一听,面上立时显出十二分的不耐来:“贵人叫你去便去,哪有这么多问话?”   沈陶陶的面色微微一白——不会真是宋珽吧?   但转念一想,宋珽即便是要报复,也只是报复她一个,断不会将整个尚藉司都唤来,将事情弄大。   如此一想,她定下神来,伸手于袖袋中摸出几枚金瓜子,不动声色地递给那宫娥,小声道:“你家的贵人,姓什么?”   那宫娥接了她的东西,面上缓和了几分,到底是答了:“姓李。”   沈陶陶放下心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至前院,无数双目光旋即落在了她身上。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头一望,见这年新入籍的尚藉司女官已尽数立于院中,而她已是最后一位。   庭院一角,江菱正挤眉弄眼地不断给她打眼色让她过去。   沈陶陶忙低下了脸,不动声色地往那个角落走了几步,于江菱身边立定,小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我刚从花房出来,还在去当值的半路上就被召了回来,说是有什么贵人要来。”她正抱怨,忽然听得院外似有响动,双眸一亮,扯了扯沈陶陶的袖子:“来了!”   话音未落,当先一人迈步走进门来。   一身暗红色圆领长袍,手拿一把银柄拂尘,面白无须,看上去似乎还有几分面熟。   沈陶陶细细想了一阵,忆起这是她中选那日,来沈府中传话的宦官,旁人似乎称他一声吴公公。   吴公公满脸堆笑地走进门来,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众女官面上扫过一圈,又回过身去,冲身后笑道:“慢些,都慢些,娘娘玉体金贵,这地儿又不平,你们脚下可得注意着点。”   众女官一听,皆抬起眸光,好奇地向门外望去。   在她们的目光中,一顶鎏金步   ter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ter辇稳稳落下。辇上的美人玉手轻轻搭在宫娥掌心,踏着宦官们放下的一张红木小凳,仪态万千地行下辇来。   沈陶陶亦望了一眼,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位圣上可真是个有眼光的,眼前这位,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美人。   朱红色弹墨连珠团花宫裙紧紧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身子,秀脸莹白如玉,桃腮微红,凤目流转间,含□□滴。   江菱细细看了一阵,扯着沈陶陶的袖子有些激动:“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嫔妃,还挺新鲜。也不知道是哪位娘娘?”   她的声音本不重,但自那美人下辇后,庭院内一片静谧。   这句话,便也顺理成章地落入了那位娘娘耳中。   她那双形状妩媚的凤眼悠悠转来,落在江菱面上,红唇含笑微启:“你是哪家的贵女?”   那吴公公也眯起一双眼睛看向她,面上笑意顿收,透出一分阴冷:“听见没?娘娘问你话呢!”   江菱素来以自己的父亲为傲,听她问起,丝毫不怯,只朗声道:“从一品骠骑将军之女,江菱!”   “原来是江老将军的女儿。”吴公公面上立即云开雾散,重新露出一脸笑意来:“果然是英姿飒爽,颇有将门之风!”   沈陶陶正暗自咂舌他变脸之快,却听那美人只轻笑一声,便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了站在江菱身侧的自己身上。   不仅如此,那美人还轻移莲步向她所站的角落款款行来。   沈陶陶整了整裙裾,正准备答话,却见那美人的目光在她生了红斑的面上稍稍一停,旋即便移了开去。   步子,也转了方向,走到了她右侧一名女吏身旁。   美人依旧是笑道:“你是哪家的贵女?”   那女吏似乎是个胆小的,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张柔白的小脸上霎时泛起两处红云,轻声道:“微臣是员外散骑常侍安兴业之女,安楚。”   吴公公也凑上了前来,在美人身旁压低了嗓音耳语了一句。   沈陶陶就立在他身旁,听得分明,他说得是‘不过五品小官。’   美人面上的笑意转深,一双戴着鎏金护甲的玉手缓缓托起眼前女吏的下颌,眼波在她清秀的面孔上轻盈流转:“瞧瞧这张小脸,嫩的像莲花瓣似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似是自哀:“这宫中的花儿一茬一茬地开,本宫倒是一年年老了,比不上这些年轻娇嫩的小姑娘了。”   话音方落,倏然听安楚痛叫了一声。   沈陶陶愕然抬眸,见那安楚双手捂着自己的脸,鲜血还不住自指缝间淌出,而那美人的鎏金护甲尾端,沾了一点淋漓的红。   她以锦帕细细擦拭着护甲上的血迹,面上的笑依旧是温柔的:“这样好的长相,留在宫里可惜了,遣出宫嫁人去吧。”   安楚听了,也顾不上脸上的疼,忙跪下身去连连叩首:“微臣错了,求您开恩饶过微臣这一次吧!”   沈陶陶亦有些微惊,这女官被遣出宫去,便是族中耻辱。即便没有剃了头当姑子,也是很难嫁到好人家去了。   那美人却并不看她,轻笑一声,莲步轻移,复又上了步辇,施施然去了。   院内众人皆静,只有那女吏的哭泣声哀哀不止。   最后,还是司藉女官对众人吩咐道:“没事的都回去当值吧。”   众人面面相觑,渐渐都散尽了。   沈陶陶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瘫倒在地的安楚扶回了自己房中。   这姑娘确实是可怜,泪包儿似的一直哭,眼泪像是天上的无根水一般怎么都止不住,将脸上本来有些凝固的血痕一道道往下冲。   沈陶陶叹了口气,打了热水,为她轻轻擦了擦脸,低声哄道:“你先别想这些,我们先去医   ter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   ter署里寻太医看看你脸上的伤。”   那姑娘一听,哭的更凶了,抽噎道:“治好了又有什么用。这样被逐出宫去,我父亲非要将我嫁给旁人做妾不可。”   沈陶陶暗叹一声,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又放柔了嗓音安慰了一阵。   安楚泪水却愈来愈多,断断续续哭了快有两个时辰,到最后真的没力气了,才倚靠在床头,哑声道:“与其受正妻欺凌,我倒不如找个庵庙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沈陶陶刚想开口,却听身后槅扇‘吱呀’一响,是江菱中午下值回来。   她手里还拿着一盆新的宝珠山茶,似乎是将话听了一半,朗声笑道:“我在外头听你们说什么庵啊庙啊的来着?正好!我认识一家特别好的!”   话音一落,她看见房内的两人都一脸愕然地看向她。其中一个,还满脸泪痕。顿时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安楚闻言,哭得更凶了。   沈陶陶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低声劝道:“即便是被赶出宫去,你也不必如此绝望。你可以自己立个女户,拿点本钱做点小生意,也是一种活法。”   江菱也帮腔道:“是啊,要是你爹敢不答应,我就让我爹率兵围了他的府!”   两人劝了好一阵子,安楚终于息了眼泪,回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这哄人可真难。”江菱叹了一声,整个人疲惫地倒在床上,看着头到庙,我还真认识一家好的,我娘没事就去那上香,说是灵的很!”   沈陶陶笑她:“怎么说起庵庙来了,你是要出家不成?”   江菱呸了一声:“在这宫里天天清汤寡水的,也和出家差不离了。”她顿了一顿,又道:“不过那家寺庙当真灵得很,不只是我娘,这各家的夫人都爱去!听说那香可贵着呢,一般的人家都烧不起!”   她满脸的向往:“听说门口还有庙市!等你脸好全了,休沐的时候陪我过去逛逛。”   沈陶陶忍俊不禁:“我看你是馋庙市上的小吃吧?”   “我那是诚心礼佛!”江菱挑了挑眉:“但也不能饿着自己。”   两人又笑闹了一阵,便将日子定下。   在三日之后的休沐日。   沈陶陶忍俊不禁:“我看你是馋庙市上的小吃吧?”   “我那是诚心礼佛!”江菱挑了挑眉:“但也不能饿着自己。”   两人又笑闹了一阵,便将日子定下。   在三日之后的休沐日。 第18章 痛悟   三日很快过去,沈陶陶与江菱踏上去护国寺的马车的同时,一辆杵榆木马车,也无声无息地自辅国公府中驶出。   驾车的,正是钟义。   他一道持鞭赶马,一道对着车帘后的宋珽说道:“老夫人今日是怎么了?一大早就要去护国寺上香?”   “说是晨起时便心神不宁,上柱香以求心安。”宋珽的嗓音隔着车帘传来,语气冷淡中带着些许的疲惫:“应当是他又做了什么事,需将我支开遮羞吧。”   钟义晓得那个‘他’指的是辅国公,也知道国公爷私底下都是些什么德行。   起初是抬通房,然后是纳妾,最后索性成日里眠花宿柳,几乎要醉死在花楼里。无奈自家老夫人却是个性子软的,镇不住他不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遮羞,就连他这个外人想起,都觉得头疼。   世子爷起初插过几次手,厉害的时候甚至将人从花楼里绑回来过,但是无奈老夫人心软,每次都偷偷把人给放了。   若是问起,来来回回就是那一句:“他可是你爹啊——”   久而久之,世子爷便也不想再管。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用鞭柄挠了挠头皮,嘿嘿笑了两声岔开了话题:“这庙里没啥意思,外头的庙市倒是热闹,哟,还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呢!老子十岁的时候就玩腻了这个把戏,要不是今日没空,我非要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大石碎胸——”他说着,话锋却急急一停,像是猛地咬着了舌头,再开口时像是吃了热豆腐一样又急又含糊:“那,那不是沈女官吗?”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颇有些不可置信:“她怎么在这?还在看胸口碎大石?还给赏钱?”   “你应当是看错了。”宋珽皱了皱眉。   上一世里,沈氏一直是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即便是无事时,也极少迈出辅国公府的门槛。即便是出去了,也只是去买些衣裳脂粉,从不会来庙会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   更勿论围观陌生男子赤露上身杂耍,还满意的给赏钱。   即便这辈子沈氏年少,比上一世中活泼了不少,但这样的事,也是绝无可能。   虽是这样想着,他仍是下意识地伸手撩起了轿帘。   庙市口上,人群自发围出了一片空地。中央是一名赤露上身的精壮汉子躺在一张长凳上,胸口缚着的大石已是四分五裂。   而两位小童正拿着方才敲打吆喝的铜锣,说着吉祥话,一一问围观的人群要赏钱。   人群熙攘,他却一眼,就在其中望见了沈氏。   沈陶陶今日穿着一件杏红色的春杉,秀美的脖颈上胡乱挂着两三圈廉价的草编花环,单衣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大截白皙如耦的小臂。   左手上拿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尾指还晃晃悠悠挂一只蛐蛐笼子,右手则拿了自己的荷包,阔绰地往那铜锣里哐哐地倒碎银子。   许是见她给的赏钱多,那精壮汉子一个鲤鱼打挺自长椅上翻身起来,又给沈陶陶表演了一个吐火。沈陶陶更是开怀,将糖葫芦往旁边站着的少女手中一塞,几乎将手掌都拍红,笑声银铃一般传出老远。   一直传入宋珽的耳中。   他握着轿帘的手指微有些发僵,素来冷淡的面上抑制不住地浮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沈氏在他心中,一直是恭顺的,胆怯的,循规蹈矩的。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样的,戴着野花,拿着糖葫芦,挂着蛐蛐笼子,看着杂耍,大把大把打赏的沈氏。   她还笑得那样明快,一双杏眼里笑意盛不住,得几乎要满溢出来。一眼望去,便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为何她在自己面前,却总是一幅胆怯的模样。无论面上是喜是嗔,看向自己的那双杏眼里却总蒙着淡淡的水雾,像是随时都要落泪。   有奇异的感觉自胸腔间升起,令他的呼吸都变得迟缓了几分。   他抿紧了唇,细细地在心中想着缘由,再一抬眸时,却见场中已不见了那杏红色的身影。   他握着车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强行压下心中那一阵阵往外升腾的可怖想法,竭力说服自己,方才他见到的不是沈氏,只是一位容貌相近的女子罢了。   可这世上,真有生的如此相似,性子却又截然相反的人吗?   他闭了闭眼,命令道:“停车。”   ……   沈陶陶此刻正与江菱一道在庙市上玩着套圈。   摊位上的东西按着价格高低由远及近摆了一地。但终归只是十文钱一个的圈子,也就图个乐,最远最值钱的,也就是一块砚台。   沈陶陶花了一百文钱,买了十个圈子,套回来一个草编的蛐蛐,顺手与笼里的真蛐蛐放在了一处。   江菱一道啃着手里的糖饼,一道笑她:“你怎么什么都想看,什么都要玩,就和这辈子没玩过似的。”   沈陶陶面上只是一笑带过,心中却腹诽道:可不就是没玩过?而且不只是这辈子,两辈子加起来,也没玩过。   上一世里,在家做姑娘时沈广平盯得紧,说是大家闺秀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她想上街买个胭脂都不允。出嫁后,宋府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更是没了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岂不得将两辈子欠下的都玩回来?   要不是形势迫人,还有谁会愿意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像个木偶似的不成?   一旁江菱又啃了几口饼子,目光倏然被一行车队吸引过去,双眼发亮:“好骏的马!”她盯着拉车的几匹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遗憾地狠狠捏了一把裹着饼子的油纸,感叹道:“膘肥体壮,皮毛顺滑,这样的好马,应该拿去当军马,披上铁甲上阵冲锋才是。用来拉车,可真是暴殄天物。”   沈陶陶套完了最后一个圈子,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车顶上没有大族的徽记,便随口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马车,好大的排场。”   江菱不以为意:“听说护国寺的菩萨很灵,各家的夫人都爱来这上香。有些人行事低调,有些人不想让人知道。不戴徽记的多了去了。反正就看这排场,也没几个不长眼的敢去冲撞。”   沈陶陶应了一声,心念微微一动,问她:“这家的菩萨,真的这样灵验吗?”   江菱抬了抬眉:“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不信。”她说着顿了顿,愕然道:“你不会真要去上香吧?”   沈陶陶点了点头。   她本也是个不信鬼神的,但如今连重活一世这样离奇的事都能出来,也说不准这天上是不是真有满天神佛。   再者说,即便是假的,她过去上一炷香,也没什么坏处。   江菱撇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指了指身后一条石径:“从这里上去,一直走到头就是护国寺的正殿。不过正殿里头人太多,香又贵,还不如去后面的偏殿。心意到了就成。”   沈陶陶答应了一声,想着带着身上这些零零碎碎的不好,便将东西先放在了江菱这,自己顺着石阶拾级而上。   正殿便建在不远处,如江菱所说的一般,挤满了人。   多是身后跟着仆妇,衣着华丽的夫人,偶尔也能见着几位戴着面纱的闺秀。   求得也无非是福禄寿姻缘几样。   沈陶陶听了一阵,便转身往偏殿里去。   毕竟,她要许的愿望,不欲旁人听见。   她顺着石阶又走了几步。   偏殿与此相隔不远,香火却要衰落许多,一名许愿的夫人走了之后,便空无一人。   沈陶陶放下了挽起的袖口,问一旁的沙弥买了几支清香,于佛前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微微阖目。   她这头刚阖上眼,还未来得及许愿,石阶尽头,便有人疾步而来。   许是行得太过急切,他月白色的袍角上粘了一点淡色的草露,束发的玉冠也在疾步走动间有些歪斜,说不出的狼狈。   而来人正是宋珽。   他自殿外立定,抿唇望向蒲团上,双手合十,貌美宁静如佛前龙女幻化而成的女子。   不同于方才车内的惊鸿一瞥。此刻他们隔着不过十步远的距离,他能清楚认出,眼前的女子便是沈氏。   她仍是一身杏红色的衫子,袖口却已放下了,颈上没带花环,手上也没拿糖葫芦与蛐蛐笼子。   且神态柔婉恭顺,分明又是记忆中的样子。   他皱着眉,顺理成章地想——方才在马车上,大抵是认错人了。   天下长得肖似的人不少,杏红色的衫子也不是只有她才能穿。   只是巧合罢了。   正当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抽条生长时,眼前的沈氏却已直起了身来。   她并未看见宋珽,只是将手中的清香点燃,恭敬地插入佛前供着的香鼎之中,语声轻柔却虔诚:“愿辅国公世子宋珽——”   宋珽微抬了抬眉。心中想着,究竟是妇道人家,所许的愿望也不过是令夫君身子康健之流。   即便他自诩并不动容,唇角却仍不由带起一点清浅笑意。   沈陶陶却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诚恳祈愿道:“愿辅国公世子宋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不纠缠于我!”   宋珽的笑容倏然一收,不可置信的神色慢慢浮现在他本就苍白的面上。   他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但是旋即,他看见沈氏复又跪下身来,对着佛像金身连磕三个响头,用的力气似乎还不小。   她磕得额上微微泛红,语气却依旧平稳,毫不颤抖,仿佛在心中默念了千万次一般。   “愿辅国公世子宋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不纠缠于我!”   她又重复了一次。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宋珽愣了良久,痛苦地阖了阖眼。   他悲哀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女官沈陶陶,不是菡萏初开时便嫁于他的沈氏。   这一世,她既不爱他,更不想嫁与他。 第19章 宋钰   殿中环佩声轻微一响,沈陶陶许完了心愿,自蒲团上起身,弯腰理了理自己皱褶的裙裾,转过身来。   宋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将身子藏于殿外浮雕着六牙白象的照壁之后。   相隔一个照壁的距离,沈陶陶步履轻快地顺着石阶下去。那一角杏红色的衣衫自他眼前飘忽而过,转瞬便如同一尾红鱼跃入海中一般,消失在了人群中。   宋珽在原地僵立半晌,直到鼎中清香烧尽,前来打扫的小沙弥问他是否有什么烦恼,他这才勉强收回了心神,沉默着往阶下走去。   去正殿中进香的国公夫人王氏还未回来,钟义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车辕上发呆,一见他,便大老远地招手:“爷,您回来了?”他下意识地问道:“方才我们见着的,真是沈女官吗?”   听到沈女官三个字,宋珽的面色似乎愈发沉滞了几分,他不置可否,只独自于车内坐落,又将车帘缓缓放下。   车厢内的光线霎时昏暗了许多。   他将身子倚靠在大迎枕上,阖着眼,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这一世中,与沈陶陶的种种交集,仿佛皆在眼前。   仿佛是潜移默化的,他在心中一直将沈陶陶当做沈氏,那个菡萏初开年纪嫁于他的沈氏,他的夫人。   直至今日,他才醍醐灌顶般自梦中惊醒,眼前的沈陶陶并非是昔日的沈氏。她既不爱他,更不想嫁与他。   那他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逼婚的恶霸?还是以强权压人的登徒子?   从起初的逃婚,到太府寺里的拒绝,再到如今护国寺偏殿中佛前的祈祷。   如今一一想来,沈陶陶的举动与其说是欢喜,更像是在抵死挣扎。   他自负了,僭越了,也做错了。   他想补偿她,可沈陶陶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深想了一盏茶的时间,王氏终于自正殿中请香下来,听钟义说起了此事,便上前轻叩了叩窗楣,柔声道:“珽儿?”   宋珽闻声,遂抬手卷起了车帘。自马车上下来时,他的面上的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他微微垂首,应了一声:“母亲。”   王氏心疼地望着自家儿子苍白的面色,颤声道:“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在外头着了风了?都是我不好,非要你一同过来。”她愧疚地转过头,对钟义吩咐道:“快,快启程回府,给珽儿找个大夫。”   钟义应了一声,赶紧跳上了车辕,对宋珽道:“爷,老夫人说得不错,咱们赶紧回吧!”   宋珽握着车帘不曾放下,皱眉沉思了一阵,还是对王氏道:“敢问母亲,女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知道问王氏这个问题有些不妥。   然而两世中,他来往的,多是朝堂中人。相识的女子并不多,关系好到能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的,更是没有。   他只能问问王氏。   王氏也被他问得一愣,继而眼里升起一缕亮色:“珽儿有心上人了?”她面上生起慈和的笑意,絮絮说道:“女子素来以夫为天,想要的,自然是一个好夫君。”   宋珽垂了垂眼,即便他猜不透沈陶陶的心思,但如今也清楚的知道,沈陶陶心中想要的,并不是夫君。   出于礼数,他仍是对王氏答了一句:“儿子受教了。”,又起身送王氏回了另一架马车。   而后才对钟义道:“回吧。”   车队行了一路,他便也想了一路,却始终不得头绪。   到了辅国公府,宋珽又将自己锁在房中,独自一人执拗地想了下去。   他行事严谨,遇事也素有执念,凡事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大抵想了有一炷香的时辰,未能抽出半点头绪来,倒是一阵急雨般的叩门声伴随着钟义的大嗓门响起:“世子爷,出大事了!”   “何事?”宋珽皱眉将槅扇打开。   钟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急得一张脸孔涨红:“花楼里的龟奴堵到国公府侧门口要钱来了!”   宋珽薄唇紧抿,本就冷淡的面色上愈发如笼了一层寒霜,冷得骇人。   堂堂辅国公,日日流连花楼已是十分荒唐,如今还欠下嫖资,令龟奴找上了门来,若是让御史台知道了,弹劾的折子怕是要堆满龙案。   他立时做了决断,冷声道:“多给三成,以国公府的名义封住花楼的嘴。钱从大房私库里走,不必过公中令其余几房知晓。至于御史台那处,你暗中差人去造科举泄题,主考受贿的势,令他们转而弹劾此事。”   他说罢稍稍一停,皱眉问道:“他人呢?”   钟义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国公爷,咬牙道:“还在花楼里醉着呢!”   宋珽冷了脸色,寒声道:“差人去请。若请不回来,便捆回来。”   “倒时候老夫人又要怪您。”钟义为难地直挠头皮:“况且二房那庶出的三公子也在,难道也一同捆回来?”   “宋钰?”宋珽皱眉。   二房的三公子宋钰,算是他隔房的庶弟。年少时走过科举的路子,也曾当过地方上的小官,但嫌弃穷乡僻壤没有地儿让他喝花酒,便先斩后奏地辞官回了燕京,日日眠花宿柳,险些没将他爹气出病来。   此人行事虽荒诞不经,但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怕是比女子更了解女子。   宋珽想至此,抬手示意准备出门拿麻绳的钟义停下,冷声道:“我亲自去。”   ……   这是宋珽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去花楼。   楼中的姑娘可不似大家闺秀般矜持,见他生得好看,衣着又华贵,便不动声色地往上贴。   只是从花厅走到楼上雅间这几步路,他已经遇到了三个玉手一松掉了丝帕的,两个衣服往下滑露出半边香肩的,还有一个站不稳往他身上倒的。   宋珽迈步跨过了地上的丝帕,目不斜视地躲开了往他身上倒来的美人。   听到身后美人娇娇柔柔的低呼,宋珽的面色愈冷,步子愈发快了几分,于天字号房前站定。   钟义上前推了几下门,推不动,便往后退了几步,合身一撞。   随着门扇被钟义撞开,一片娇滴滴的惊呼声海潮般此起彼伏。   宋珽皱眉望向房中。   房内一片旖旎。   花钿,纱衣,罗袜,无数女子贴身之物凌乱地散落在地上。稍远处,甚至还有一块用金线绣着大朵牡丹花的红布。   钟义看了一眼,小声对宋珽道:“世子爷,那是女子的肚兜。”   宋珽立时移开了眼,面上笼了一层寒霜。   “这不是世子爷么?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往花楼里来了?”一道慵懒的男声响起。宋钰眯着眼睛,躺在一名歌姬怀中,敞着一身绯底绣大片金色暗花的袍子,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膛。   他与宋珽生的有三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庭径。   靡艳,懒散,像是夏日里开放的荼靡花。   宋珽冷声道:“出去。”   钟义自然知道他说得是那些歌姬,便上去凶神恶煞地把人往门外赶:“听到没,没你们的事了,都出去,出去!”   他本就生得凶些,这嗓门一高,更是吓人,那些歌姬们娇嗔了几句,便也都陆续出了门,只是走过宋珽身旁时,也不忘暗暗地给他抛几个媚眼。   只可惜,宋珽却是个不开窍的,她们千娇百媚,他却无动于衷,连目光都不曾往她们身上落上一落。   待歌姬都出去了,钟义反手关上了门。   宋珽这才开口问道:“父亲呢?”   宋钰没骨头似地躺在地上,懒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旁边敞开的长窗,懒散道:“听说你要来,从窗口跳下去跑了。”他伸手去够一旁的酒壶:“放心吧,离地那么近,死不了。”   他仰头喝了几口酒,见宋珽还立在房内,便懒懒笑了一声:“世子爷不是来找国公的吗?人已经跑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可别碍着我和姑娘们亲热。”   宋珽冷眼看着他:“我是来寻你。”   宋钰险些被酒呛住,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刚想开口,却又听宋钰道:“我做错了一桩事。”   宋钰愣了一愣,旋即那双窄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扬,抬起一点戏谑的弧度:“怎么,世子爷也会做错事的么?”他笑了一声,又饮了一口酒,懒懒道:“再说了,你做错了事,来请教我?我能给你什么意见?”   他的嗓音低了下来,伸手捻起小香桌上方才姑娘落下的一朵珠花,放在鼻端深深一嗅,暧昧道:“不过若是世子爷你身子好些了,想开开荤,这附近的花楼,我倒是熟的很。”   宋珽充耳不闻,面上的神色岿然不动,只淡看着他:“你为我答疑,这一个月的帐,便皆可挂到我的头上。”   这一句,戳中了宋钰的软肋。   他并无官职在身,没有俸禄,开销又大,手头一直吃紧,却又放不下花楼里的姑娘。宋珽这个提议,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顿时来了几分兴致,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来,笑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问吧。”   “女子最想要的,是什么?”宋珽问道。   宋钰笑了一声,捻起手上的珠花对着他晃了一晃:“自然是华裳、珠宝、首饰。”他停了一下,又笑:“银子。”   宋珽垂了垂眼,忆起昔日他差人去沈府给沈陶陶下聘之事。   流水般的聘礼抬进去,耀花了多少人的眼。而沈陶陶第一桩想做的事,却是逃婚。   以尚公主之礼置办的聘礼,她不屑一顾。   他沉默了半晌,又开口道:“若不是这些呢?”   宋钰抬了抬眉,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你问这些做什么?不会是喜欢上什么人了吧?”   说完,他仿佛自己也觉得好笑,兀自又说了一句:“世子爷,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宋珽不答。   他也并不意外,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近处一架停着鹦鹉的镀银鸟架旁。   他一道伸手抚着鹦鹉艳丽的羽毛,一道笑:“喜欢一个人啊,就和养鸟一样,你剪去它的羽毛,将它牢牢锁在身边,你以为这就叫喜欢。”   “但是你问过它的想法么?你知道它喜欢留在你身边,被你修剪羽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他看着宋珽,桃花眼中带一点恶意的谑笑:“它心里指不定有多厌恶你。”   一丝从未有过的情绪自心口攀行而上,仿佛被人击中了软肋一般,令人呼吸一窒。   宋珽冷了面色:“你究竟想说什么?”   宋钰并不在意他的神色,只顺手解开了鹦鹉脚上连着链子的小金环。   在宋珽的目光中,他一把抓住鹦鹉,顶着酒意,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旁长窗前,松开了手。   一阵扑翅声响过,鹦鹉飞入长窗外高远天幕中,消失不见。   宋钰面上笑意不减:“你只有把它放了。如果它还愿意回到你身边,这才叫做——”   “两情相悦。”他笑道。 第20章 剖白   翌日清早,沈陶陶已换好了女官的官服,立在太府寺门前。   虽说女官服饰与男官的同称官服,但仍是以裙装为主,六司之间,略有差异。   沈陶陶是正七品掌藉女官,着一身退红色交领襦裙,腰间系一条深绯色绣鹭鸶纹宫绦。   入宫后,她一直因面上的红斑告假,之后又撞上休沐日。   今日,才算是正式当值的第一日。   她犹豫了半晌,眼看着应卯的时辰将要过去,终于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必死的决心,伸手叩了叩太府寺的门扇:“掌藉女官沈陶陶前来应卯。”   “进。”槅扇后,男子的嗓音清冷,与自己初次前来拜见之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沈陶陶迟疑了一下,缓缓推开槅扇。   宋珽今日依旧是一身素色衣裳,却并未如往日一般垂首在书籍上撰写批注,而是沉默地望着槅扇的方向。在见她推门进来时,他的眸光似乎微微一澜,旋即归于平静。   沈陶陶隐约觉得不对,遂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右手边的砚台,见里头一点墨星都没有,心下愈发不安。   这宋珽一大早来太府寺,连墨都不研,就坐在这等她,明显是要秋后算账。   沈陶陶心中微微一颤,忙快步上去,先是给砚台中注满了清水,又赶紧去拿一旁放着的徽墨,艰难开口:“世子爷……我觉得我们中间大概有些误会。”   无论如何,还是得将令他起了一身红斑的事情先撇清再说。   宋珽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开口道:“是。”   他顺手将砚台挪远了一些,微抬下颌,示意沈陶陶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沈陶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墨锭放下,僵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了。   她进来的时候特地没关槅扇,外头能看见这里面的情形。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宋珽还能灭口不成?   正想着,宋珽却已站起身来,顺手将槅扇阖了。   沈陶陶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自椅上站起身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宋珽已回过身来,举步行至她的身旁。   他身量颇高,即便两人是迎面立着,他也依旧是微微垂眼望着她的神态,甚至因着沈陶陶方才莽撞的起身,两人本就不远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近得沈陶陶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   她心中一颤,下意识地挪步后退。   但身后,是方才坐着的红木屏背椅。她退得又急,一下绊在了椅脚上,身子一歪,便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沈陶陶稳不住自己的身子,下意识地阖上了眼,心中闪过一个悲哀的念头:宋珽真的是来克她的吗?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出现,一双修长的手适时握住了她的小臂,将她稳稳扶起。   沈陶陶松了一口气,睁开眼前,映入眼帘的,便是宋珽那张清隽面孔。   他们离得太近,她几乎可以看到他鸦羽般垂下的长睫,与那苍白到近乎通透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给人以疏离冷淡之感,指尖却自有一分灼人的热度。即便是隔了一层女官服饰,沈陶陶也觉得自己被他握住的地方,像是被火撩过一般,迅速滚烫了起来。   这一簇火焰沿着她的小臂,迅速烧到了面上。本是微微泛着珊瑚粉的两颊,转瞬便已红透。   她两辈子加起来,都从未与男子挨得这般近过。   所以,她这是……被轻薄了?   沈陶陶愕然回过神来,面上的薄红霎时褪尽了,显出淡淡一层恼色。   她正想将自己的小臂从宋珽手中狠狠抽回,宋珽却已先一步松开了手,轻声道:“抱歉。”   沈陶陶愣了一愣,倒有些不好说什么了。   宋珽退开一步,于稍远处站定,鸦羽般的长睫微垂,令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绪:“之前之事,是我唐突了。”   沈陶陶又是一愣。   他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你在沈府中撕了婚书,那你我的婚约,便已不复存在。”   说到此,他略微一停,眸底似乎有复杂的情绪微微浮起,面色也愈发冷白了几分:“我今后,也不会再过多纠缠。三年之后,无论你想留在宫中继续做尚藉司女官,还是出宫……”   他微阖了阖眼,唇间吐出那略显沉重的两字:“……另嫁。”   当这两个字一出口,不知为何,宋珽倏然想起了昨日之事。   昨日离开花楼后,他在街上等了许久,但那只被宋钰放走的鹦鹉,再也不曾回来过。   心中似乎浮起一些陌生的情绪,但转瞬又被他压下。他静了静神,再度垂眼看向沈陶陶,语声虽轻,却郑重:“我都不会再做干涉。”   沈陶陶有些发懵,像是凭空被天上掉的鱼翅馅饼砸了一头。   ——还有这等好事?   这护国寺的菩萨也太灵验了吧?   宋珽等了一阵,见她并不开口,便又轻声道:“作为之前唐突的歉意,若你日后遇到了什么难处,皆可来此寻我,我必不推辞。”   他说着,将自己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褪了下来,递向她:“这枚扳指,算是信物。”   沈陶陶醒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还是不必了。”   两世中,宋珽一直戴着这枚羊脂玉扳指。   虽然,她从未问起过这背后的渊源。但也隐约能够猜到,这应当是对他有特殊意义的东西。   如今却要给她,又算个什么道理?   宋珽见她不肯收,便将扳指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淡声道:“国公府中尚有一些家事需要处理,我先回府去了。”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只回过身去,将槅扇打开。自己独自一人走下了太府寺门外的石阶,进了国公府的轿子,逐渐去的远了。   “哎——”待沈陶陶反应过来,拿起案几上的羊脂玉扳指追出门去时,那顶官轿在视线内已小得如一个黑点一般,眼看着是追不上了。   沈陶陶低头看着掌心那一团莹白,秀眉蹙成了一团。   她想将东西就放在这儿,又怕这样贵重的东西丢了,说不清楚。   只得暂时将扳指收进了自己袖袋中的荷包里,想着等明日宋珽来上值了还给他。   毕竟,上一世,宋珽在她前头病死了。   俗话说,人死债消,前尘过往皆成灰烬。而她,也没有与死人计较,令自己不快的习惯。   因而在宋珽病死的那一刻起,在她心中,宋珽对她的种种亏欠,都已随着他的死去而深埋尘土。   如今重来一世,只要宋珽不再纠缠她,她便已十分满意。万不想再与宋珽扯上半点瓜葛。   她独自坐在椅上等了一阵,见宋珽始终不曾回来,猜测他今日是不会再进宫中了。   遂自椅子上起来,打算找点事做。   这太府寺挂的都是闲职,专给一些荫官的世家子弟准备。   宋珽闲来无事,还能给书籍写写批注,而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沈陶陶在斗室里转了一圈,索性将书架上的书籍分批拿了下来,捧到了外间,打算翻晒。   许是进了初夏,外间的日头正好。不时有一两阵微风拂过,倒也不算闷热。   沈陶陶将晒书用的油布在地上铺开,把书籍一本本地摊开放好。   之后便没了什么事做,就自里头将那张红木屏背椅搬了出来。自己坐在上头,看着地上翻晒着的书籍。   太府寺门口,不时有宫娥太监们拿着东西,步履匆匆地走过。   整个宫廷,似乎皆陷入了白日里的忙碌中,只有沈陶陶闲得发闷。   她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发呆。   要不是觉得姿态不雅,又怕遭人白眼,她恨不得拿一把瓜子磕起来,好歹也算找了点事做。   她兀自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下了椅子,打算将晒着的书籍翻几页接着晒。   她一本一本地翻过去,终于在一本泛黄的古藉上看见了宋珽写得批注。   许是好奇心使然,也许是太过无聊。沈陶陶凑上前仔细看了一遍,微有些咋舌。   这宋珽是个病秧子,一手字却写得极好。   是极漂亮的瘦金体,笔迹瘦而有余劲,笔法锋锐外露,运转提顿间纤细舒朗,风骨凛凛。   沈陶陶愣了一愣——这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定下心来练字?   她细想了一想,又觉出些不对来。   自己也不是七八岁的女童了,方才他单手便将自己稳稳拉住,这久病之人,还能有这劲道?   沈陶陶正待往深处想,一阵私语声,却顺着穿堂风灌入她的耳中。   沈陶陶抬眸一看,见是两名小宫娥一道从远处走来,一道交头接耳。   “今日世子爷又没来当值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世子爷身子积弱,常年不来宫中的。前几日突然来了两趟,那才叫奇怪。”   “那可不同。我跟你说啊,今日世子爷没来当值,是因为——”那个小宫娥说着说着,脚下倏然一绊,险些摔倒。   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大摊正在晒的书籍,微微一愣,又抬起头来,正对上一脸好奇的沈陶陶。   “是因为什么?”沈陶陶下意识地问道。   那小宫娥望了眼她身上的服饰,认出她便是那位被分到太府寺来当值的掌藉女官。以为她是要为自己的上官抱不平,转瞬间便白了脸色,连连摇手道:“不,没什么,奴婢什么也没说。”   沈陶陶见她吓成这样,在心中感叹了一声,这宋珽果然是人见人厌。却又凑上前去,在她耳边柔声道:“你不说也没什么。我改日与世子爷提一嘴,有人在背后说他的不是便成了。”   那小宫娥的面色愈发的苍白,颤声道:“我说,我说便是了,姐姐您千万别与世子爷提起。”   沈陶陶一道在心中感叹,宋珽果然是凶名在外,能将人吓成这个样子,一道又故意肃了脸色,抿唇道:“那你且说。”   小宫娥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凑近她的耳畔,红着脸小声道:“宫中都在传,说是昨日里世子爷白日逛花楼,一人点了十几位当红的姑娘。今日自然是上不了值的!” 第21章 心愿   沈陶陶听了微微一愕,旋即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过来。   她起初是惊讶宋珽这个身子居然还能去逛花楼。   但转念一想,这辈子,他的身子好像也没坏到之前那个地步,起码闲来无事还能来宫中当当值。   算算时日,上辈子她过门的日子大约是在初秋的时候,距离如今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   那大抵就是在这两三个月中,宋珽将自己本就病弱的身子糟蹋到了彻底药石无灵的地步。   宋珽今日肯放过她,许诺不再纠缠,原也不是突然开了窍,而是在花楼中找着了自己独特的口味。   十几位当红姑娘,环肥燕瘦的,够他流连好一阵子了。   如此一来,之前想不通之事,便也一一合上。   沈陶陶想了想,还是追问道:“可当真?”   那小宫娥连连点头:“自是真的,错不得。听说昨日市井上许多人望见世子爷自花楼出来,还在楼外恋恋不舍地立了许久!”   沈陶陶有些咋舌。这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起来疏离冷淡,暗地里却喜欢逛花楼,逛完了恋恋不舍。   那名小宫娥见她不说话,抬头同情地望了她一眼,小声道:“女官您也要小心些。”   说罢便赶紧拉着自己的同伴跑了开去。   沈陶陶打了个寒颤,心中暗暗祈祷,还望宋珽说话算数才好。   许是这件事给她的冲击过大,一直到了女官寓所,她还有些神思恍惚。   直到在膳堂中坐下,看着那清汤寡水的饭菜一道道端上来,她才清醒过来。   身边,江菱以筷子挑起一根蔫巴巴的青菜,一脸的嫌弃。   沈陶陶看着这眼前倒胃口的菜色,也有些无处下箸,犹豫了半晌,只能盛起一小碗米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看着这些贵女出身的女官们面露难色,上首的尚藉女官横眉站起身来,训诫道:“你们既然选择了来宫中当女官,那便应当改掉自己在家中千金小姐的习气。”   “这宫中贵人良多,最是讲究仪态。尚藉司身为六司之首,与贵人们打交道的日子也最多。若是成日里用些味道浓重的食物,残留在身上、在珍贵的古籍上,谁担待的起?”   她说罢挑起眼来,冷冷环视众人一圈,直令众女官一个个皆低下头去,这才满意道:“都动筷吧。”   一时间,膳堂中鸦雀无声,唯有筷尖撞在碗壁上的声响。   江菱随意用了几口,见沈陶陶也搁下了碗,便在桌子暗暗扯了下她的袖口,给她使了个眼色。   两人遂一同起身,福身告退。   回到了房中,忍了一路的江菱终于忍不住道:“这清汤寡水的,是给人吃的?还怕身上沾味儿,那她怎么不成仙?”她说着便苦了脸色道:“成日里吃这些鬼东西,我怕是要先成仙了。”   她苦着脸拉了拉沈陶陶的衣袖,:“之前我看你行李里头放了这许多瓶瓶罐罐的,可带了零嘴?”   沈陶陶也有些无奈,遂摇头道:“里头大多是一些调料,我也没曾想这宫中还能短人一口吃的,是以不曾带上。”   江菱闻言,垂首想了一阵子,眸光一亮:“那我明日再顺几个芋头回来!你之前做得那芋头丸子好吃的很!”   听到芋头两字,沈陶陶便觉得面上发痒,忙连连摇头道:“哪有成日里吃芋头的。”她想了一想,提议道:“要吃也得换些花样,明日下值后,我们一道去尚膳司买点食材。”   江菱一听能吃点别的,脸上立时有了神采,细想了一想,却又皱起眉来:“宫里的尚膳司,可不是外头的酒楼,她们肯卖吗?”   沈陶陶想了一想,退步道:“实在不行,便买点下脚料过来。这点面子,应当还是有的。”   江菱连连点头,两人一拍即合。   翌日,沈陶陶照例换了官服去太府寺当值。   她起得已不算迟,但推开槅扇时,却还是如往常一样望见了正坐在桌前,垂首撰写着批注的宋珽。   宋珽听得响动,便搁下笔,抬眸望向她:“昨日里,你晒过书了?”   沈陶陶心中一颤,这里头不会是有什么忌讳吧?   她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见那些书成日里放在架上不动,怕发霉生了蛀虫。”   宋珽面色淡淡,似乎对此事并不上心,只随口一提:“太府寺中的书籍,每月上中下三旬,自有宫人前来翻晒,你不必……”   他说至一半,隐约想起了花楼中宋钰的话,微顿了一顿,还是改了口:“但你若想多加翻晒,也并无不妥。”   沈陶陶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总觉得今日宋珽说话七弯八绕的,不似往日里直白。但也不曾往深处想,只是微微点头道:“那我平日里做些什么?”   宋珽略想一想,淡声答道:“太府寺清闲,你若是闲来无事,这里的书籍,可以随意借阅。”   沈陶陶心中一动,昨日晒书的时候,发现里头涉猎极广,不只是晦涩难懂的古籍,还混杂着一些民间的精怪故事与一些话本子,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她遂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宋珽本不是话多之人,见她不再发问,便也低下头去,继续批注着手中的古籍。   沈陶陶在为他研墨的空隙,微微侧过脸去,看着他的动作。   握笔的手指苍白通透,却毫不颤抖,落笔极稳,笔下一手漂亮的瘦金体风骨凛凛。   沈陶陶一道研磨,一道在心中暗叹。这逛花楼的时候一口气点了十几位姑娘,只歇了一日便来上值,写字的时候,还连手都不带抖的,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吧?   她正想的出神,宋珽却已写完一行,抬笔过来添墨时,正对上她望向自己的笔迹时微有些出神的神情,遂淡声道:“你若想学,我也可教你。”   沈陶陶被他问得微微一愣。   学什么?逛花楼?   她悚然一惊,旋即反应过来,宋珽是要教她写字,忙摇头道:“还是不必了。我的字并不算绝顶的好看,但也已经够用。”   旁人写得字漂亮,她自也会在心中赞叹一阵,但若是要让她下苦工去学,她还是觉得不必了。   她心不在此,够用就好。   宋珽颔首,沉默了一阵,还是启唇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沈陶陶目光微微一动,她自有自己的打算,但是却并不想与宋珽细说。   遂只是弯了弯眼,轻声笑道:“我没什么大的志向,一生平安顺遂就好。”   宋珽下意识地抬眸望了她一眼。见她眉眼弯弯,言笑晏晏的样子,却不知道为何倏然想起上一世,沈陶陶最后的结局。   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一颤,手中湖笔一滞,于纸页上留下硕大的墨点。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重新落笔:“那也很好。”   这一世,他会归还上一世的相欠,护她一生平安顺遂。   “对了。”沈陶陶倏然反应过来,自袖袋里取出宋珽的羊脂玉扳指递给他:“这个还你。”   宋珽搁下了笔,微垂下眸光,轻声问她:“为何?”   沈陶陶心中暗道,自然是不想和你扯上瓜葛,但面上笑意却不减,眉眼弯弯的:“我们非亲非故的,不能收你那么贵重的东西。”   “贵重与否,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宋珽的眉眼间仍旧是一片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我既已给了你,那便是你的东西了。若是不喜欢,卖了,丢了,也是可以。”   沈陶陶愣了一些,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想了半晌,还是道:“那我先替你收着,但只是代为保管。这东西还是你的,你什么时候想拿回去都行。”   宋珽微垂了垂眼,不置可否。   ……   下值时分,沈陶陶在半路上便遇到了迫不及待的江菱。   “你可算是来了。我都在这等你了好一会了。”江菱拉着她一路往尚膳司里走,笑道:“险些还以为你要爽我的约。一想到回去又要看见那些青菜豆腐的,我就背后发凉。说实话,我江菱长那么大,还真没怕过什么,没想到会栽在这玩意手上。”   沈陶陶便也笑道:“那今日我们多买些,好好吃上一顿。”   两人快步进了尚膳司。   膳时将至,正是尚膳司里最忙的时候,两人寻了好一阵子,才在后院里寻着了一位正打水的女吏。   江菱看她打水打的吃力,忙帮她将水桶拉了上来,又给沈陶陶使了个眼色,打算两人各帮她拎一桶,再和那女吏问路。   孰料,她都将水打好了,桶也拎了起来,沈陶陶仍旧没什么反应。   江菱觉得奇怪,拎着水桶走上前去,压低嗓音道:“陶陶你怎么了?平日里看着怪聪明的,今日怎么笨上了。我们不帮她干点活计,等下她未必肯给我们面子。”   她说到此,脑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轻笑道:“我知道了,瞧你这身段,拎不动是不是?我可是跟着父亲练过几招的,我一人拎两桶!”   她说着,便将另外一桶也拎在了手上。   那桶是女官们专用的小桶,一左一右拿着,倒也并不十分吃力。   江菱往前走了几步,见沈陶陶仍没什么反应,这才放下桶,伸手去摸沈陶陶的额头:“你不会是发热了吧?”   这一碰,才发现沈陶陶的额头冰凉一片,连面色都是苍白的。   江菱顿时急了,连声问她:“陶陶,你这是怎么了?”   她一连唤了几声,沈陶陶才回过神来,却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离那口井再远了些,这才低声道:“没什么。”   她顿了顿,即便是竭力控制了,嗓音仍有些发颤:“我只是有些怕水。” 第22章 前景   江菱一听,顿时急了眼:“你怎么不早说?”   她赶紧将沈陶陶拉得离井口远了些,问道:“现在呢,好些了吗?”   沈陶陶面色缓和了一些,微微颔首。   并不是她刻意隐瞒,而是她也不曾知晓,自己竟会怕水。毕竟上一世中,她从未有过这个毛病。   可她方才一靠近井口,看见深井里水波晃荡,一瞬间便觉得通体发寒,动弹不得。   仿佛眼前一片漆黑,四周皆是冷水碎冰,沉沉向她压来。她竭力挣扎,身下却似有无数双冰冷苍白的手,抓着她沉沉往下坠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定了定神,逐渐明白过来这心病是从何落下,便安慰地对着江菱笑了一下:“我没事。”   宋家之事,已如噩梦散去。而宋珽也许诺不会再纠缠与她。   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这些阴影,终会慢慢散去。   那女吏也走上前来,轻声安慰道:“我小时候落过水,也是落了个怕水的毛病。后来时日久了,便也好些。”她温和地沈陶陶笑道:“时日久了,会好的。”   沈陶陶点点头,与江菱一人提了一个小桶,一道与她一同往回走,一道笑着道明来意:“我们是自尚藉司来的,想买点食材回去。”   那女吏轻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为难:“可是这食材,都是采办处买进来的,我随意转卖出去,被人发现了是要问责的。”   江菱想起昨日里沈陶陶说的话,忙道:“那我们只买些用剩的下脚料回去,这总行吧?”   女吏闻言轻舒了一口气,笑道:“这倒是没什么。”   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尚膳司的小厨房。   尚膳司与御膳房不同。菜品主要是供给各位嫔妃的小厨房,又兼上六司的晚膳,   这间小厨房可供两人使用,里头已有一位藏青色衣衫的女吏在忙碌,见她们三人进来似乎有些讶异。   沈陶陶与江菱遂将手上的东西放了,将方才的说辞,与她又说了一遍。   藏青色衣衫的女吏也没什么意见,象征性地收了两人一些银两后,便让两人随意挑选。   膳时将至,菜色大多已经出锅,分别是西湖醋鱼,冬菇炖鸡,胡萝卜炒鸡蛋,与一道清炒茼蒿,菜香味直往人鼻尖上钻。   江菱匆匆下值回来,还未用过晚膳,一时觉得腹中饥饿更甚,忍了忍,还是不由问道:“这是端去哪家小厨房的,这样丰盛?”   那与她们一道回来的女吏闻言笑道:“我们这些末等女吏做出来的东西,哪能奉给贵人?这是尚膳司的晚膳。”   江菱一愣,旋即下意识地喃喃道:“这各司之间,差别也太大了吧?早知道这样,我还考什么尚藉?来尚膳多好!”   沈陶陶笑了一声,弯下腰来,仔细挑了挑下脚料。   西湖醋鱼只剩下用来去腥的一把小葱,冬菇炖鸡还剩下一些冬菇,而胡萝卜与鸡蛋皆有一些剩余,茼蒿则用的精光。   她想了想,先拿过小葱,再将剩下的冬菇,胡萝卜与鸡蛋各拿了少许,又转眸望向一旁泡着的糯米和切好的猪肉。   那女吏见了,便拿了小碗分别给她们装了一些,笑道:“快到端午了,这是拿来包粽子的,也匀给你们一些。”   两人谢过女吏,将东西分别以油纸包了,暗自拿回寓所藏好后,这才回到尚藉司膳堂。   今日膳堂中依旧是那清汤寡水的几道。   两人方才见过了尚膳司的伙食,此刻再见这些,愈发是没有胃口。   遂只象征性地用了一些,便心知肚明地一同回了房中。   等到月上中天,两道身影悄悄自女官寓所里出去,一路往女官寓所后的假山上走。   两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山洞,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放下。   江菱去外头捡了一些枯枝当柴火,摸着肚子道:“陶陶,你可得快些,我都快饿死了。”   沈陶陶笑了一声,赶紧拿起了食材。   因着是从尚膳司中拿来,食材都是现成洗好,泡好的,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她先将胡萝卜与冬菇切碎,再将猪肉改刀切成肉末,放入同一个碗里,磕入一个鸡蛋,撒上撕碎的小葱。   再拧开自己带来的调料,往里头加了一些芡粉,又加了一些盐与胡椒调了调味,之后便洗净了手,将这拌匀了的食材一一做成肉丸。   江菱见状,赶紧打开了水壶往锅里倒水:“肉丸汤是吧?我最爱吃肉丸。”   沈陶陶赶紧止住了她,笑道:“都快入夏了,大晚上喝热汤,也不怕燥的慌。”   说罢,她又将自己手上的丸子均匀地沾了一层泡好的糯米。又净了手,在江菱倒好水的锅中放上蒸格,这才将丸子放在盘中蒸上。   江菱赶紧打起火折,把底下的枯枝点着。   不多时,锅里的水渐渐滚了起来。   两人又切切等了一阵子,沈陶陶觉得约莫差不多火候了,便以布巾裹了手,将锅盖掀开。   静夜中,肉香混着蔬菜与糯米的清香泼天盖地般地散开,是不可抵挡的大将之势。   江菱深吸了一口气,两眼发亮,忙拿了筷子夹起一个。   手里的丸子小巧可爱,外头的糯米已经蒸熟,看着晶莹剔透,珍珠一般。   江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松软滑嫩,猪肉剁得刚好,不干不柴,冬菇的鲜美与胡萝卜的微甜很好地融入了其中,蛋液则很好地激发出了食材本身的香气,是画龙点睛之笔。   她眸光一亮,嘴里还吃着,筷子已夹起了下一个,含含糊糊地赞道:“陶陶你这手艺,尚膳司里都挑不出几个!我过得真是宫中娘娘的日子!”   她一道将丸子往嘴里塞,一道拍着沈陶陶的手道:“等三年后出宫了,我们可得多聚聚。”   沈陶陶也夹了一个丸子,笑道:“你这哪里是想我,分明是想吃我做的菜了。”   江菱一道吃着丸子,一道笑道:“想你做的菜还不是想你?都一个样。”   沈陶陶也吃了一枚丸子,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是满意,便弯了弯眼,柔声道:“我出宫后,打算自己盘下一个酒楼,请一些厨子,将自己写得菜谱分给他们。若是得空了,我也会亲自过去掌勺,倒时候你隔三差五便能吃上,不会短了你的。”   “一言为定!”江菱先是双眼一亮,旋即又反应过来:“难怪你之前与那女吏说起女户之事,原来是你早有打算。”   她想了想,下意识地问道:“立女户……陶陶你不打算嫁人了么?”   想起上一世之事,沈陶陶微垂了垂眼,轻咬了一口筷子上的丸子,低声道:“不嫁人了。”   她又想了一想,很快笑开:“嫁人反倒拘束。等我出了宫,先盘下一座酒楼,再拿银钱买一座大宅子,要临水靠山的那种。院子要里挖一方荷塘,边上种一些桃树。”   “到时候,天晴上山采点山珍,下雨就披着蓑衣钓鱼,春来在桃树下饮酒,夏至赏荷,等荷花谢了,再去挖莲藕,给你做糯米藕吃。”   江菱一听,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糯米藕,当即拍板叫好。只是过了一阵子,又皱眉道:“可是你一人独居,总归是不安全。要不我问我爹借几个兵过去给你守着?”   沈陶陶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哪有农家小院门口有兵守着的?不伦不类的。要是怕有贼人上门,我便养一条大黄,谁敢擅闯,我就放狗咬他。”   两人笑闹了这一阵子,丸子也在不知不觉间吃完了。   此刻,夜色已晚,遂不再耽搁,一同起身将东西收拾了,渐渐往回走。   两人方行至女官寓所背后,还未曾走到正门前时,却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站定。   两人微微一愣,都下意识往墙角避了避。   那人叩了叩门,旋即开口道:“江菱,今日你写得批注有三处错漏,你且出来看看。”   江菱神色微微一慌,忙压低了嗓音对沈陶陶道:“是尚藉女官,怎么办?”   沈陶陶也有些慌乱,往那处望了一眼,见人似乎堵在了正门口,赶紧将江菱手里的东西都接过了来,咬牙指了指院墙道:“这若是被逮着了,了少不得一顿责罚,你看能不能翻过去?”   江菱试了两下,外墙颇高,她又心急,一时没能翻过去,反倒急出一脑门的汗来。   而尚藉女官见无人应声,又抬高了些嗓音重复了一次,语气隐有几分不耐。   沈陶陶听了,忙弯下身去,将带来的东西挨着墙堆在地上,倒也堆出一些高度来,她扶着江菱道:“你踩着这些东西试试,再不行就踩着我的肩膀上去!这要是被抓到了,责罚先不论,下次可是再难出来了!”   江菱应了一声,踩在那堆杂物上试了试,沈陶陶则在底下托着她的腰。两人齐心协力,江菱总算是翻了过去,但最后使力那一下,却将地上那堆杂物给踹翻,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尚藉女官隔着夜色看向此处,高声道:“什么人?”   沈陶陶悚然一惊,忙将地上的东西胡乱往自己怀里一兜,找了棵矮树蹲下身去挡住自己。   尚藉女官却已闻声寻了过来,语声中透着几分冷厉:“什么人?胆敢在宫中造次!若再不现身,以刺客论处!” 第23章 追罪   沈陶陶心中一凛。   这出去偷吃宵夜是一码事,这被当刺客抓起来可就又是一码事了。   运气不好,遇到个脾气躁的,上来先一通乱箭,这找谁哭去?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抱了东西打算起身。心中想着出去后怎样解释,责罚才会轻一些。   身子刚直起一半,却见一个黑影自矮树旁的草堆中慢慢行出,趴伏在她的脚下。   沈陶陶下意识地垂眼望去,却见是一只橘黄色的小猫,毛色并不光洁,还蹭了一些地上的灰,看着不像是被人豢养的。   她想了想,又蹲下身来,抱起了那猫小声道:“猫兄,你今日救我一次,我改日给你买小鱼干吃。”   那只猫倒是温顺,任由她抱着,只睁大一双圆溜溜的杏黄色眼睛望着她。   沈陶陶见状,便低声道:“那就当你同意了。”说罢,从兜里那堆杂物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地上,用脚尖一踢。   瓶子滴溜溜地滚了开去,沈陶陶又将那橘猫放下,在它身上轻轻一拍,指了指那个瓶子。   几乎是她松开手的同时,那猫儿离弦的箭一般追着瓶子扑了出去。   外头旋即传来尚藉女官的尖叫:“有猫!这是哪来的野猫!没人管管吗!”   与此同时,江菱‘砰’地一声打开了寓所门扇,大步走出来,朗声道:“原来是上官,我起初在里头睡下了,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我。如今出来一看,原来是您在逗猫!”   那女官似乎是个怕猫的,也顾不上上前查看了,只连连后退,一直到那猫追着瓶子都跑得没影了,这才悻悻转过身来,板着脸冲江菱道:“你今日是怎么当得差?短短十几行批注,错了三处!这宫中可不是胡来的地方,给我警醒着点!”   江菱连连点头:“是,您说的是。自当警醒。不过我们这寓所附近好像闹老鼠,一入夜野猫还挺多的,不过我看您半夜逗猫,应当是个喜欢猫的,不妨事!”   尚藉女官的面色愈发难看,只强撑着面子又随口训诫了几句,便拂袖而去。   沈陶陶见她走得远了,这才自矮树后出来,闪身进了门内,心有余悸地对江菱道:“幸好那矮树旁边蹲着只猫,不然可就露了馅了。今后我们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江菱将门扇阖上,也有些丧气:“这屋里又没法开火,起烟了外头肯定知道。难道以后真就吃这白粥白菜的吃三年不成?”   沈陶陶细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要不这样,以后你留在房中应门,我出去做吃的带回来,这样可行?”   这样已算是权衡之下最稳妥的做法。毕竟她的上官是宋珽,而宋珽大抵是不会大半夜找上门来的。   江菱想了一阵子,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连连点头。   沈陶陶遂笑道:“那行了,我们都快梳洗一下去睡吧,明日里我还得给我的‘猫兄’买鱼干呢。”   江菱闻言也笑了一阵,两人相继吹灯睡下。   而辅国公府上,宋珽的居室内,一盏油灯挑起微弱的光,将浓黑夜色破开一线。   宋珽坐在灯下,垂首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淡声问道:“可查清楚了?”   “是。”那人自袖袋中取出一沓账本放在宋珽右手旁的案几上:“这是二房主母陈氏这几年来昧下公中银子的私账。未免打草惊蛇,属下没动原本,只将其誊写了一遍。”   按理说,这辅国公府是大房承爵,自然也应当由宋珽的母亲当家。只是他母亲性子太过软弱,又不擅管账,这一差事,便被二房的陈氏揽了过去。   宋珽抬手翻开账本,一页一页仔细看了一遍,眉峰微拢。   这一本私账上的数额足以夺了陈氏管家之权,却不足以定罪。   他遂将账本合拢,冷声道:“再去查。”   “是。”黑衣人叩首,身形一晃,转瞬消失于夜色之中。   宋珽却并未歇下,只是将账本在案几上铺开,亲自研了新墨,像是素日里在太府寺写书籍批注一般,在宣纸上,将这些银两的来龙去脉一一理清。   上一世,得知沈陶陶的死讯,他也曾暗中令人追查过真相。   ——原是管账的陈氏得知自己将身后族产尽数留给沈陶陶,又决定放她归家,顿时起了觊觎之心。伙同云珠与府中养着的郎中一同构陷沈陶陶,在灵前将她沉了塘,吞没了族产。   但彼时,他已是假死之人,难以插手宋家族内庶务,只能令人在陈氏出去烧香的路上,一刀了事,偿了沈陶陶一条性命。   如今沈陶陶已不记得当初之事,不会再与陈氏计较。   而他仍历历在目。   每每望见沈陶陶在他眼前言笑晏晏的样子,他总能想起上一世他迟来一步,看冰水中捞起的女子浑身湿透,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的模样。   陈氏只是偿清了一条性命,死后仍旧被当做二房主母供奉,入祖宗祠堂,在族中享有美誉。   这一世,她身后仍不干净,那等待她的,便只有身败名裂。   灯火微晃,照他眸光清寒。   ……   翌日,宋珽并未来宫中当值。   沈陶陶起初觉得奇怪,而后一想,宋珽身子本就病弱,来当值才是稀罕事,只是这段时日他来的太勤,自己有些习以为常了。   如此一想,倒也释然。   沈陶陶想起宋珽昨日说的话,便自书架上寻了一阵,寻出一本《士商类要》来。   毕竟她已决定,出宫后自己盘一家酒楼下来。那这类经商类的书籍,多读一些,也自有好处。   她捧着书左右望了望,见这太府寺中桌椅并不算少,但是由于是个闲职,素日里只有宋珽一人当值的缘故。整个斗室内,只有他一人的案几上,放了笔墨纸砚。   这若要全部搬过去,未免太过麻烦。   且那徽墨与汝窑的笔筒都是脆而矜贵之物,若是损坏了,倒是不好交代。   她想了想,觉得宋珽左右今日也不来当值,不如借他的座位一用。   这样想着,沈陶陶便在宋珽的位置上坐下,将书籍摊开。   这本书本就编得通俗易懂,加之上头还有宋珽写的批注,读起来也不甚吃力。   沈陶陶便扯过一张宣纸,一道看书,一道在纸上写下一些心得。   她看得颇为入神,一连一两个时辰不曾动过,直到槅扇轻轻一响,她才惊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宋珽正自门外抬步进来,他昨日连夜查清了账本,入宫时,又先去了考功司一趟,为沈陶陶拿了考核,故而来得晚了些。   甫一进门,便看见沈陶陶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书,拿着湖笔,愣愣地望着自己。   日色自长窗斜斜打入,落在那张净白如瓷的小脸上,光暗交杂处,勾勒出水墨一般浓淡相宜的美。   而在他的视线下,那本是泛着淡淡粉晕的双颊迅速地红了起来,像是落日之际,漫天火烧云恣意席卷。   沈陶陶‘腾’地一下,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手中的书拿不稳,‘砰’地一声落在地上,书页散乱。   两人皆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拾,指尖一错,沈陶陶便如被火燎一般迅速将手挪开,却仍垂首低声道:“我不是有意……”   宋珽的指尖微微一顿,还是将书籍捡了起来,放在了书案上,扫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淡声道:“太府寺中的书籍,你皆可借阅,不必如此在意。”   “不是。”沈陶陶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我不该图方便,占了你的位置。”   宋珽闻言,顺势抬眼看了一眼书案,旋即收回了视线,只淡淡道:“无妨。太府寺中人员更迭,从无止休。我的位置,也不过是前人留下的旧物。”   “明日我会令内务府在其余书案上重新为我备一套笔墨,如今这个位置便由你使用。”   沈陶陶微微一愣。   虽然说宋珽的说法也没错,但这个位置是整个斗室中光照最好,离书架最近的,惯例给太府寺少卿当值用的,这突然给了她,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宋珽见她不答,便又取出一物递给她。   那是一张锦书模样的东西,沈陶陶下意识地接了,将其展开。却见这俨然是本月考功主司给各女官的考评,上头写着她的名字,底下清一色的上甲几乎耀花她的眼睛。   沈陶陶也真的瞬了瞬目,又仔细看看了看上官考评那一栏,见的的确确也是上甲,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宋珽淡看了她一眼,当真将位置让与了她,自己另寻了一处坐下。   案几上没有笔墨纸砚,他倒也并不在意,只随手自案上拿了一本书籍细读。   沈陶陶有些发懵,在原地立了好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在宋珽原先的位置上坐下。   刚沾上椅子边,她便立即抬眸去看一旁的宋珽,而后者,正捧卷细读,古籍遮住了他大半张容颜,只露出一副清隽的眉眼,日光打在鸦羽般的长睫上,流彩碎金。   沈陶陶收回目光,将方才的那本《士商类要》摊好,在宣纸上写了几行心得,又豁然抬眼,望了望一旁的宋珽。   宋珽在看书。   沈陶陶皱眉想了想,又写了几行,又看了宋珽一眼。   宋珽还在看书。   沈陶陶倏然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索性不再多想,也不再看宋珽,只自顾自地闷头写着心得。   一直到日落西山,两人下值,宋珽方将自己手中的古籍收起,对沈陶陶颔首示意,上了回府的官轿。   沈陶陶也赶紧搁下笔,收好了书籍,往尚膳走了一阵子。   她在尚膳司门口与等着她的江菱汇合。   江菱袖着手,一脸的闷闷不乐,甫一见她,便拉着她的袖子抱怨道:“我不就写错几行批注嘛,那尚藉女官就给我的考评降级,这下好了,全尚藉司洗砚台的活计都归我了。”   她说着将写着自己考评的锦书在沈陶陶面前一亮,上官考评下一个乙等历历在目。   这宫中女官制度便是如此,考评越低,活计越多,甚至可能分配到一些旁人不愿做的脏活、累活。   沈陶陶攥紧了自己写满上甲的考评锦书,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她方才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究竟是在何处。   ——之前宋珽明明还想下药毒死她,一计不成还令侍女补送毒蜜饯。怎么如今又是给自己让位,又是评定上甲的?   这逛完花楼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   江菱看她不说话,下意识地追问道:“怎么了?你的上官是不是也为难你了?”   沈陶陶下意识地摇头,轻声道:“行为倒是正常了。”   她想了想,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部:“但是人好像疯魔了。” 第24章 猪精   江菱听得似懂非懂,旋即又想起自己洗砚台之事,不由得连连哀叹道:“我倒希望我的上官也能疯魔一下,帮我把整个尚藉司的砚台洗了。”   沈陶陶笑了一声,拉着她往院里走:“你还是指望今晚能多剩点下脚料,我们能多弄点吃的吧。我还欠着‘猫兄’小鱼干呢,也不知道能不能买着。”   她说着,顺手去推尚膳司的院门,指尖还没挨到门扇上,那门却‘嘎吱’一声自己打开了。   沈陶陶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一抬眸,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一身尚膳司女吏的服饰,面色枯槁,往日里总是梳起精致发髻的长发如今有些蓬乱地散着,像是刚刚被人撕扯过,而一身女官服饰,更是被人撕裂了好几处,连宫绦都被人扯断了一半。   沈陶陶一惊,下意识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终于反应过来,这形容狼狈的女吏,竟是沈静姝。   江菱也微微一愣,旋即朗声笑道:“看起来她混得也不怎么样嘛?看着比我这个洗了整个尚藉司砚台的人还要狼狈!”   沈静姝闻言也回过神来,目光死死盯在沈陶陶周身,见她非但未见憔悴,反倒愈发的鲜妍明媚。一双眼中旋即燃起妒火,两道视线刮骨一般落在沈陶陶身上,仿佛随时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个地吐出字来:“你还有脸来!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江菱闻言,一把将沈陶陶拉到自己身后,冷嗤一声回呛过去:“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是你自己不争气,关陶陶什么事?况且我们又不是来找你,少自作多情了!”   “那你们是来找我?”一道略显凌厉的女子嗓音自内传出,旋即一身司膳女官服饰的崔尚膳大步自院中行出,负手立在两人身前,抬目越过江菱,看着沈陶陶道:“找我评理?”   沈陶陶自江菱身后行出,向崔尚膳微微福身行礼,弯了弯眼道:“微臣不明白您的意思,还请尚膳明示。”   崔尚膳冷嗤一声,不屑地扫了沈静姝一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切个菜都切不齐整。”她说完转向沈陶陶,眯着眼睛看着她,质问道:“这样的人,硬塞进我尚膳来,我给她评个丙下让她去冷宫送饭,已算是格外宽宏。怎么,你还觉得她可怜?”   难怪沈静姝看着如此狼狈,原是去冷宫送了饭。   沈陶陶尚未去过冷宫,但也听过不少传言,说是里头的人关久了,基本都是疯的。   因而沈陶陶略想了一想,颔首道:“确实可怜。”   江菱瞪大了眼睛,暗暗伸手拉她的袖口,小声道:“她那么对你,你还觉得她可怜,你也疯魔了?”   沈陶陶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崔尚膳弯眼笑道:“入了冷宫已是凄惨,若还要吃沈静姝做得饭,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沈静姝听了,眼中的神色愈发怨毒,恨不得将沈陶陶撕碎一般。   倒是崔尚膳闻言多看了沈陶陶一看,背过身去,冷声道:“你独自与我进来。”   “是。”沈陶陶应了一声,安抚地望了江菱一眼,便独自随着崔尚膳进去。   两人一同进了隔壁的厢房,沈陶陶还乖觉地主动掩上了槅扇。   崔尚膳于一张花梨木椅子上坐下,冷眼看着沈陶陶:“解释。”   沈陶陶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若是自己当主考,旁人拽着她哭诉了一通,结果去了尚藉,自己也会满身的不自主。   遂忙放低了嗓音道:“去尚藉司的事情确实是一场意外。”   崔尚膳冷嗤了一声。   沈陶陶继续解释道:“我要有这样的本事,当初于卷子上胡写一通,回家等着中选不就成了,又何苦浪费您的时间?”   崔尚膳冷眼看着她,不置可否。   沈陶陶将心一横,低声道:“我是被辅国公世子、太府寺少卿宋珽钦点过去的。”她顿了一顿,还是说道:“他便是我之前跟您提起的那位未婚夫,不过如今婚事倒是已经退了。”   崔尚膳听至此,眸光微微一浮,似乎也是听过近日里宋珽逛花楼的传闻。至于是否有过婚约,若是有心查下去,并不难知道。   因而,他对沈陶陶的话便也信了七分,面色缓和了一些,问道:“那你今日来我尚膳司做什么?”   “买点下脚料回去。”沈陶陶杏眼微弯:“要是能再有点小鱼干,那就更好了。”   崔尚膳皱了皱眉,自椅子上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对她丢下一句:“自己去找,难道还要我捧到你手上不成!”   沈陶陶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忙福身谢过。   待她走远了,沈陶陶便也自厢房中出来,拉着外头正等得心焦的江菱一同去了昨日的女吏处。   许是这次得了崔尚膳的许可,那位女吏格外大方,直接切了半只鸡给她们,听沈陶陶道明来意后,还拿了一小包杂鱼干给她捎上。   两人付了银子拿了东西,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将要走出院子时,却见沈静姝还站在道旁,看着沈陶陶的目光似淬了毒的刀锋一般。   沈陶陶不欲与她多言,便侧身避开了她的目光,与江菱一道回了尚藉司。   草草去了膳堂一趟后,两人便回到了寓所。   如前夜商量好的一般,由江菱坐镇屋内,应付旁人。而沈陶陶则拿着东西悄然行至她们常去的假山旁。   沈陶陶独自将带着的炊具放下,又去捡了些枯枝。   她本想做一道红焖鸡带回去,但在路过一丛不起眼的低矮灌木的时候,倏然改了主意。   那是一丛灰绿色的植物,叶片大张,形似人的五指,在静夜中颇有些狰狞,但沈陶陶非但不惧,眸光反倒微微一亮。   这是五指毛桃,算是药材,也算是食材,用它的根部煲出的鸡汤,色如牛奶,其香迴异。   她遂蹲下身去,取下自己发上一支簪子当利器,将土刨开一些,待露出了五指毛桃的根部后,便以厨刀斩断。   她将五指毛桃根握在手里,以水壶中的水冲洗干净,便回到了锅前。   先自水壶中倒了一半的水将鸡肉绰水撇去血水。再将五指毛桃根与绰过水的鸡肉重新放入锅中,放入姜片与红枣,又加了些细盐,将水尽数倒入。   随后便盖上锅盖,点燃了枯枝。   炖鸡汤是一个耗时间的活计,沈陶陶便一道坐着,一道想着白日里的事情。   她反反复复想了许久,想到那鸡汤都涌出一丝鲜香味来的时候,倏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三两声猫叫。   沈陶陶心中一动,见那鸡汤估摸着还要炖个一盏茶左右的功夫,便索性自地上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找了出去。   她沿着假山走了一阵子,终于在一丛矮树下发现了昨日里那只橘猫的身影。   沈陶陶遂对它招了招手,小声道:“猫兄。”   小橘猫睁着圆亮的黄眼睛看了她一阵子,慢慢地挪步过来,在她身边躺下,露出肥白的肚皮。   沈陶陶下意识地伸手薅了两下,只觉得触手光滑柔软,十分令人沉醉,便自顾自地揉了一阵子,这才自怀中掏出了小杂鱼干喂它。   那橘猫似乎也是饿了,一口气将一小包鱼干吃完,又抬首眼巴巴地望着沈陶陶。   “猫兄,没有了。”沈陶陶摊了摊手,见橘猫仍旧不走,只一直冲她喵喵叫唤,便又软下心来,将那猫抱在怀里,往山洞里走:“还有些鸡肉,可以拆些给你,再多的,可就没有了。”   她这样说着,迈步进了山洞。   山洞中昏黑一片,那枯枝拢起的火堆似乎是熄灭了。   沈陶陶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心中惦记着自己的鸡汤,紧步往里头走。   刚走出几步,却隐约又见到一点光亮,沈陶陶觉出不对,便停下了步子仔细往前望去。   火堆倒是未熄,只是有一人坐在火堆前,宽阔的脊背将火光挡了个大半。   沈陶陶看不清他的容貌,只隐约可见他身姿英挺,蜜色肌肤上似乎是热出了一层薄汗,于火光映衬下泛着油亮光泽。   沈陶陶在心中腹诽:活像一只刷了油的烤猪。   此刻这人正盘腿而坐,左手摁住放在火堆旁一柄佩剑,右手拿着她炖得半只鸡,正大嚼大咽。   沈陶陶秀眉紧皱,小脸因不悦而微微涨红:这简直是一头下山糟蹋庄稼的野猪,还是成了精,化了人形的那种。   半只鸡很快就葬送在了这野猪精手里,他仿佛意犹未尽,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口汤锅上,直接单手将锅端起,边吹边喝,转瞬间便喝了个干净。   沈陶陶看得两眼发直,怀中的橘猫似乎也看不过去,‘喵’地一声自她怀中跳下,轻盈落在地上。   “谁?”锅前的野猪精反应极快,一把抄起地上的佩剑猛然转过身来。   他毕竟是习武之人,也曾赶过夜路行军,在夜间的视力要比沈陶陶好些。只一抬眼的功夫,便看清了不远处立着的,是位身着女官服饰的小姑娘,正以一双杏眼瞪着自己。   而她脚下,蹲坐着一只橘猫,也同样瞪视着自己。   一时便是一愣。   沈陶陶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眼前之人身形魁岸,似乎是个常年习武的,再看佩剑,大抵是宫中的侍卫。   知道此人不是刺客,自己性命无虞后,她再看见那空空的汤锅和一地的鸡骨头,便一阵生恼。   说好了给江菱带回去,可如今自己都没尝上一口,便被这野猪精糟蹋了。   遂也不客气道:“你吃了我的鸡,喝了我的汤,还好意思质问我是谁?”   这天底下,怎会有脸皮如此厚的人? 第25章 狸奴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将手里的佩剑放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皮:“原来这鸡是你的啊?我今天在宫里巡职,正饿着呢,还以为是哪个侍卫偷偷开的小灶,就给吃了。”   他见沈陶陶仍旧气咻咻地瞪着他不说话,便又想了一下,伸手去掏钱袋子:“你也别生气,我付你钱成吗?”   沈陶陶一听,反倒更是不悦。这是钱的问题吗?这么有钱,怎么不去外头酒楼里吃一顿?非要三更半夜来抢她这点吃的?   但是看着眼前的人身形魁岸,又佩着剑,真要惹恼了他,自己怕是要吃亏。   况且,她这半夜出来开小灶的事情,也实在是不能张扬。   但若想完全忍下这口气,却也是不能。故而沈陶陶咬唇想了一阵子,抱起地上的橘猫开口道:“也行,二十两银子,只收现银。”   二十两银子,可以买半山洞的鸡了。   沈陶陶想出这口气,也怕他不给,便抚着手中的猫道:“我怀里的,可是娘娘养的御猫,这东西做好了有它的一份。如今你全吃了,将御猫饿着了,谁都不好交代。二十两银子封口费,买个平安,不算贵。”   那人想了想,再开口时倒也没还价:“贵是贵了点。但是我有错在先,合该赔你。”他说着便摸出了钱袋,将银钱点了一点,突然呃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银票,没带现银。”   沈陶陶皱了皱眉,银票还要出宫去换,麻烦了些,但也比没有要好。   她打定了主意,正想伸手,却听山洞外,一声更漏遥遥响起。   那人神色陡然一紧,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语道:“戍时了,该换班了。”   说着便拎着自己的佩剑,一阵风似的刮过沈陶陶身旁,只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嗓音:“今日没带现银!这钱我改日一定还你!”   沈陶陶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地上只剩下一堆鸡骨头和空空如也的汤锅。   她登时被气得不轻。   说什么改日一定还你,就是想吃白食还不想落了面子!   这黑灯瞎火的,谁看得清谁?连个名字都不留,便是想讨债都不知道去谁那讨,这不就是摆明了想赖账!   更可气的是,还吃完了就走,留下这一堆烂摊子,还要自己给他收拾!   沈陶陶兀自生了一会气,最后还是没法,只得自己将东西收拾了,兜着一肚子的气回了女官寓所。   甫一进门,江菱便快步迎了上来:“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快快快,我都等不及了。”   沈陶陶将空锅往案几上一放,抿唇道:“本来是熬了一锅鸡汤的,结果遇上一只野猪精,全给吃了。”   “野猪精?”江菱瞪大了眼:“这宫里还有野猪?”   沈陶陶蹙眉解释道:“是个吃白食的家伙,吃相和头野猪似的。”   她说罢,便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与江菱复述了一遍,听得江菱也气的牙痒:“头一回见着吃白食还吃得这么理直气壮的!改天让我碰见了,非痛揍他一顿不可!”   ……   话虽是这样说,但对沈陶陶来说,气过一阵,睡了一觉,便也过去了。   倒也不会为了出一口气,便满宫廷的去找人。   翌日清晨,她还是照常去太府寺中当值。可人还没进太府寺,先听见了一声细细软软的猫叫。   沈陶陶心中一紧,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忙提着裙子快步往阶上走。   随着她一步步靠近,眼前的场景也一点点露出了端倪。   宋珽独自一人立在高阶之上,雪白的袍角边上蹲着小小一团黄色的毛球。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她遇到的猫兄。   沈陶陶顿时觉得背心上起了一层薄汗。   上辈子的时候,自己可从没见过宋珽豢养过什么东西,大抵也不会喜欢狸奴。   猫兄主动招惹上去,等下把他惹急了,该不会被一脚踢下来吧?   更令沈陶陶觉得要命的是,猫兄已经伸出爪子去抓他的袍裾。   宋珽皱了皱眉,沈陶陶一颗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还未来得及出声,却见宋珽已皱着眉往后退开了一步,袍裾随着他的步伐轻微一动,稳稳自猫兄爪下脱出。   还未等沈陶陶松下一口气来,猫兄却仿佛觉得宋珽是在和它玩儿一般,又主动凑了上去。   宋珽眉心紧皱,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猫兄则愈发来了兴致,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   这一人一猫,你退我进,打太极般几个来回,没分出胜负来。倒是宋珽的眉心锁得越来越紧,人也快要退到了高阶边缘。   而此刻,沈陶陶也终于走到了近前,她赶紧抬手将还想凑过去的猫兄一把揽在怀里,对宋珽赔笑道:“小猫不懂事,世子爷别和它计较。”   她说着赶紧低头看了看宋珽的袍裾,见洁白的袍裾上已落了一朵炭黑色的小梅花,顿时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将猫兄抱得更紧了,颤声道:“要不,我赔你一件袍子,你别和它计较。”   “一件衣服罢了。”宋珽的目光落在她轻轻发颤的长睫上,又在她紧紧抱着狸奴的双手上停了一停,终于还是淡淡移了开去:“这狸奴既不是你所豢养,又何必要你来赔?”   沈陶陶抱着猫不肯撒手,硬着头皮道:“是我养的。”   “女官寓所不得豢养狸奴。”宋珽淡看了她一眼,沉吟稍顷,启唇道:“若你真想豢养,可以养在太府寺中。”   沈陶陶迟疑一下,抱着猫兄直起身来,抬眸望向他:“世子爷,你也喜欢狸奴吗?”   她虽口中这样问了,心中却仍留有一个心眼。   无论是前世他从未豢养宠物的记忆,还是方才他面上的神情,分明都是不喜的。若是他答了喜欢,那这猫兄,她是万万不能留在太府寺的。   宋珽闻言,眉峰微拢,淡声道:“不喜。”   他这样直白地答了,沈陶陶反倒是微微一愣,抱着猫兄有些不知所措。   他垂首看着自己袍角上的那朵炭黑梅花,语声冷淡,却未见恼意:“狸奴只是狸奴,不像人那般懂得规矩进退。这宫中常人活命也未必容易,更何况一只狸奴。若是哪日里冲撞了旁人,被扑杀了,你又要伤心。”   “留在太府寺,至少可以保全一条性命。”他抬眸,对上沈陶陶微愣的神情,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防备,便又淡声解释道:“难道我不喜欢什么,就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即便是不喜欢,也不会赶尽杀绝。   沈陶陶将这句话慢慢品读了一遍,渐渐信了几分。   他是辅国公府的世子爷,太府寺的少卿,若是真的连这点气量也没有,方才早该在猫兄扑过去的时候一脚将它踢下石阶,根本没有她开口的机会。   这样想着,沈陶陶慢慢将紧抱着猫兄的手松开了一些,眉眼舒展,潋滟笑开。   “我信你。” 第26章 人祸   尚膳司后院中,沈静姝独自坐在自己的房内。   她低垂着头,紧咬着下唇,面色阴沉。   一个时辰前,她去冷宫送午膳。那几个女人今日里疯得愈发的厉害了,撕扯她的衣服头发不说,还将整个食盒的饭菜都泼翻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她已洗过几次,却仍旧觉得自己身上还有股发馊的菜味。   她沈静姝虽然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父亲母亲捧在手上娇养的明珠,何曾去过厨房这种腌臜地方?又何时需要纡尊降贵给疯妇做饭?   自厨房里拿一些别人不要的剩饭剩菜给她们,已是自己大发慈悲。   毕竟都沦落到冷宫里头了,能有一些隔夜的剩菜果腹,就应当对她感恩戴德。   她们非但不知足,今日还敢将菜泼到她的身上,简直……简直是不识抬举!   房外,其余女官们的笑闹声还不住地传来,落入她耳中,便如同刮骨般地难受。   “听说了吗,太府寺的沈女官新养了一只狸奴。”   “何止是听说,人我都见过了。正午的时候她特地来我们尚膳司买了好大一包小鱼干回去。”   “她的上官真是慈和,听说给的评定是上甲,还肯在太府寺内给她养狸奴。也不知我们的崔尚膳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好脾气?”   沈静姝扒着槅扇的缝隙细细听着,齿尖几乎在下唇上咬出白印。   沈陶陶,又是沈陶陶。   凭什么什么好事全给她占了?   听闻几日前李贵妃在尚藉司中划花了一个女吏的脸,怎么就不是沈陶陶的脸呢?   她心中发恨,不自觉地多用了几分力道,将自己的下唇咬破,翻出一点腥咸来。   沈静姝痛的清醒过来,赶紧用帕子去拭唇上的血迹。   这拭着拭着,她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眸中一丝幽光浮起。   是啊,这倒霉的,为什么不能是沈陶陶呢?   ……   瑶华宮正殿中,李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于冰碗中捻起一枚樱桃,轻轻放在殷红的唇间,一双凤眼微阖,透着几分天生的慵然妩媚。   一旁,她的大宫女折香正细细为她打扇,轻声回禀着方才从守门宫娥那得来的消息:“有一位姓沈的尚膳司女吏跪在门外,说是想要见您。”   李贵妃红唇微张,将樱桃核吐在一旁银质的小碟上,一双凤眼微微挑起一线:“打出去。”她轻声嗤笑:“这年头,本宫的瑶华殿也成了这些阿猫阿狗想来便能来的地方了?”   折香轻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给身边的小宫娥使了个眼色。   那宫娥知道她的意思,忙福了福身,快步往后退去。   还未来得及出去,槅扇再度一响,另一名大宫女瑞香也自外头进来,对美人榻上的李贵妃微微福身道:“娘娘,外头那位女吏说,自己是尚藉司沈掌藉的姐姐。”   “掌藉?”李贵妃轻笑了一声,不掩轻蔑:“这又算什么东西,也配拿到本宫跟前来说?”   折香窥着她的神色,见李贵妃眸底微冷,怕她将气出在自己的姐妹瑞香身上,便略想了一想,装作不经意道:“娘娘,您忘了?之前我们去尚藉司的时候,遇到个不懂规矩的,冲撞了您。您怜她生的素淡,便为她脸上添了点颜色。”   李贵妃以手支颐,凤眸微转,似乎是想起了这回事,难得地来了几分兴致:“那按你说,她这是为自己的姐妹鸣不平来了?”李贵妃掩口娇笑道:“有意思,你让她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有几分本事讨回这个公道。”   瑞香得了她的指示,便不再耽搁,紧步往槅扇外去了。   不多时,她便带着身子微微发颤的沈静姝走进殿来。   沈静姝已经细细梳洗过,面上却刻意地未施脂粉,隐约透出几分憔悴。   她甫一进来,也不敢抬头,只看见李贵妃垂在美人榻边缘一片织金的裙裾,便对着这个方向双膝跪下,叩首道:“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李贵妃笑了一声:“还挺懂规矩。想必是个有意思的。”她说着微微一顿,笑意转冷:“但若是你令本宫觉得失望了,今后便也不必再站起来了。”   沈静姝双膝一软,忙颤声道:“微臣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她想着沈陶陶那张鲜妍明媚的脸,心中的妒火烈烈升腾,连带着语气都奇异地平稳下来,仿佛真有其事:“微臣有位妹妹,生的姿容昳丽,心气也高。不甘心埋没在从五品员外郎之女的出身里,便花银两买了女官的名额进了宫中。”   李贵妃听了一阵,对一旁打扇的折香笑道:“折香,如今是不是什么人都能称一声美人了?”她的视线慵然落在沈静姝面上,微微打量一番,笑意妩媚中又带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看你的模样便知道,你那妹妹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沈静姝被她嘲笑得面色通红,忙低下头去,强忍着屈辱道:“微臣妹妹的美貌,不过是萤烛之光,自然不能与娘娘的日月之辉相比。”   她将准备好的银子、银票一一拿了出来,放在眼前的地面上。为显虔诚,她还将自己戴着的珠钗,耳坠,手镯一同取下,与银两放在一处,叩首道:“但是侍奉圣上,是舍妹毕生所愿。静姝愿倾尽己身,为娘娘当牛做马,只求您圆了舍妹一片忠君之心。”   “好一片忠君之心。”李贵妃抚掌,一双凤眼转向折香,高高挑起的眼尾透出几分凌厉:“上一回去尚藉司,我怎么没看出谁有这样的心气?还是你们收了银钱,刻意漏下了几个?”   折香听得双膝一软,忙放下扇子跪倒在李贵妃榻前:“奴婢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奴婢这便差人去查个水落石出。”   能在李贵妃身边近身服侍的,自然也有几分本事。   不过一盏茶功夫,折香便自殿外疾步进来,附耳道:“娘娘,查清楚了。确有其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之前您去尚藉司那日,她面上恰巧起了红斑,奴婢眼拙,竟没能看原貌来。”   她将恰巧两个字在唇齿间重重一咬,便透出一分别样的意味来。   “懂得韬光养晦,倒是个聪明的。本宫是应当见见。”   李贵妃凤目中寒光一闪,旋即妩媚笑开,葱白般的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尾指上华美锋利的鎏金护甲,柔声道:“折香,你去将这位‘妹妹’请来吧。” 第27章 短章   时值日暮,沈陶陶低垂着脸正独自往去尚膳司的路上走。   她眉心微蹙,面上有些郁郁,迎面来的人皆以为她是遇着了什么烦心事,但只有沈陶陶知道,她想得是如何安置她的猫兄。   民间请猫,大多是选在腊八的时候,还要带着田鼠祭拜猫神。   如今腊八早已经过去,宫中也不好找田鼠,她便打算跳过这茬。   但是时已入夏,天气一日日地燥热起来,猫兄又成日里上蹿下跳,怕是要生虱子,还是得给为它挖点桃叶与楝树根泡澡才好。   还有宋珽虽是答应了留下猫兄,但若是猫兄在太府寺珍贵的古籍上留点‘纪念’,也不知他会不会翻脸改了主意。今日去过尚膳司后,还是得去内务府再领个盆来,装点沙土,教教它才行。   她这样细细想着,这夏日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起初还只是细细微微的三两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转瞬便已密密成帘。   沈陶陶没带雨具,又知道这夏季的雨来去皆快,便就近寻了个游廊,立在廊下静静等着雨歇。   等了大抵一炷香的功夫,雨势并未转小,反倒是远处有一行人打着竹伞冒雨而来。她们未曾穿上雨天用的木履,但即便是踏在积水的地面上,也不曾放缓脚步。   转瞬便到了近前。   打头的那位一身雨过天青色宫女服饰,领口与袖口绣了精致的青莲纹。而身后跟着的,却是清一色身着麻衣,身材壮硕的粗使嬷嬷。   “原来沈掌藉在这里躲雨,令奴婢一阵好找。”那领头的宫娥一张圆圆脸儿,笑起来柔和而喜气:“我家娘娘想见您,您且随奴婢走一遭吧。”   她说得客气,但言语间,那些粗使嬷嬷们已默不作声地围了上来,前前后后将整个抄手游廊堵死,将沈陶陶紧紧围在中间。   大有不答应便要用强的态势。   沈陶陶心知不好,面上却并不显,也笑应道:“既然是贵人有令,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只是我的上官——辅国公世子,大理寺少卿宋珽令我在此等候,说有一本古籍需要批注。等下若是他来了寻不着我,怕是麻烦。”   她信口胡诌了一阵,顺势将宋珽的身份搬了出来,指望对方多少能够忌惮一些。   但那宫娥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仍旧是笑道:“沈掌藉不必担忧这个,奴婢会差人给世子爷报信,说您今日来不了了。”她一道说着,一道轻轻抬了抬手。   堵在游廊上的粗使嬷嬷们得了眼色,不动声色地将沈陶陶往廊下挤。   沈陶陶被她们推搡了一阵,身子一歪,险些摔在雨地里,忙扶着廊柱立住了。   目光四下一扫,见此处僻静,又下着雨,周遭没有宫人来往。   且那些嬷嬷们几乎是挨着她站着,大有她敢轻举妄动,便直接打晕了带走的阵势,便也打消了的念头,只开口拖延道:“不知道姐姐口中说得贵人是哪位贵人?”   “沈掌藉去了便也知道了。”那宫娥口中答着,身子却已转了过去,抬步往来路走。   粗使嬷嬷们互相望了一眼,一言不发地上前去掰沈陶陶拽着廊柱的手指,几乎是半推半拖地架着她往雨地里走。 第28章 三更   沈陶陶挣脱不开, 便也只能踉跄着跟着她们往前走,指尖却微微一动,自袖袋中勾住了自己的荷包带子, 轻轻往外一带。   一只绣红鲤戏水的荷包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泥泞里。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想抬脚踏过, 一双纤细的手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正是那打头的宫娥。   她自袖口里取了块帕子将荷包裹住。依旧是弯着眉眼, 温柔地对沈陶陶笑道:“沈掌藉可要小心些, 千万别再落下什么东西了。这些嬷嬷们粗手笨脚的,可别弄疼了您。”   她这样说着, 架着沈陶陶的嬷嬷们便像是得了指使一般,伸手狠狠在沈陶陶小臂上拧了一把。   春衫单薄,那粗使嬷嬷又使了暗劲, 这一下下去,沈陶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眼里瞬间涌上一层水雾来。   不用看, 也能知道袖子下必是青了一块。   还未待她缓过气来, 身后那嬷嬷又狠狠推了她一把,粗着嗓音道:“沈掌藉您可得快些,让娘娘等急了,我们谁都担待不起。倒时候,可别怪老奴手下没个轻重——”   大雨如垂帘而落,这一行人, 很快便消失在了帘幕深处。   雨水密密冲刷过青石地板,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   瑶华宫中。   李贵妃慵然躺在美人榻上, 一双素手放在一旁的金丝软枕上, 由瑞香细细地为她抹着滋养肌肤的香膏。   许是等得百无聊赖,不知何时,她又唤了两名宫娥进殿, 在自己宫室内用鞭子抽着两只木陀螺玩。   “娘娘,沈掌藉到了。”折香行至廊檐下,收了竹伞微微福身。   “进来吧。”李贵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慵然道。   折香应了一声,提着裙裾迈步进了殿内,对沈陶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陶陶便穿一身湿衣进来,定了定神,于两名打着陀螺的宫娥边上立住,对她行礼道:“太府寺掌藉沈陶陶,见过娘娘,娘娘万福。”   李贵妃闻言,懒懒自金丝软枕上收回了玉手,挑起一双凤眼斜斜看向她。   眼前的女子并未盛装打扮。   一身简单的退红色女官服饰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薄衫下净白如瓷的肌肤与玲珑的身段。   而一把缎子似的长发只以一支倒垂花浅色和田玉簪子挽住。如今淋了雨,便凌乱地散下几缕,落在那张瓷白的小脸上。   黑与白这两种极致的颜色略一触碰,反倒生出几分水墨画般的淋漓动人。   李贵妃那双慵然的凤眼微微抬起了一些,缓缓开口道:“抬起脸来。”   沈陶陶应了一声,将低垂着脸平平抬起,眸光却仍旧落在地上,守礼地不与她对视。   而李贵妃的视线,则肆意地在沈陶陶面上打量。   她自负美貌,也并不觉得眼前的女子比自己生的更为动人。   但她可真是年轻。   年轻的像一支新开的芍药,纤细而娇嫩,于晶莹的朝露中颤颤盛开,散出诱人的野香味。   她的目光微微下滑,落在沈陶陶绛色领口外,露出的那截纤美柔白的脖颈上。   李贵妃倏然笑了笑。这段柔美的颈,让她想起了御花园里娇嫩的牡丹花枝,不需什么风雨,只需用指甲轻轻一掐,便折了。   “把东西给她拿来。”她慵然笑道。   “是。”折香福身应下,自一旁的紫檀木小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籍,双手捧了,放在沈陶陶的面前。   “太府寺掌藉,那也是尚藉司的人。”李贵妃托腮看着她,凤眼含笑:“为本宫读书消遣,应当不为难你罢?”   沈陶陶并不信如此兴师动众地将她掳来,只是为了听她念书,但口中仍是恭敬地应了:“这是微臣分内之职。”   她说着揩了揩指尖上的水珠,自折香手里接过书籍,小心翻开一页。   “若是读错一个字——”李贵妃示意在一边打着木陀螺的两名宫女停下,自己亲自接过了鞭子,‘唰’地一下抽在地上,仍旧是曼声含笑,但语声中却是说不出的凌厉:“那就挨本宫一鞭子。”   沈陶陶指尖一颤,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不过是读书罢了,只要自己小心些,倒也不至于出错。   她这样想着,目光便落到了第一行字上。   霎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迅速移开目光,去看下一行。   稍顿,又以指尖迅速翻过了一页。   连翻数页,她的动作终于停住。   一双墨玉般的瞳仁微微放大,终于透出一丝绝望来。   没有,这本书上根本没有一个燕朝的文字。   通篇都是图腾般的扭曲的字体,不知是哪邦文字。   而不远处一架珊瑚屏风后,一道怨毒的目光正自其中镂空雕饰中透出,甚至还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沈静姝紧紧盯着沈陶陶的一举一动,见她始终没有开口,面上一点一点漾出笑来。   方才沈陶陶还未来的时候,她可是亲耳听见瑞香与其他宫娥讨论这本书的来历——这本书是一位来宫中祈福的高僧留下,通篇皆是以梵语撰写的佛经,寻常人根本无法。   她好歹也是与沈陶陶一同长大的,自然知道她从不诵读佛经,更勿论学过什么高深的梵语。   若是不能真做到一字一鞭,那就几鞭子抽花了她的脸,将沈陶陶逐出宫去,也算是出了她近日里来的一口恶气。   ……   四面已是华灯初上,而本该沉寂的太府寺中,却突兀地亮着烛火。   宋珽依旧穿着那件被踩了一朵炭黑梅花的袍子,端坐在椅上,皱眉看着自己脚下湿漉漉地一团。   沈陶陶下值后不久,他便也将手上尚未写完的几行批注写罢。   本想着就此回府,一推开槅扇,却觉得水汽扑面而来。   外间不知何时下了这样大的雨,如泼墨一般。   而他前脚刚跨出了门槛,那刚自雨地里跑回来的狸奴便一道光影似地窜了进去。那湿透了的脚爪在地面上踩出一串水淋淋的梅花,又纵身一跃,跳到了他刚写好批注的古籍上。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偏那狸奴觉得身上湿哒哒地不舒服,又顺势抖了抖毛。   顿时斗室内就像下了一场小雨,飞起的水点带着几根脱落的猫毛,溅得满屋都是。   直到现在,钟义还苦着脸,像个小媳妇似地用大手攥着一块小布巾,小心翼翼地试图擦去那些珍贵的古籍上的水痕。   “世子爷,我真做不来这样的活!你看这就算是把水擦了,也是皱巴巴的,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得了,也别为难我了!”   宋珽皱眉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袍角从脚下那只想拿他的衣服当澡巾的狸奴爪间挪开,淡声道:“罢了,回府吧。”   钟义一听,顿时喜上眉梢,顺手将手里拿着的一本古籍丢下,紧步跟了上去。   两人分别撑伞自高阶上徐徐走下,还未来得及踏上马车,忽听见身后雨地中,脚步声沓沓而来。   随之传来的,还有一声女子穿云破空般地怒喝:“你这狗官——”   钟义顿时大怒,立时转过身去。见是个女官打扮的少女,便也骂道:“哪来的黄毛丫头,敢在这瞎嚷嚷!要你是个爷们,老子早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江菱却不理他,索性丢了手里的伞,冒雨冲上前来,指着钟义身后宋珽骂道:“骂的就是你!你这狗官,仗势欺人算什么东西,欺负陶陶家里没人是吧?有种冲我来!看我爹不率兵围了你的府,抄了你的家!”   钟义气的脸色涨红,嘶哑咧嘴地就要上去推她。   宋珽本不欲理会,已伸手扶上了车辕。但倏然一听见陶陶二字,便又回过身来,拦下了钟义,对江菱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江菱气得直跺脚:“你还搁这装模作样!我与陶陶约好了下值后尚膳司门口见,我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人来,还以为她是困在了雨里。便又借了伞,顺着她下值的路细细寻了一便,连个人影都没寻着!你还敢说自己没为难她?快说,你把陶陶怎么了!”   她话音方落,宋珽便已变了面色,他冷声对钟义吐出一字:“刀!”   “是!”钟义下意识地去怀里掏,但当掏出一半的时候,却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压低了嗓音道:“世子爷,吓唬吓唬就算了,一个嘴臭的丫头罢了,也不用真捅死她——”   话还未说完,他便觉得怀中一空,低头一看,手中已只剩了刀鞘。   雨中一道银光如雷霆划过,骏马连在车厢上的那截缰绳瞬间断开。宋珽翻身上马,抽过车辕上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骏马长嘶一声,电射而去。   马蹄声夺夺远去,他的嗓音才自雨幕中传来,从未有过的急切中透着点刺骨的冷意:“去找!”   而此刻的瑶华宫中,却是一片静谧。   宫娥们一道小心地往宫灯中添着香油,一道偷眼去看立在殿中的那名女官。   沈陶陶双手捧书,杏眼微垂,神色宁和,一个又一个陌生而奇异的字节自她口中而出,掷地有声。   李贵妃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招了招手,令瑞香过来,玉手指着沈陶陶柔声道:“她念得,可对么?”   瑞香被她这样一问,背心霎时出了一身细汗,忙跪下身去,颤声道:“这,这本佛经是高僧所留,上头写的是梵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该怎么读。”   她这话因恐惧而未能压下音量,一字不漏地落进了沈陶陶耳中。   沈陶陶面上神色不变,指尖轻轻又翻过一页,依旧是柔声念着。但实则,若不是事先淋了雨,她此刻的衣衫大抵已经汗透。   她又何曾见过这样玄奥的梵语?不过是豪赌一把,赌这瑶华宫中无人能懂罢了。   只要她面上不显慌张之色,便无能能够指出她的错处。   沈陶陶正这样想着,耳边却倏然传来一道柔媚的嗓音:“你这句念得不对。”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地抬眸,却见美人榻上,李贵妃抬着凤眼,正含笑看着自己,一双红唇微启,柔声道:“本宫说,你方才念得不对。”   沈陶陶略低下头去,稳了稳自己的心绪,轻声道:“敢问娘娘,是哪个字错了?错在何处?”   李贵妃单手持鞭,赤足走下榻来,像是一条吐着红信的美人蛇,一寸寸向她靠近。走到近前时,语声也倏然转为凌厉:“这是本宫的瑶华宮。本宫说你错,那便是错。”   话音方落,耳边风声一厉。   沈陶陶下意识地一偏头,只见眼前一花,一道鞭影自她耳畔擦过,重重落在她身后一架紫檀木小几上。几架翻倒,上头一座圆肚青花瓷釉瓶坠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响。   这一鞭运足了力道,若是落在人身上会如何,简直不敢细想。   沈陶陶看着地上花瓶的碎片,忙抬手捂住自己方才险险被风声擦过的侧脸,一阵后怕。   “还敢躲?”李贵妃勾起殷红如血的唇,眸中却仍是寒光一片:“架住她。”   沈陶陶反应过来,将手中的佛经一丢,转身就跑。   宫娥们却抢先把槅扇一合,将殿门堵了,瓮中捉鳖一般齐齐围了上来。   眼看着圈子越围越小,而身后是持鞭带笑的李贵妃,沈陶陶一咬唇,狠下心来,看准了殿门的方向,快跑几步,合身往人堆里撞去。   拦门的也不过是一群宫娥罢了,一时不防,见她不要命似地撞过来,便下意识地躲了开去。   沈陶陶一下子撞在了合拢的槅扇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像要散开似的。此刻却也顾不上这些,只忙不迭地伸手推门。   指尖才刚碰上槅扇上的雕花,发间便是一痛,身子不自主地往后仰去。   却是候在后殿中的粗使嬷嬷们赶来了,当先一位直接扯着她的长发,硬生生将她拽得转过身去,面对着李贵妃。   其余嬷嬷们也迅速赶到,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死死摁在槅扇上,动弹不得。   李贵妃步履优雅地走上前来,用鞭柄挑起她尖巧的下巴,轻笑道:“地上的麻雀,始终是飞不高的。与其看你在这白费功夫,不如本宫帮你一把,断了你的念想。”   沈陶陶挣脱不了,张了张口,却因太过恐惧反倒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贵妃对自己举起了鞭子。   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心中悲哀地想,这带了倒刺的鞭子抽到脸上,不知道会不会比上辈子一头撞到宋珽的棺材角上更疼。   这个想法才刚刚升起,便觉得自己背后倏然被什么狠狠一撞,力道大的,让抓着她的嬷嬷们全松了手,以至于她一下子站立不稳,猛地摔倒在地上。   要不是折香眼疾手快,将李贵妃拉开了一下,她兴许能直接摔在李贵妃身上。   外头的水汽涌了进来,旋即有一道视线,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珽几乎是合身将门撞开,迎面就见到沈陶陶扑倒在地上,身边散落着一本梵文的经卷,而一条鞭子毒蛇正般地往她身上抽去。   他还未来及的多想些什么,身子却已经先一步地做出了反应,劈手便将抽向她的鞭梢紧紧攥住。   剧痛自掌心传来,他却已无暇顾及,只是下意识地转过眼去看躺在地上的沈陶陶。   他活了两世,掌过权,下过天牢,也上过刑场,从未怕过。   但这一路上,他在暴雨中策马疾行,一座宫殿一座宫殿地找过去,脑海中全是凌乱而破碎的画面。   一会是菡萏初开时,穿着凤冠霞帔,怯生生地望着他的沈氏。一会又是一身银红色月华裙立在太府寺门外,含笑说着‘掌藉女官沈陶陶,前来拜见上官。’的沈陶陶。   当他想到清晨时还抱着狸奴言笑晏晏地说信他的沈陶陶,又会因为他来迟一步,再度变得冰冷而毫无声息的时候。恐惧就像一只巨手,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脉。每呼吸一下,都是刻骨铭心的锐痛。   直到,他方才不顾一切地撞门进来,看见沈陶陶独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才终于怕了。   他活了两世,却是第一次如此惶恐。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地面上的沈陶陶轻轻动了一动,像是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转过一双墨玉似的瞳眸,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这时,宋珽也看清了她身上尚未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血迹,似乎只是摔得有些发懵。一颗汹涌跳动的心,终于渐渐安静了几分。   这一世,他终于没有来迟。   沈陶陶也定定地望着他,一双杏眼微微睁大,眸光散乱地落在他的身上,无有定处,像是不能理解眼前所看到的的情形。   宋珽衣衫湿透了,袍角上满是飞溅的泥点,脏的连那朵小小的炭黑色梅花印都看不见了。玉冠也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凌乱地散落在肩背上,一道一道地,往下淌着雨水。   面色仍旧是苍白的,甚至被大雨冲刷得连那本就浅淡的唇色都浮白了。眼眶却泛红,那双形态优美的窄长凤眼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许久都不曾合过眼了。   两世里,她都从未见宋珽这样狼狈过。   “能站起来吗?”宋珽垂眼看着她,胸口因一路的疾行而微微起伏着,语调却仍旧是素日里的冷淡,辨不出什么情绪。   他单手握着李贵妃的鞭子,鞭上的倒刺都深深扎进了他的手掌里,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一连串地坠下,有一滴落在沈陶陶冰凉的手背上,烫的惊人。   沈陶陶转动目光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有些愣仲。   良久以后,才慢慢点了点头,从地上爬起身来。   “跟我走。”宋珽拽过李贵妃的鞭子丢在了地上,不容置喙地握住她的袖子,带着她往槅扇外走。   眼看着两人就要走出了殿门,李贵妃终于回过神来,指着宋珽的背影厉声道:“你可以走,她得留下!”   宋珽并不回头看她,只冷声道:“她是我太府寺的掌藉,即便是要罚,也是由我来罚。不劳旁人费心。”   李贵妃许久没被人这样直白的顶撞过,顿时气白了一张秀脸,抬手怒指着两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老子看谁敢!”一声粗狂的男子吼声自外头传来,是钟义带着江菱与宫中的金吾卫一同冲到了殿前。   江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大声喊道:“她是宫中的女官,不是你瑶华殿的奴婢!你敢动她一下,我现在就回府,令父亲一本折子参到御前!我倒要看看,这天下,究竟是圣上的天下,还是你李贵妃的天下!”   外头拦门的宫娥与粗使嬷嬷们跟在其后陆续跑了进来,见到如此情景,也都吓白了脸,一一在泥泞里跪下,颤声道:“娘娘,他们非要闯进来,奴婢,奴婢们拦不住。”   “一群废物!”李贵妃因愤怒而变了调子的嗓音自后传来,而宋珽一行人,却已上了等在殿外的马车。   钟义跳上车辕,重重一挥马鞭,骏马长嘶一声,拉动马车疾驰而去。   殿外的大雨不曾停歇,马车也一路不停,一直行至了宫中的医署。   医署里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遣了两名今日当值的医官等候在长街上。   见他们自马车上下来,便忙迎了上去,将众人引入医署中。   宋珽于外间坐落,而沈陶陶则被掌药司调来的女医官带去了内室,江菱不放心,也紧步跟了进去。   当值的医官见宋珽手上的血仍未止住,忙紧步上前想为他处理,却被他侧身避过。   他微垂眼看着自己落在地面上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淡声道:“沈女官如何了?”   那医官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眸望向隔开静室的布帘。   帘子微微一动,江菱率先打帘出来。   见宋珽正抬目望向她,先是一愣,旋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向他道:“之前说你狗官……是我不对!”她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还是大大方方地向他行了个礼,朗声道:“是我没弄清楚情况,我跟你道歉!”   宋珽面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此事,只是她说起,便也略微颔首,算是答应,只淡声道:“她如何了?”   江菱遂应道:“医官说了,没有大碍。”她顿了一顿,脸上浮出一点怒色:“但是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身上青了好几块。”   她话音方落,沈陶陶也跟在女医身后走了出来,接着江菱的话轻声道:“推搡的时候在槅扇上撞的,过几日便能消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的手——”她将目光落在宋珽仍在往外涌出鲜血的手掌上,愣了一愣。似乎并未想到还未曾包扎,忙转首对一旁的医官道:“快给他看看!”   无论之前如何,这一次宋珽毕竟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若是真落下点病根,要她如何释怀。   医官应了一声,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苦着脸看着眼前这尊惹不起,碰不得的大佛。   这可是辅国公大房里唯一能够承爵的嫡子,身子又一惯的病弱。若是今日真出了点什么事,圣上肯定不会动相府贵女出生的李贵妃,辅国公大房也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别到时候推来推去,推到他一个小小医官头上,反倒让他做了替死鬼。   那医官满腹的忧虑,宋珽却未再为难他,只抬目看了沈陶陶一眼,见她似乎真的无碍,便淡淡收回了目光,将手腕搁在了软枕,露出了满是鲜血的掌心。   沈陶陶走到近前,垂眸一望,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宋珽的肤色冷白,衬得掌心中的情形愈发的触目惊心。   鲜红的血肉翻起,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带起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出。   沈陶陶愣了一愣,慢慢想起来,李贵妃拿的那柄鞭子,似乎是用棕绳拧成的。不知是不是刻意,鞭子制好后全没打磨过,上头密密麻麻的全是小的毛刺。   她小的时候好动爱玩,无意中摸到过栽在院中的棕树树皮,被上头的毛刺扎了一下,就疼得她哭了半晌,这一鞭子下去,得有多疼啊。   她愣愣地看着宋珽,看见医者用银针一点点地破开血肉,挑出里头的倒刺。   饶是钟义这般的汉子,见此情形,也不免皱紧了浓眉。   宋珽却只将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中,任医官一根一根挑完了倒刺,又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帛包扎好。   如此漫长的过程,他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   倒还是医官先开口道:“世子爷,伤口已包扎好了,微臣再给您开两幅方子,用以调理。”   宋珽微微颔首,站起身来,淡声对一旁等候着的钟义道:“回府吧。”   ……   待一行人回到辅国公时,已是夜幕初降。   宋珽独自坐在自己房内的一张椅子上,微微阖目,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今日之事,李贵妃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想要在深宫中,翼护住一位没有高贵出身的女子,空有一个没有实权的辅国公世子头衔,终究还是不够的。   上一世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已厌倦了做旁人手中的刀。重活一世,本也不想再沾染这些尔虞我诈的东西,但如今的情势迫人,他怕是等待不到自己想要的时机了。   他皱紧了眉,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捻那枚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但伸出的指尖却落了个空。   宋珽垂目望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一眼,才想起来,那枚扳指已经被他送给沈陶陶了。   究竟,还是前世里的亏欠。   他闭了闭眼,伸手叩了叩桌案,冷声道:“出来。”   一道人影旋即从房梁上跃下,单膝跪地:“世子爷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将青云观里的无为道长请来。”他略顿了一顿,又开口道:“再去宫中放出我因近日的伤势加重了病情,缠绵病榻无法起身的消息。”   这一夜很快过去,宋珽病倒的消息也无声无息地散入了皇宫之中。   翌日清晨,钟义便在外头叩门道:“世子爷,宫里头的苏公公来了!”   宋珽仍旧躺在榻上,并不起身,只隔着深色的帷帐与槅扇淡声道:“公公是来传旨的吗?”   苏公公垫着脚试图往里头张望,但试了半晌也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心中稍稍权衡一下利弊,那张如他的性子一般白胖圆滑的脸孔上旋即堆起笑意:“世子爷哪里的话?今日圣上去猎场围猎时,射得一只獐子。那獐子后腿上有一道笔直的白毛,十分稀罕。”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更稀罕的是,那白毛的位置,和老国公爷与先帝围猎时,射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说着便开始长吁短叹:“当年老国公爷与先帝是何等的交情?那可是一同上过战场,马背上打过天下的!当初先帝几番陷入险境,也多亏了老国公爷舍生忘死,一心护持,这才有了燕朝的今日。”   他敛下笑容,装模作样地用袖子遮住脸,假泣了几声,颤声道:“可惜天妒英才,老国公爷去的这样早,如今竟已经传过三代。今日里圣上想起,亦是十分唏嘘。特令奴才将獐子与一些赏赐一同带来。”   帷帐后,宋珽缓缓睁开了眼,眸光清寒。   他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   是告诉他,天子仍旧念着昔日的旧恩。但这恩情是老国公爷留下的,如今传过了三代,到了他这,皇家已是仁至义尽。   这一只獐子,是安抚,也是警告他,遵守臣子的本分,不要僭越。   这便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   他遂自榻上起身,缓缓打开了槅扇。   外头的光线霎时涌入,他有些不适应般地扶住了门框,微垂了垂眼:“替我谢过圣上。”   苏公公笑应了一声,一道放下袖子,一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子果然面带病容,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苍白了几分,连双唇也失了血色。整个人只穿着一身白月色的里衣,左手扶着门框吃力地站着,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将他带倒。   更要命的是,他垂下的右手上还裹着厚厚的布帛,隐约有血痕自里头一点点的透出,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梅花瓣。   他心中暗惊,这李贵妃下手可真是不轻。辅国公府可是三代单传,这一任的世子又是个病秧子,若是真因此出了点什么事,那可是要被天下人指摘。   忙亲自搬了把椅子过来请宋珽坐下,这才赔着笑对他道:“世子爷,獐子与赏赐都搁在后院里头,待您身子好些了,便可去看看。老奴在宫中还有差事,就先回了。”   他如此一说,本是立在一旁满脸忧色的杜元忠便赶了过来,走到近前便也挂上了一脸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往苏公公袖口里塞了一包银子,笑着将他往府门处引:“公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了,钟义忙上去搀宋珽:“世子爷,您身子不好,还是进里屋歇息去吧。这宫里的赏赐,也就那老三套。不是药材就是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没啥好看的!”   宋珽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披上一件外裳,便抬步往后院里走:“这一回,却又不同。”   钟义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但见自己拦不下他,便也只能跟着他一同往后院里走。   这还没进去,先看见横在后院口上的一只死獐子。还很新鲜。鲜血还在不住地从脖颈上的箭伤里滴落,汇聚成流。   钟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拍脑门道:“世子爷,你看,这后腿上还真有一道白毛!看来圣上可是真想起老国公爷来了!”   宋珽淡笑了一声,轻声道:“这只獐子是有一道白毛不错,但国公爷与先帝猎得的那只,有没有这道白毛,谁又说得清楚呢?”他轻笑道:“即便是清楚,谁又敢说呢?”   钟义微微一愕,伸手挠了挠头皮,似乎不明白话中的深意。   宋珽倒也并不在意,抬手缓缓推开了院门。   随着门扉一点点向里靠去,里头的情形也如画卷般一寸寸展开。   珍贵的药材,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倒是有,但只是随意地堆放在后院一隅。真正引人瞩目的,是人,是一大片跪倒在院落里的活人。   这些人老幼美丑各不相同,却清一色的穿得是宫中服饰。   从宫娥,粗使嬷嬷,到守门的宦官,应有尽有。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辅国公府没人伺候,给我们送人来了?”钟义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大步走了过去,对一个跪得最近的小宦官道:“喂,你干什么来了?送点丫鬟婆子倒也行,我们这要你个太监做什么?”   那宦官被他一问,以为自己小命不保,顿时浑身发抖,连连叩首道:“求您饶奴才一命,奴才,奴才只是守住了门,可没伤着世子爷啊——”   “你在说什么鬼话——”钟义一把甩开了他,一双浓眉紧皱,但旋即又发现了什么,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些人一阵,愕然道:“这些人都是瑶华宫里的?”   众人忙一同叩首,齐声道:“是,奴婢/奴才们都是瑶华宮里,奉陛下口谕,来辅国公府上向世子爷请罪。”   宋珽立在垂花门下,淡眼看着他们。   这世道便是如此,持鞭行凶的是李贵妃,但前来赔罪的,却是他们这些下人。   就像她们要赔罪的人,也只会是辅国公世子宋珽,而永远不会是从五品小官的女儿沈陶陶。   即便那日她真死在了李贵妃的宫中,大抵也只如一朵花落般,轻描淡写地便被皇权掩了过去。   想要翼护住她,终究还是得有实权。   他皱眉定了定神。   终于缓步上前,于庭院中一张石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自跪俯在地的众人脊背上扫过。   为虎作伥,不算无辜。   而他正需要一个契机,将此事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只要余波不息,近日中,便也无人敢再对沈陶陶下手。   “钟义,去将佛堂中供着的梵文经卷,尽数取来。”   “是!”钟义应了一声。   佛堂离此处不远,他脚下生风,转瞬便走了个来回。   他将装着佛经的箱笼放在宋珽眼前,开口道:“世子爷,没事拿这些干嘛?”   “分发下去。”宋珽淡声道。   “好嘞。”钟义应了一声,一道风似的在人群里穿梭了一阵,稳稳地给她们一人手里塞了一本。   跪俯着的众人正是不解又惶恐之际,倏然听得上头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读吧。”   宋珽淡眼看着他们,想起了回府时,自己自影子口中得到的,瑶华宮之事的始末,神色愈发冷了几分:“辅国公府上的规矩,自没有宫中严苛。也不必一字一鞭了。念不出一页,便去前院里领一板子即可。”   钟义信手拿起一本书,大致数了数,笑道:“不多,也就几十板子,死不了人。”   是死不了,但这板子有轻有重,要是下手狠些,伤筋动骨几个月下不了床是常有的。   庭院内,一片哀哭声顿起。   宋珽在石凳上静静等了一阵子,见无人诵读,便淡声对钟义道:“既然无人会读,那便都拖下去吧。”   哀哭声更盛,却有一女子自人群中踉跄而出,行至宋珽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掩面泣道:“世子爷,我是沈陶陶的嫡姐沈静姝,昨日之事,自有一份曲折误会在。并不是她们的错,你且放过这些可怜人吧。”   跪着的下人们倏然听见有人替自己说话,皆止了哭声,抬首感激地望向她。   宋珽却并不看她一眼,只平静地对钟义重复:“都拖下去。”   “是!”钟义应了一声,卷起袖口,一个箭步就上去拽她。   沈静姝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转瞬间便被拖出老远,眼看着就要出了垂花门。   许是院门口那只淌着血的死獐子刺激了她,沈静姝一个哆嗦,倏然颤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受骗。你可知道沈陶陶背着你都做了什么?” 第29章 宋府   钟义只当做没听见, 仍旧把她往垂花门外拖。   沈静姝站立不稳,一脚踩在了地上软绵绵的死獐子上,顿时自喉咙里溢出来一声尖叫:“我说得都是真的, 沈陶陶她——”   石凳上, 宋珽缓缓站起身来, 淡声对钟义道:“把她放下。”   钟义一愣, 虽是不再将人往外头拖了,但嘴上却闲不住, 扯着大嗓门喊道:“世子爷,您信她啊?她两又不是一个司的。两人待一块的时间加起来,估计还没沈女官和那蠢猫玩的时间久。她能知道个啥?问她还不如去问那只蠢猫!”   宋珽却并不开口收回成命。   其实, 他并不在意沈静姝说些什么。   他与沈陶陶也算是两世相识。沈陶陶是什么样的人,没必要从旁人口中了解。   但, 人言可畏。   眼前这些跪着的瑶华殿宫人们, 经此一事后, 多半是要发落出去的。   或去品级低些的妃嫔处,或去辛者库服役。像是一把散沙扬入海中,无论如何也拣不赶紧。   她们原先可能从未留意过尚藉司有这样一位名叫沈陶陶的女官,但如今被沈静姝一提点,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了的。   沈静姝先入为主地取得了她们的信任,做出要救她们于水火的姿态, 又提起沈陶陶的名字。自然会让她们有意无意地将今日这顿责打记恨在并不在场的沈陶陶身上。   沈陶陶还要在宫中当值两年有余,若是就这样失了人心, 日后的日子, 会过得很是艰难。   他微垂了垂眼,行至那放着佛经的箱笼旁,将箱底下几本略薄一些的佛经补记拿在了手上, 指尖略微翻过几页,淡声道:“说吧。”   沈静姝闻言,立时挣开了钟义的手,于他面前站定,仰起脸,颤声道:“世子爷,您知道么?当初沈陶陶并非是考中了女官才退的婚。而是先撕了婚书,才入宫考得女官。”   她一道侧过脸窥着宋珽的脸色,一道心中暗想着,这世间男子,尤其是身居高位的,哪有不好面子的。沈陶陶这样打了他的脸,她又当众说出来,宋珽日后必是要报复回去的。   最好,是弄得两败俱伤才好。   宋珽的面上依旧是冷淡的神色,指尖顺势一松,手中一本佛经补记应声落下,正叠在她方才丢在地上的那本佛经上,发出‘吧嗒’一声闷响。   宋珽冷眼看着她,淡声道:“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沈静姝愣了一愣,旁边站着的钟义不满她当众提起此事,怒道:“这是我家世子爷与沈女官的私事,他们两人你情我愿,自个都没吭声,要你这玩意来多管闲事?”   沈静姝咬了咬牙,仍不甘心,便又道:“就算这件是私事。那另一件,却不是。”她刻意抬高了一些嗓音,确保所有跪在地上的下人们都能听见:“沈陶陶的女官之位并非是凭本事考上,而是以银钱买来!”   跪在地上宫人们微微一愣,继而面上隐约露出一丝不屑之色。   虽然这买女官的事情,也算是入职宫中的一条路子。但这用银钱买的,自然不如自己考上来的风光。   燕朝重文轻商,凡是沾着点铜钱气的事情,终归是令人有些看不起的。   宋珽皱眉,抬眸缓缓扫视过众人,目光冰冷。   宫人们在他的目光下接连低下头去,庭院中静无人声,只能望见一片高低起伏的脊背。   宋珽这才淡声开口:“她是自己考中得女官籍,并非是使了银钱。”   沈静姝自是不信,面上旋即浮出一片哀戚之色,只以袖掩面,颤声道:“世子爷若是要这样颠倒黑白,以权压人,那静姝一介弱女子,自是争不过您。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跪着的宫人们虽不曾言语,但心中自有一分计较,愈发是同情起眼前的女子来。   “女官擢考发榜之日,我曾去宫中查卷。宫中自有规矩,以擢考入女官籍者,名字在前,而以银钱入籍者,名字在后。”他略停一停,这才继续道:“沈陶陶的名字,在尚膳司第一位。是我下令将她转至太府寺当值。”   他的视线落到了沈静姝身上,音色微寒:“倒是你的名字,排在尚藉司最后一位。至于你是使了银钱还是走了门路,我不想知道。”   宋珽指尖一松,又一本佛经补记落下,正叠在之前两本之上,发出一声敲击人心的闷响:“今日之后,我会令考功主司将当日女官入籍名册张贴在太府寺门口,六宫皆可查看。”   女官入籍名册是由吏部撰写,上头有吏部尚书的官印与三位考功主司,五名考功小吏的签字,是做不得伪的。   沈静姝的面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像是不可置信一般,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好容易才扶着一旁的一张石桌子站住,连连摇头自语:“不可能,不可能。我是自己考上的,沈陶陶,她,她才是买的。她明明都自己承认了……”   钟义不耐烦道:“你说这劳什子做什么?谁是考的谁是买的,明天来太府寺门口看一眼就清楚。辅国公府仗势欺人,那吏部是不是也欺压你了?敢情全天下都欠你了是吧,那你倒是去九龙道上跪着告御状去啊!”   说罢,他就上去拽她:“说完了是吧?说完了跟我下去挨板子去!”   沈静姝一听,立时清醒过来,陡然生出一股鱼死网破的念头来。   若是她今日真要身败名裂,也绝不能让沈陶陶好过。   她咬紧了唇,颤声道:“那你可知道,当初沈陶陶为什么非要退你的婚,为什么不肯嫁给你?”   宋珽轻轻翻阅着手中佛经的指尖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第一次正眼看向沈静姝,问道:“为何?”   沈静姝望着宋珽那张即便是带着病容,仍旧是清隽悦目的令人心悸的面孔,又想起了他为沈陶陶挡下了那一鞭子的事情,心中愈发像是有一把怨气腾腾往上,近乎冲昏了理智:“因为她不甘心只做世子夫人!因为她想爬得更高!想成为圣上的女人!”   言语也像是淬了毒似的,一字一字往外冒着毒汁:“所以,她退了你的婚事。私底下来找我,求我,让我去贵妃娘娘那美言几句,给她一个自荐枕席的机会!”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在跪于地上的众宫人身上:“若不是她,今日我们也不会跪在这里受罚。”   宋珽的神色淡了几分,面上涌上一丝倦怠,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似乎是失望至极,懒于再过多纠缠了:“她心不在此。”   他微垂下眼,将手中最后一本补记丢下:“你可在跪着的人里见到了折香与瑞香。”   沈静姝一愣,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巡睃了一阵,目光微闪:“即便是她们不在,又如何?”   “李贵妃保下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宋珽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要与沈静姝这样的人解释,令他愈发觉得疲累。   但事关沈陶陶,他终究还是尽量浅白地继续说了下去:“她连一句话都不愿为你多说,如何肯为你举荐旁人?你既没有这样的本事,沈陶陶又如何会来求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是迟钝如钟义也反应了过来,一拍脑门道:“我算是明白了!这是你自己求到贵妃娘娘面前的吧!还借了沈女官的名头!”   他大步往那群宫女眼前走了一圈,扬声道:“都看清楚了啊,是谁让你们跪在这里的。可不是沈家二姑娘!可别给人当了刀使还当自己得了好!”   看着一道道怨恨的目光,沈静姝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简直不敢想象往后自己在宫里的日子,身子也随着踉跄了一下,撞倒了堆在她眼前的那一小叠佛经,狠狠摔在了地上。   宋珽抬手示意钟义将她眼前的一本佛经与三本佛经补记一同收起,整齐叠放在她的面前,寒声道:“读吧。”   沈静姝颤抖着四下环顾,对上的,却尽是一道道冷漠而厌恶的视线。   她闭了闭眼,缓缓拿起了一本佛经,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念不出一个字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是杜元忠自前院走来。   他行至宋珽身前,拱手道:“世子爷,青云观里的无为道长前来拜访。”   “花厅看茶。”宋珽说罢,最后一次将视线落在了沈静姝面前的四本经书上,冷声对钟义道:“一页一板,拖去前院领罚。”   ……   而此刻,沈陶陶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人站在辅国公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口,半个身子藏在小巷的阴影里,正望着宋家门口的石狮子有些迟疑。   昨晚上,回到寓所后。她听江菱一点点讲了宋珽是如何抢过了马,如何用他那久病的身子,冒着大雨,一座宫殿一座宫殿找她的事。   又想起了昨日里那一鞭子的恩情,一整夜翻来覆去,心中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无论上辈子发生了什么事,至少这辈子,宋珽救了她,替她挨了一鞭子。她若是不闻不问,实在是有些太过冷血。   于是便与尚藉女官告了半日的假,又去尚膳司借了一下小厨房,做了几样点心,打算来辅国公府上看望一下他的伤情,顺道,再与他道个谢。   但是真走到辅国公府门口了,光是看着匾上那几个泥金大字,她便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地往外冒冷汗,脚下怎么也挪不动半步。   上辈子,她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抬进了这个门里。最后又被一卷破席裹着,弃若敝履一般,丢进了寒冬腊月的野塘中。   这门里的人,门里发生的事,对她而言,都像是一场噩梦一般。   她在门外独自立了许久,直到食盒中散出的热气都渐渐稀薄了,才听得府门‘嘎吱’一响,杜元忠正自里头出来。   这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彼此的面色都有些复杂。   沈陶陶正咬唇想着是将食盒交给杜元忠了事,还是自己亲自进去跟宋珽道声谢的时候,杜元忠心中也是翻江倒海一般。   来者是客,但这沈女官吧,先是撕了婚书逃了婚,如今又令世子爷受了伤。   若是寻常人便也罢了,世子爷那身子骨,哪是个折腾得起的。   他摸着自己半白了的胡子想了一阵,还是叹了口气,迎上前来:“沈女官,您是来找世子爷的吗?”   他也算是看着自家世子爷长大的。   世子爷自幼待人冷淡,从未见过对谁多上过几分心思。   这能让他心甘情愿挡鞭子的女人,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逃婚,就逃了吧。撕了的婚书也可以再写。   这谁让世子爷喜欢呢?   他想通了此事,便又道:“世子爷正在花厅宴客,您且去后花园里坐会,我过去通传一声。”   杜元忠这样说了,沈陶陶反倒不好拒绝。   她迟疑了一阵,还是自巷口慢慢走上前来,轻轻点头道:“那就谢谢管家老伯了。”   她拎着手中的食盒,一步步向着辅国公府走去。   在迈过那道刻意建得高而阔的门槛的时候,她的步子停一停,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一路上的景色,都是令人心悸的熟悉,与上一世中,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行走其间,便如同故地重游一般。即便是夏日里,也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寒。   “您在这坐会,我去花厅通传一声。”杜元忠将她往望月亭中引,又对一旁的丫鬟吩咐道:“给沈女官泡一壶香茗,再端些点心来。”   他说罢回过头去,见沈陶陶站在一棵海棠花树下定定不动,脸色也有些发白,便关切道:“您怎么了,可要请个大夫来?”   沈陶陶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赶紧将目光从那望月亭边移开。   这宋府后院的望月亭,之所以取这个名儿,是因此亭三面环水,唯有一道曲折的廊桥连着庭院中的地面。当月上中天,湖心映月,是名望月。   她上一世的时候,觉得此处颇有意境,夏日里常常来此纳凉。   如今重活一世,转了心境,也多了怕水的毛病,一见这建在湖心的望月亭,便觉得浑身发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又往后退了几步,离那望月亭与湖水远了些,这才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一时气闷。”她弯了弯眉眼,对杜元忠道:“香茗与点心倒也不必了,有劳管家老伯通传一声便好。”   杜元忠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心中想着别是着了暑气。但沈陶陶坚持不想见郎中,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便微微颔首,疾步去了。   沈陶陶在海棠花树下站了一会,觉得那阵心悸的感觉下去了一些,便在花园中就近寻了张石凳坐下,顺手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她空出了手来,便将手肘搁在石桌上,以指尖抵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道揉,一道想着自己这怕水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淡下去。   还未揉上几下,却见眼前一片金红之光闪过,几乎耀花了她的眼。   沈陶陶微微一愣,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兽,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抬起眼来。   却是一名衣着华艳的男子,正款款自一旁花/径上走来。   也不怪沈陶陶看走了眼,这人穿得也着实太过招摇了一些。   一身打眼的朱砂红浣花锦袍上用金线绣着层层叠叠的丰艳牡丹,花瓣上镶了明珠拟做露水,花蕊间点着细碎的红宝。   织着金边的领口微敞,露出精致锁骨。一双广袖上则滚了细密繁复的莲纹,袖下露出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左手上戴了三枚和田玉指环,右手上则捏了一柄白玉骨烫金的折扇。   他生的与宋珽有三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清隽,多了几分恣意妄为的邪气。   沈陶陶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认得这个人。   这是宋家二房庶出的三公子宋钰。   上一世里,她可没少听过这位三公子的荒唐事。宋家上下皆说他成日里流连花楼,是个不正经的,明里暗里多多少少都暗示过她,要离他远些。   因而上一世中,她每回撞见,都是远远躲开,并没什么交集。   今日却是躲不开了。   那宋钰已经远远望见了她,桃花眼一弯,便如一只穿花蝴蝶般,施施然地走了上来,十分自来熟地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一股子花楼里沾染来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沈陶陶赶紧站起身来,退开一步。   心中暗暗想着,同样是喜欢逛花楼,宋珽身上怎么就没沾染过什么脂粉气。   难道是他洗浴洗得勤些?   宋钰却并不在意,只是以手支颐,弯着一双桃花眼笑望着她:“你是哪家的小娘子,生的这样好看。满园春色都被你比了下去。”   沈陶陶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下骇然,忙肃了脸色道:“我是宫中的女官沈陶陶,来寻辅国公世子宋珽。”   宋钰那双桃花眼往石桌上的食盒上轻轻一落,旋即笑道:“看来今日不是来谈什么公事吧?”他眸光潋滟轻转,说不出的恣意风流:“既然不是来谈公事,那不如来寻我。我不比他生的更好看些?”   沈陶陶忙又退了一步,微微摇头道:“不,我今日只是来找宋珽。”   宋钰有些扼腕地叹了一声,以烫金折扇支着自己的下巴,苦恼地皱起眉来:“他有什么好的。朽木冰山似的人,半点不解风情。”   他说着抬起一双桃花眼来,轻笑道:“我明白了。你偏好清隽些的长相。时下倒是有不少小姑娘喜欢这样的,还说什么……唔,‘恍如谪仙’来着。”   沈陶陶只觉得他怎么越说越是离谱,正想着如何解释。迟疑间,宋钰却已自石凳上站起身来,慵然行至她的身前,慢慢低下头来。   沈陶陶心中一紧,正想出声喊人,却听宋钰在她耳畔轻声开了口。   “小姑娘,你可别因为一张皮相就嫁进宋家来。这里,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沈陶陶愣了一愣,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   上一世的时候,她并不是因为一张皮相嫁进宋府。   这一世,也不会因为宋珽为她挡了一鞭的恩情嫁入宋府。   恩情有千百种偿还的方式,命却只有一条。   她敛眉,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作答,倏然听见远处有人厉声冷喝了一声:“宋钰!”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起眼来,自宋钰的肩头往外望去。   却见有一人快步自前院处走来,几乎是片刻便走到了近前,一把拉开了宋钰,挡在了自己身前。   正是宋珽。   从沈陶陶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他的侧脸。   日色下,他的面色微寒,隐有怒意。   “世子爷,你这幅样子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我又不会吃了她。”   宋钰啧了一声,摇着自己手里的烫金折扇施施然走了。   宋珽的面色这才稍缓了一些。   他回过身来,垂眼看向沈陶陶,眸光微深,辨不出情绪:“你来寻我?”   沈陶陶这才反应过来,微微颔首,往前走了几步,提起了石桌上放着的食盒:“今日我与尚藉女官告了半日的假,自己做了些点心——”她想了想,还是道:“来看看你的伤势。”   她说着移目去看宋珽的手,见他的手掌上仍旧裹着布帛,上头还隐有渗出的血迹,一双秀眉蹙起,心中颇有几分过意不去。   宋珽觉察到她的视线,顺势将手收回了袖中,淡声道:“此处闷热,还是去花厅坐吧。”   经他一提,沈陶陶这才想起这茬来,下意识地问道:“你不是在花厅待客吗?客人这么快就告辞了?”   一旁远远跟过来的钟义闻言,下意识地回道:“什么告辞了?这不是世子爷听说你来了,直接就把人赶——”   他说到一半,对上宋珽冷厉的视线,立时住了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不说话了。   宋珽收回了目光,淡声道:“他观中有事务处理,与我辞行回去了。”   沈陶陶忍住笑,低头应了一声。   两人一同走了一阵,宋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皱眉停下了步子,对沈陶陶道:“往后来辅国公府,可直接来寻我。”   他抬目望向远处望月亭畔波光粼粼的水面,收回视线时,面色冷得像覆了一层薄霜。   “离宋家人远些。” 第30章 点心   沈陶陶本想问他一句‘你自己不也是宋家人吗’,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只微微颔首,算是知道。   上一世里, 宋珽除了与自己母亲的关系尚可之外, 与其余宋家人的关系似乎一直不好, 像是一个游离在宋府之外的影子。   如今宋珽才为自己挡了一鞭子, 手上的伤都没还好,她自然也不会去揭他的痛处。   转念间, 两人已行至了花厅,于一张紫檀木四仙桌前坐下。   初初坐落,便觉得身旁一阵寒气涌来。   沈陶陶下意识地拢了拢裙摆, 抬眼望去。   却见花厅四角已上了制成仙鹤形状的冰鉴,正一缕缕往外散着寒气。   这如今才刚入夏, 还远远不到用冰鉴的时候。况且宋珽的身子又病弱, 如今便用冰, 对他来说,是否是太早了些?   沈陶陶仔细回忆了一阵,想起上一世辅国公府中,似乎是要过了夏至才用冰的,便轻声问道:“世子爷,这些冰是?”   “杜管家来通传的时候, 提到你在后院中有些中暑,我便令下人将府里的冰窖开了。”宋珽轻扫了一眼那些盛冰的铜鹤, 淡声道:“不够?”   沈陶陶赶紧摇头。   她方才在后院里是因着怕水的毛病, 才面色发白,身上起虚汗。但这症状却偏生和中暑有些相似,也难怪杜元忠误会了。   只是如今天气还不热, 宋珽却将几只冰鉴都摆放在她身边,她如今光是坐着都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要是再添几只,怕是要在夏日里着了风寒。   宋珽见她摇头,便也并不强求,只令人又上了一盏解暑的冰镇梅子汤予她。   冰凉的梅子汤盛在甜白釉的碗中,色泽清亮,倒是令人颇有食欲。   她略饮了几口,辅国公府的侍女们又殷勤地奉上了香茗与点心。   沈陶陶便也顺手伸手将食盒打开。   食盒中,是以两个精致的小碟中分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每样都做得不多,样子倒是十分精巧,   一掀开食盒的盖子,如意糕里香甜的芸豆的甜香,便与松子的清香混在一处,相辅相成,却又各不相让地在花厅中恣意铺展,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细绢,勾着人下意识的向此处望来。   她将两叠点心放在了宋珽身前,将这层食盒撤下,露出最底下的一层。   许是怕糕点吃多了腻味,她还单独做了两碗杏仁豆腐。   雪白细腻的杏仁豆腐盛在淡红釉的碗中,上头以宫中存放着的干桂花略作点缀,浇了蜂蜜与牛乳。碗边还略有水汽,似乎是在冰里镇过,此刻还淡淡往外冒着白气。   夏日里若是浅浅用上一碗,通身的暑气便能消去个大半。   钟义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道:“沈女官你还有这手艺?难怪能考上宫里头的司膳!”他说罢,又想起了宋珽不爱吃甜食的事,下意识地感叹道:“可惜啊,我家世子爷不爱——”   他话音未落,便见到他家那吃个蜜饯都要皱半天眉的世子爷平静地捻起了一块如意糕吃了。   钟义还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噎了回去,脸上的神情活像是见了鬼。   沈陶陶抬眸望了一眼钟义那瞪得和铜铃似的眼睛,心里猜到了个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不知道你不吃甜食。”   她对宋珽的了解确实不多,更不曾知道还有不吃甜食这一茬。见宋珽一脸平静地又要伸手去拿一块松子百合酥,忙将碟子往自己这里挪了一些:“你也不用如此勉强自己。”   宋珽见状,便收回手来,淡声道:“也并非是厌恶甜食,只是素日里用的少些罢了。”   沈陶陶抿着唇,半信半疑地抬起眸子望了她一眼,还是将三份甜点都收到了一边,顺手给他换了一碟瓜子过去。   瓜子刚放到他的面前,沈陶陶望见了他仍旧缠着白布的手,迟疑一下,还是将瓜子拿了回来。差旁边的侍女寻了个干净的小碟子,自己低头一枚一枚地剥着瓜子壳。   宋珽抬手拿过了眼前的茶盏,以茶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却淡淡落在沈陶陶的身上。   她虽是告假而来,却并未身着官服。   一件绛红色缠忍冬花枝绫裙衬得她的肤色通透如玉,露在锁云纹领口外的脖颈纤细而柔美。   微微垂下的长睫上蒙了薄薄一层日色,像是缀了些茸茸的金羽,长睫眨动间,在眼底碎下浅金色跳动的光斑,令人无端有些心痒。   此刻她正微垂着眼,一枚枚细细地剥着瓜子仁。   手指细长,指尖莹白,指上未涂蔻丹,裸着的甲面小巧精致,有着珠贝般惹人怜爱的淡粉色泽。   宋珽端着茶盏静静望了她半晌,慢慢皱起眉来。   这样好的容色,难免会引来宋钰之流。   今日他是看见了,若是改日,他不曾看见呢?   不知为何,心中似涌上一丝淡淡的不悦,令他冷了脸色。   沈陶陶将最后一枚瓜子剥好,放在小碟中,又将小碟放在了宋珽面前。一抬眼,却看见宋珽正冷着脸色垂眼看着她,顿时一愣,小声道:“瓜子……也不吃吗?”   她说着,就默默地将小碟往回拖。   还没来得及拖回自己眼前,一只寒玉似的手倏然摁住了小碟边缘,旋即,她听见宋珽清冷的嗓音:“吃。”   沈陶陶微愣了一愣,却见到宋珽已伸手自小碟中捻起了一枚瓜子仁。   她的目光却落在宋珽搁在四仙桌上,裹着白布的手上,心中天人交战了一阵,终于还是认命般地闭了闭眼,轻声道:“世子爷,你能让旁人先下去吗?”   宋珽捏着瓜子仁的手顿住了,微微颔首,对众人道:“都下去吧。”   花厅中的人陆续走了个干净,钟义走在最末,临出门前还给宋珽挤眉弄眼暗示了一阵子,这才一脸兴奋地阖上了槅扇。   外头,杜元忠见众人鱼贯出来,忍不住扯住钟义问道:“钟侍卫,你们怎么出来了?”   钟义嘿嘿笑了一声,拉着他往后院里走,压着嗓音道:“好事,好事,天大的喜事!”   花厅前的人走了干净,连脚步声都逐渐不闻。   沈陶陶咬着下唇迟疑了半晌,又看了宋珽手上的白布一眼,见到了上头渗出的血迹,这才终于横下心来,小声道:“世子爷,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会治我罪吗?”   宋珽的眸光微微一顿,将手里捻着的瓜子放回了碟中:“不会。”   沈陶陶得了他的保证,心下微松,终于咬了咬牙,继续问了下去:“那你有娶妻的念头吗?”   她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只觉得呼吸快了几分,面上迅速烫了起来。   宋珽抬眼看向她,似乎有些意外她的询问。抬眸间却见眼前的女子臻首微低,雪腮通红,一双鸦羽般的长睫不安地轻颤着,不知是羞赧还是胆怯。   相隔一世,沈陶陶与沈氏的剪影似乎在此刻慢慢重合在了一处。   上一世留在他心中那浅淡而苍白的剪影,仿佛在此刻,又重新鲜活灵动了起来。   他有一瞬的恍惚,几乎在心中模糊了两世的界线。   “……有。”在心绪清明之前,他已轻声答道。   “那太好了。”他听见沈陶陶笑了一声,再抬起眼来时,却见眼前的女子正笑望着自己,扳着手指细细打算道:“你已及冠,是可以娶妻了。以你的容貌家事,娶一户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女应是不难。婚后还是买一座府邸,搬出辅国公府去,与她好好过日子——”   说至此,她微微一顿,似乎觉得心中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一闪即逝。像是一缕烟雾,还未来得及凝聚成型,便已消散。   她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有些难以启齿。便停了会,才放低了嗓音道:“花楼这种地方……还是别去了。如果不是去花楼,你也不会——”   她说到一半,便反应了过来,掩饰似地拿起了自己眼前的杏仁豆腐小小品了一口,将‘英年早逝,断子绝孙’八个字合着牛乳一起咽了下去,改口道:“你也不会被人上折子弹劾不是?”   如今宋珽的身子,看着仍是病弱,但终究是能来宫中当值,能骑马,还能在受了伤后,坐在这里与她详谈。   只要改掉了这逛花楼的毛病,他也不至于落到之后那种地步。   嫁过去的姑娘也不至于守活寡,只要搬出辅国公府,也不至于受宋家人磋磨。   如此,她也算是还上了这一鞭子的恩情了。   宋珽的神色一寸寸地冷了下来,他抬眸凝视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女,逐渐清醒过来。   眼前的女子是沈陶陶,而不是上一世里的沈氏。   他一字一字地细细回味了沈陶陶方才说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微有些生疼:“……我何时逛过花楼?”   沈陶陶闻言,仔细回忆了半晌,慢慢道:“好像是在上一个休沐日。”她抬眸看了宋珽一眼,隐约觉得他面色不对,忙又开口道:“你方才说过,不会治我罪。且这事宫里都传遍了,可不是我差人盯你的梢。”   宋珽伸手摁住自己的额际,闭了闭眼道:“那日我是去过花楼,但只是去寻人。”   沈陶陶弯了弯眉眼,笑看着他:“去花楼,不都是去寻人的吗?”   她口中的寻人,自然指的是寻花楼里的姑娘。   宋珽皱眉睁开眼来,正想开口,甫一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一只小碟。   碟子里,全是沈陶陶为他剥好的瓜子仁,似乎是因为剥得的人动作小心,颗颗圆润饱满,没有半点破损。   宋珽沉默了半晌,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盏,啜饮一口。   今岁新贡的庐山云雾香而冷冽,令人神志一清。   他觉得自己是清醒了,但不知为何,沉吟了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如实告知她当日之事。即便,这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那一日,我是去花楼里寻我的父亲。”   沈陶陶微微一愣。   宋珽闭了闭眼,继续说了下去:“我的父亲喜欢逛花楼,那日里没带够嫖资,龟奴堵到了辅国公府侧门要钱。我本是打算去花楼里将他绑回来的。”   沈陶陶下意识地问道:“后来呢?”   “他听说我来,先一步跳窗跑了。”   ……这位辅国公还真是和她上一世的记忆中一样,没个正形。   不过宋家里,又有几个好的呢?   辅国公好嫖,庶出的二房好赌,听说赌红了眼,连自己的小儿子都往外押了好几次。最后也都是宋珽出面从赌坊里赎了回来。   而二房的老爷赌得越狠,管中馈的二房陈氏贪得就越狠,恨不得在丫鬟婆子身上都刮出二两油来。   三房更是不成器,整房无论老少皆爱服五石散,成日里冷食冷浴不说,大半夜穿着脏衣披头散发地出来散步也不说。还成日里在府中炼丹,有几次炸了炉,整个辅国公府里都是乌烟瘴气,一股子五石散的味道。   和宋家人一比,就连沈广平和李氏这两位,都显得高风亮节了几分。   但终究也是家门不幸。   沈陶陶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伸手去拿眼前的那盏香茗。   花厅里用了冰,即便是盛夏,这盏香茗也已经冷透了,饮入口中,只觉得一阵清苦滋味渐渐漫开。   她一惯不爱苦味,如今却仍是多饮了几口。   茶能清心,几盏冷茶入口,一些方才没想到的事情,反倒是浮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可我听宫中传,你还在花楼下恋恋不舍,徘徊良久。”   宋珽深看了她一眼,慢慢移开视线,薄唇紧抿。   就在沈陶陶以为他无可话说,再也不会开口的时候,宋珽却又淡声道:“我放走了一只鸟。”   “什么?”沈陶陶品不出他话中的深意,有些茫然。   宋珽垂下了眼,语声微低:“我在等它回来。”   沈陶陶微愣了一愣。   她上一世中,从未见宋珽养过什么鸟。   但转念一想,上一世中,宋珽也未曾养过狸奴,如今还不是养在太府寺里了。   前一世里,他们正应了一句诗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也许,她并未了解过这位白首如新的故人。   就像,并不知道他从不嗜甜一样。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轻声安慰道:“不过是一只鸟,丢了再买一只也就是了。”   宋珽皱眉,似乎是在细细想着她这句提议,好半晌才哑声道:“那不一样。”   沈陶陶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而宋珽在她的注视下缓缓自椅上站起身来,他站在那只冒着往外寒气的铜鹤之前,铜鹤巨大的羽翅在他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令人看不清情绪。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宫。” 第31章 初见   宋珽似乎还在要事在身, 将沈陶陶送回宫中后,便独自回了辅国公府。   沈陶陶也只告了半日的假,午后仍要去太府寺当值。   便也顺着一道抄手游廊往前走, 打算回女官寓所里换上官服, 至尚藉女官处销假。   一路上夏风徐来, 鬓角的青丝自腮边拂过, 带起思绪万千。   方才在花厅时,听完宋珽对那日逛花楼的解释后, 她其实是信的。   她虽然不了解宋珽,但嫁过去十年,辅国公在府里府外都是些什么行径, 她多少还是有些耳闻的。   且燕朝民风开放,即便是官身, 逛花楼也并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无需向旁人隐瞒。倒是堂堂辅国公没带够嫖资被龟奴堵到了家门口的事情, 的确是个不可外扬的家丑。   宋珽的解释合乎情理,但她方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也许是身后的铜鹤冰鉴太冷,令她思维有些凝滞,如今在游廊上被热风一吹,反倒是清醒了过来。   如今离她当初过门的日子,已不到三个月。   若是宋珽不曾逛过花楼, 那是如何在短短两月里,将身子糟蹋到了连起身都困难的地步?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一道走, 一道敛眉细细想着, 却始终抽不出什么头绪。   待回过神来时,她已行至了女官寓所门口。方想伸手开了门扇,却听‘嘎吱’一声响, 槅扇自内被人推开。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正与江菱打了个照面。   “你回来的还挺早,可用过午膳了?”江菱与她打了个招呼,怀里抱着盆宝珠山茶走出门来。   “用过一些点心了,尚藉司膳堂里的午膳还是免了吧。”沈陶陶也笑应了一声,问道:“你这大中午的,抱着盆山茶做什么去?”   “我看它整日闷在房里,闷得叶子都卷边了,今日日头好,我拿出去晒晒。”江菱答道。   沈陶陶听了微微点头,与江菱错身进了内室:“那我先去将女官服饰换上,别误了下午的当值。”   “急什么,反正你的上官回府养伤去了,太府寺里也没人点卯。”江菱将宝珠山茶在墙角放下,一道浣手一道问:“听说你今日去府里看他了,伤得怎么样了?”   沈陶陶停了停解着衣带的手,略想了一想道:“手上的伤还有些渗血,其他的,倒也还好。”   江菱在椅子上桌下,给自己倒了盏凉茶,喝了几口解了解暑气:“那也没宫中说的那么严重。宫中到处都在传,说辅国公世子都病得起不来身了。圣上震怒,一大早就亲自下旨,罚了李贵妃三个月的俸禄。”   一大早就亲自下旨,罚了三个月俸禄?   这可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还不就等于没罚。这都坐上贵妃这个位置了,谁还缺三个月俸禄不成?   沈陶陶为自己,也为宋珽不值,抿着唇,闷头换着衣服不说话了。   江菱等了一会,见她不吭声,便又道:“虽然圣上没动李贵妃,但瑶华宮里的下人们可都送去辅国公府给世子赔罪去了,你那阴阳怪气的姐姐也在。”   她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听说啊,都是抬着回来的,人均几十大板,你那阴阳怪气的姐姐被打得尤其厉害,送回家将养去了,估摸是有一阵子不会出来膈应人了。”   “沈静姝?”沈陶陶微微一愣:“我当日在瑶华宮没见着她。”   “听说是躲在屏风后头,金吾卫搜人的时候搜出来的。”江菱用指节敲了敲内室的门,哼了一声:“你可别可怜她啊。我看这次的事,八成和她脱不开关系。不然她一个给冷宫送饭的尚膳司女吏,没事往瑶华宮跑做什么?””   沈陶陶应了一声,略想了一想,轻声道:“大抵是她在李贵妃面前说了些什么吧。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希望这顿板子能将她打醒,让她以后别成日里想些损人不利的事情了。”   她整了整穿好的女官服饰,最后将宫绦系上,便推门出来。   江菱仍旧坐在桌前,抬眼见她出来了,便倒了一盏凉茶给她:“尝尝,尚藉司膳堂成日里清汤寡水的,这凉茶倒熬得不错。”   沈陶陶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刚刚抬起,目光往那搁在茶壶旁边的花盆上一落,霎时顿住了。   “你不是刚把这盆宝珠山茶搬出去,怎么还在这里?”她停了了步子,看着眼前开的正盛的花有些困惑。   “这个啊?”江菱伸手将这盆宝珠山茶的叶子摊平了给她看。花色是娇艳的浅粉,花下的叶片翠□□滴,哪有半点卷了边的样子:“刚从花房里拿回来的。就是你之前房里那盆。”   “我房里那盆?”沈陶陶走近看了一眼,杏眼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   她房里的那盆,不是被宋珽一碗药毒死了么?   江菱看她愣愣得望着花不说话,便拍着她的肩膀道:“花房里的人说了,之前这花差点被烫死,不过运气好,又给救回来了。我今天路过,他们就托我顺道给你带回来了。”   沈陶陶的眸光落在宝珠山茶柔嫩的花瓣上,水波般轻轻一晃,语声也愈发的低:“这花……之前是烫死的?”   难道不是毒死吗?   江菱以为她是在自责,便安慰道:“没事了,下次你别用烫水浇花就成。”   沈陶陶点了点头,慢慢地挪步往门外走。   这花是她烫死的,那之前那碗药,那盒蜜饯,大抵也都没有问题。   是她想错了。   但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了呢?   她微微垂着眼,顺着与宋珽相识的记忆一点点追溯回去。   她想起了上一世里,自己与宋珽的初见。   上一世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荡气回肠的故事。   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都不曾见过,便拿了一张虚无缥缈的婚书嫁进了宋家。   她嫁得风光,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是夜,她捧着象征吉祥如意的金苹果,盖着红盖头,坐在婚床上的时候,心中其实是忐忑多过于期许的。   虽然外间都传,宋珽娶她,是看中了她的容色。   但这世上容色好的女子何其之多,出身世家的更是不少,又如何会轮得上她一个从五品小官的女儿。   更何况,他们连一面都不曾见过。   那时,她心中甚至暗暗地想,这世子爷定是生的丑陋至极,怕是京中没什么贵女愿意嫁给他,这才轮到了自己。   说不定,这盖头一掀,就能看见对面一张满是麻子的脸。   她正低着头细细想着,倏然间听见槅扇一响,脚步声杂乱,似乎有许多人热热闹闹地自外间进来。   “新郎官快掀盖头吧。”她听见喜婆笑着与人说话。   旋即,似乎有人淡淡应了一声‘好’,音色清寒,在这样欢喜热闹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似乎并不高兴,可是既然不满意,为什么又要下这样重的聘,八抬大轿将她娶回来呢?   她正切切地想着,盖头底下倏然多出了一杆金秤。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见那金秤轻轻往上一挑,眼前豁然光亮,涌入了铺天盖地的红色。   身后的人群轰然叫好,而她也在人群中央,看见了一身大红喜服的宋珽。   不可否认的是,他生的好看。比她看过话本子后,凭空想象出来的人物都要好看许多。   除了面色苍白了一些。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对他笑一下,他就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被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扶了下去。   喜庆的人群旋即散了,像一场闹剧。   她戴着凤冠,穿着霞帔,独自在婚房里等了许久,久到她都倚在床栏上睡着了,宋珽也没有再来。   她的所有担忧,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一直到第二天的入夜,她才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槅扇。   她咬着唇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头的人开了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依旧是昨日里听见过的清冷嗓音,让她一下子想起昨日的事来,又羞又气,索性就当自己睡了,也不应门。   到后来,门外再也没有过响动,她以为人走了,便将吹熄了蜡烛,当真睡下了。   翌日起来,推开门的时候,才看见宋珽还等在门外。   秋夜里露水重,他在门外站了一整夜,月白色的袍子都半湿了,眼底有浅浅的青影,似乎是一整夜不曾阖眼。   她这才发现,雕花槅扇是透光的。昨日里,她假装睡下,后来又吹灭了蜡烛的事情,他应当都是知道的。   那时她有些心虚,宋珽却并未为难她,见她出来了,只是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后便背过身去,顺着抄手游廊渐渐走远了。   那之后,她几乎再也没见过宋珽。   那一夜,宋珽应当是想与她说些什么的。   究竟是什么呢?   不知何时,沈陶陶已行至了太府寺的高阶之下。她缓缓提起裙裾,一步步地拾级而上。   日头明晃晃地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双颊渐渐褪去了红润的底色,泛出一丝冬雪般的苍白。   或许,就是从这里开始错了。   或许,那夜里,她应当听听宋珽究竟是想与她说些什么。   可如今上一世的宋珽已经死了。   再没机会了。 第32章 无为   而辅国公府中, 宋珽正缓步行于府中后花园内。   他走了良久,终于在沈陶陶之前立过的海棠花树下站定,沉默将目光落在望月亭的方向:“方才她不愿去亭中等候?”   杜元忠点头:“是。沈女官见了这座亭子后, 面色一直不好。”   宋珽皱了皱眉, 举步进了亭中。   望月亭三面环水, 立在亭中时, 水风轻来,拂去周身的暑意。   即使如今未至月升之时, 亭中的风景也是绝佳,更是避暑的好去处。   为何沈陶陶会对此处如此避讳?   他又上前几步,扶着亭柱四下望去。   身后是一道蜿蜒的廊桥, 其余四面,皆是碧波万顷的湖面。   日头升得正高, 落在湖心上, 碎成光辉万点, 像是落了一湖的薄冰碎雪。   他倏然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深,低声自语道:“怕水?”   “世子爷,去青云观的轿子备好了!咱们现在走吗?”望月亭外,钟义的大嗓门锣鼓一般穿云破空而来,刹那便将宋珽的自语声湮没。   就连站在他身边的杜元忠都没能听清宋珽说了什么, 只得拱手又问了一句:“世子爷,您方才吩咐了什么?老奴许是年纪大了, 有些耳背, 一时没能听清。”   宋珽微垂下眼,不再重复,只淡声开口道:“我独自去青云观一趟, 你们不必跟着了。”   ……   青云观,三清殿中。   身着深蓝色道袍,头戴道馆,臂挽拂尘的中年男子正一手捻诀,一手捻着自己长而顺的山羊胡子,半闭着眼睛掐算了一番,方缓缓开口:“夫人,令郎这病……怕是难了。”   一旁那满身罗绮的贵夫人一听,眼里顿时涌出泪来,只以锦帕细细拭着,啜泣道:“无为道长,您可是远近闻名的仙长,求求您救救我儿——”   “贫道修仙不为长生,只为济世活人。此乃分内之事,夫人不必言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张脸上满是慈悲之态:“后殿中炼着的金丹,可治令郎之疾,只是用料昂贵,需一锭黄金,方能炼得一丸。”   那贵夫人虽颇有家底,但听了如此天价,还是骇了一跳,忘了啼哭:“一金一丸?那吃到痊愈,须得多少?”   “少则一丸,多则……”他摇头轻叹道:“仙家之物,心诚则灵,贫道也不能泄露天机。”   那贵夫人张了张口,又缓缓闭上,面上浮现出几分犹豫之色。   正当此时,三清殿的殿门却被人叩响。一名道童紧步自外头进来,行至无为面前,躬身道:“师傅,辅国公世子前来拜见。”   无为的眼皮下,神光微微一浮,闪过几缕与他仙风道骨的打扮所不相符的算计,但旋即又叹道:“今日辅国公府确给贫道下过帖子。但贫道忙于清修,无缘拜会。如今既然世子亲自上门……也罢,那便见上一见。”   那道童连连点头:“世子爷宿疾缠身,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如今,应当是来找师傅求药来了。”   无为长叹了一声,一拂道袍要往殿外走。   那贵夫人一听连世子都来求药,忙上前道:“道长留步,这药,我买!只要能治好我儿,多少银子都使得!”   无为微微颔首,对道童吩咐道:“带夫人去内殿稍候。”自己则转身走向了会客的厢房。   眼前的贵夫人,不过蝇头小利。这辅国公府,才是座挖不尽的金山。   他心中激荡,面上却仍旧是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行至厢房外,等候已久的道童便殷勤地为他上前叩门:“世子爷,我家师傅来了。”   “进。”里头淡淡的一声。   来这里的人,都是有求于他,姿态大多放得极低。   而宋珽这一句,却是高高在上一般,顿时令无为觉得大失了面子。   且白日里,明明是辅国公府递的帖子给他,他本以为可以捞上一笔,没想茶还没喝上几口,就被下了逐客令,半送半请地赶了出来。   新账旧账加在一处,令他愈发不快。   想着今日不但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双手将银钱双手奉上,还得让这世子低三下四地求自己一番才算了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童将槅扇打开。   ‘吱呀’一声轻响,一道光线自外间涌入,落在高几旁男子略显苍白的面上。   宋珽正以茶盖轻轻撇着浮沫,见他进来,也不与他寒暄,目光只望对面椅子上淡淡一落,似乎是示意他坐。   无为忍了忍心中升起不快,还是在宋珽对面坐下,不卑不亢道:“贫道正于殿内清修,不知世子寻贫道何事?”   宋珽并不抬眼看他,只淡声道:“去将槅扇关了吧。”   无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辅国公府世子是把自己当府里的下人使唤吗?   他进过几次宫,与达官贵人们往来倒也频繁,并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庶民一般忌惮他的身份。   如今又吃准了宋珽有求于他,便板起脸来一甩拂尘,起身要走。   眼看着他前脚都迈出门槛了,终于听得身后传来宋珽的声音,却不是挽留,反倒像是一张药方:“朱砂二钱,丹砂二钱,黄金少许,辅以灵芝、茯苓、朱草——”   旁人听着或许摸不着头脑,无为一听,却登时出了一身冷汗,立时回身进了厢房,将槅扇牢牢掩住,自己靠在槅扇上,见了鬼似的看着宋珽,颤声道:“你,你在说些什么?”   “你后殿里的金丹,不就是用这些东西练成的么?”宋珽轻啜了一口茶,淡看着他。   当今圣上醉心长生之术,常年服用金丹。宫中豢有不少方士,地位极高不说,甚至还有专门开辟的宫室供他们炼丹。   上一世,这位无为道长就是凭借这一身炼丹与游说的本事,一路从道观走到了宫中。   颇得圣心。   一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比权臣还要风光。   直到后来,圣上在用了他新炼制的仙丹后,突然暴毙。   太子柩前即位后,迅速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又搜了他的住所,除了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还从里头搜出一大叠丹方来。   其中最老的,就是这张方子。应当也是他如今在用的其中一张。   宋珽当初还是太/子/党/羽。这件事,也是由他经手。因兹事体大,所有罪证他都反复过目过无数次,那张方子,如今他尚能背诵如流。   无为却不知道这些。   但上一世他能一步步走到高位,自然也是有些能耐的,不会轻易乱了方寸。   他很快镇定下来,面上渐渐堆起笑,重新在宋珽对面坐落,自袖子里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暗暗塞给他:“世子爷,小本买卖。您知道了,也别说破。这小小银两,不成敬意。日后贫道的生意做大了,不会忘记孝敬您。”   “一两金一两金的骗,太久。”宋珽不接,只轻轻啜了一口清茶,语声平静:“不若入宫当个国师。”   无为眼皮一跳,低声道:“若是世子爷肯铺路,以我的本事,入宫当个方士不难。但是国师……世子爷,您也太折煞我了。”   “自今日起,京中大旱,一直至夏至后第七日午时之后,方会落雨。”宋珽细细回忆着上一世中的事情,淡声道:“皆时宫中会广征能士,开坛布雨,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无为慢慢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宋珽的眼神有些狐疑:“世子爷,若真有这料事如神的本事,国师自然做得。但,若是我一番布置,最后出了差池——”   他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比划,压低了嗓音:“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宋珽知道他是不信,便顺手搁下了茶盏,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门外:“那你且看看,今年夏至之前,究竟会不会落雨。”   “若真如您所言……自然使得!”无为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富贵,您需要贫道做些什么?”   “待你当上国师,再谈不迟。”   宋珽推开了槅扇,抬步顺石阶而下。   无为追出几步,却见他已上了等候在阶下的一顶官轿,渐渐去得远了。 第33章 景易   一连数日, 宋珽皆在府中养伤,不曾来宫中当值。   本就安静的太府寺,似乎也愈发冷清了。   沈陶陶托腮坐在案前, 垂首看着正蹲在地上喂狸奴的小宦官半晌, 终于百无聊赖地问道:“你是在哪宫里当值的?怎么每日都来太府寺里喂狸奴?”   那小宦官忙将喂猫的瓷碗放下, 对沈陶陶行礼道:“奴才小敏子, 是辛者库的杂役。世子爷给了奴才一笔银子,让奴才在他不当值的时候, 一日三次,过来喂狸奴。”   沈陶陶点了点头,自荷包里取出一些银子递给他, 指了指自己案上的宝珠山茶:“那我也给你一笔银子,在我不当值的时候, 你顺便帮我把花浇了。”   小敏子喜出望外, 立时将银子接了, 连连应下。   沈陶陶伸手拨弄了一下宝珠山茶翠绿的叶子,漫不经心道:“那他可与你提起过,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当值吗?”   小敏子一听,连连摇手,赔笑道:“这世子爷的行踪,哪里是奴才一个下人能知道的?”   沈陶陶暗叹了一声, 微微敛眉,以前成日里躲着他的时候, 他总是雷打不动的过来当值。如今想找他为以前的事情道声歉, 反倒是不见人影了。   难不成又要去一趟宋府不成?   想到宋府里的那些人,她就免不了有些抗拒。便暂且搁下,不想这茬, 只行至猫兄身旁,捋了捋它顺滑的长毛。   还没捋上几下,本来正埋头吃着一条小鱼的猫兄倏然抬起头来,四爪生风地跑了几步,又‘喵’地一声跃到了窗楣上,头也不回地跳下。   “猫兄!”沈陶陶一愣,赶紧与小宦官一起打开槅扇追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走下高阶,便听见底下‘哎呦’一声,有男子爽朗的笑声传来:“谁家的狸奴?长这么肥还这么凶?”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自语道:“这狸奴怎么那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沈陶陶开始还有担忧,怕猫兄惊着了什么人,但听后半句话,又有些想笑。   这话只有登徒子调戏姑娘的时候才会说出来,她还会第一次听见有人对着狸奴说眼熟的。   她提着裙裾,自阶上下去,还未抬眼,便看见猫兄正咬着一双皂青色的官靴不放,忙招手道:“猫兄,过来。”   猫兄听了她的唤,不大乐意地松开了口,慢吞吞地走了回来。待走到她近前,还不忘扭过头去,对来人呲了呲牙。   沈陶陶一把捉住猫兄抱了起来,刚想抬头给来人赔个不是,却听来人轻轻‘咦’了一声,旋即抚掌大笑道:“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这人不会这么小气,猫兄咬了他靴子一口,他也要找主人赔钱吧?   这样想着,沈陶陶下意识地敛眉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她倒要看看,这么小气的人长个什么样。   倒是与她想的不同。   眼前之人身姿英挺,皂靴佩剑,一身利落的武将打扮,露出袖口领口外的肌肤在日光下是十分耀目而光洁的麦色。   他的眉毛生的较旁人浓黑一些,衬得一双眼睛亮而有神,鼻梁高挺,轮廓分明,俊朗而有朝气,似日出之辉。   看着,倒不像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沈陶陶迟疑地望着他,那人反倒朗声笑了起来,自顾自地道:“难怪尚藉司的掌藉不是你!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哪宫的小宫女偷了别人的衣服,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太府寺的掌藉!”   沈陶陶越听眉头皱得愈紧,面色也不好看了起来:“什么叫做偷别人的衣服?我何时见过你?”   “这才几天的事情,你就忘了?”那男子笑着挑起浓眉,伸手一指沈陶陶怀里的猫兄:“那天你抱着这只胖猫,大半夜在假——”   沈陶陶被这一提点,立时明白过来他要说什么,急得耳背都红了,忙抢白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快住口!”   他就是当日里偷她鸡吃的野猪精!   要是被人知道她半夜不睡觉,偷偷自女官寓所里溜出去熬鸡汤。熬完还被人抢了,自己没吃上不说,还要帮人洗碗,岂不是要沦为宫中的笑柄?   沈陶陶冷静了一下,赶紧让小敏子抱着猫兄回太府寺里去了。   又扭头四下看看,确定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掌藉?”   那男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些理所当然:“看见的!你穿得是尚藉司掌藉的服饰!”   “不可能!”沈陶陶皱眉:“那天晚上那么黑,你怎么可能看清我的衣服和脸?”   “你可能看不清,但我能啊!”那男子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我能百步穿杨!”   这都什么和什么!沈陶陶有些哭笑不得,本想着随口敷衍几句,将此事揭过。那男子却一拍脑门,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翻江倒海般地在自己袖袋里一阵乱掏。   他在沈陶陶愕然的视线中,掏出了两大锭明晃晃沉甸甸的银锭子,直接往沈陶陶手里塞:“这是之前欠你的二十两银子!第二天早上我就带着银子去尚藉司找你了!但没找着。不过现在可算是找着了!我顾景易可不是那种吃白食的无赖!”   沈陶陶被他塞了个猝不及防,手上拿着银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想了想,打开自己的荷包,寻了些碎银子找给他:“其实一只鸡用不了那许多银子。我跟你说二十两,是被你气的。零零总总加在一起,算你三两。剩下十七两,你且收回去,省的旁人知道了说我讹你。”   “没事!”顾景易大手一挥:“你要是过意不去,剩下的就算挂在你那,下次开火了叫上我,吃几顿也就吃回来了!”   还有下次?真当她这里是酒楼了不成?   沈陶陶一听,立时将银子往他怀里一丢,皱眉道:“没下次了!要吃你自己去宫外酒楼吃去!”   “也成!”顾景易想了想,又笑道:“那你平日里喜欢吃什么,我顺路给你带来?”   “你怎么就知道吃?”沈陶陶本有些生气,但如今看他也不是故意,而是真的有些憨直,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而在不远处,一顶官轿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随轿而来的钟义远远往这里望了一眼,无意识地‘咦’了一声。他一道掀着轿帘,一道对里头道:“世子爷,你看那台阶底下站着的是不是沈女官?不过对面那小子又是谁啊?”   宋珽闻言,皱眉下了官轿,抬目看去。   正看见沈陶陶一身退红色的女官服饰立在高阶之下,像是夏风里一朵开得袅袅婷婷的花。   而对面一身武将打扮的男子正捧着一把碎银子,对她笑得一脸灿烂。   钟义似乎是想起了上次庙会里的事情,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皮,讶异道:“沈女官怎么又赏人家银子了?这小子也给她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他话音方落,却见宋珽已冷着脸色走过了他身边,不动声色地立在了两人之前。   他的身量颇高,这一站,正好将沈陶陶严严实实地挡住。   沈陶陶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她低头看去看宋珽袖子下的手,见没裹着白布了,便又问道:“你手上的伤好了?”   宋珽微微颔首,垂下眼看向她,面上依旧是冷淡没什么情绪:“内务府新进了一批书籍,其中有不少古籍孤本,需要尽快入册。”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此事,是由太府寺管辖。我今日入宫,也是为了此事。”   沈陶陶轻应了一声,心中倒也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这太府寺虽然是个闲职,但也不会一年四季都那么闲的发慌,总是要忙上那么一两回的。   而内务府新进书籍,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两日能忙完的样子。   “随我过去清点。”宋珽见她应了,便淡声道。   沈陶陶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内务府的方向走。   “哎,等等——”身后顾景易终于反应过来,扬声道:“小女官,你若是在宫里遇到什么麻烦了,可以来左翎卫找我!”   左翎卫隶属燕京十二卫,却又兼领内军,里头的职位,非世家子弟不能担任。   说到头来,也算是一种闲职。难怪会无聊到成日在宫中闲逛。   沈陶陶还来不及细想,却倏然觉得宋珽的步子似乎加快了一些,要她小跑才能跟上。   沈陶陶没去过几回内务府,对去此处的路并不是很熟悉,怕跟丢了宋珽又要一路寻人问路,便也提起裙裾,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一会,顾景易的声音便彻底听不见了。   而宋珽的步子似乎也慢下来了一些,令她正常行走便可以跟上。   沈陶陶平复了一下呼吸,正想为之前那碗药和宋珽道个歉,宋珽却已先她一步开口道:“当今的皇后姓顾,是车骑将军顾盛的妹妹。”   沈陶陶听了只微微一愣,摸不着什么头绪。   宋珽微微皱眉,语声淡而微冷:“顾景易是顾盛的长子,当今皇后的侄子,你若是不想加入皇后党派,最好还是少与他扯上关系。”   “皇后党派?”沈陶陶下意识地重复道,心中仍有些茫然。   她只是一名七品掌藉,从未想过要卷入后宫的纷争。皇后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像是如隔云端一般的缥缈而遥远。   宋珽见她不解,眉心皱得愈紧,冷声解释:“皇后党派,也就是太/子/党/派。”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笼上一层寒霜:“这里面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沈陶陶本就没想在这宫中待上一辈子,对这些争权夺势,结党弄权之事也是兴趣缺缺。听宋珽这样说了,便微微颔首,算是答应。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子,沈陶陶正想着如何开口,和宋珽说之前那碗药的事情,宋珽却已经慢慢停住了步子。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却没见到内务府的金字牌匾,只见到一扇旧的快要掉漆的大门,门口还守着位和这扇门看起来差不多年纪的老宦官。   “将库房打开,太府寺需调走一批古籍孤本。”宋珽取出象征自己身份的玉牌,对那老宦官淡声道。   老宦官抬起那双浊黄的眼睛,往他们的方向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也不知是否看清了玉牌上的字,便又颤颤巍巍地自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慢慢将大门打开。   一阵子灰尘立即自门内涌出,呛得沈陶陶咳嗽了几声,连连后退了几步:“不是说去内务府拿书吗?这是哪里?”   “内务部私库。”宋珽淡声答了,待眼前的烟尘散去了一些后,便抬步入内。   沈陶陶迟疑一下,还是随之而入。   里头全是高大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地放着已被灰尘糊满,看不清名字的书籍,虽不知是不是宋珽所说的孤本,但是古,似乎是够古了。   沈陶陶低头看了看地面,果然看见上头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积灰,两人自外头走来,便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她忍不住小声道:“可这里……怎么看着有一年没开过了?”   宋珽去拿一本书籍的手微微顿了一顿,平静答道:“这批书籍到了有两年了,我一直没去拿过。”   沈陶陶也拿了一本,用帕子捂住鼻子掸了掸上头的灰,闷声道:“那世子爷,你今日怎么想起来了?”   她说着微微一停,倏然反应过来,有些心虚地轻声道:“之前的事……你知道了?”   宋珽该不会是知道了那碗药的事情,故意找了个由头消遣她吧。   虽然她今日是想来和宋珽道歉的,但自己主动说出来,和宋珽先知道了,却又不同。   “什么事?”宋珽握着手中的书籍,微微抬眉看向她。   “那碗药的事情……”沈陶陶咬了咬唇,还是小声解释:“之前我让你尝那碗药的时候,事先在里头加了天竺葵的花汁。”   她看着宋珽的面色,轻声补充道:“那花汁会使人身上起红疹,但是要不了命的。”   宋珽垂了垂眼,重新自架上拿了一本古籍,与自己手中的那本叠在一处:“这件事,我知道。”   他这样直白地承认了,反倒令沈陶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把那碗药端给我的时候。”宋珽面色淡淡,看不出恼意:“我虽不知道你加得是什么,但是能闻出添了东西。”   “那你还……”沈陶陶睁大了一双杏眼,愈发的不可置信:“如果我在里头加得不是花汁,而是砒/霜呢?”   宋珽沉默了一瞬,似乎是认真想了她的问话,也似乎只是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想法。   但最终,他也只是轻垂下目光,平静地道了一声:“那也罢了。” 第34章 化雪   沈陶陶微微一愣, 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低下头去,轻轻拍着手中书籍上的灰尘。   两人一时无话, 沉默了好一阵子, 还是宋珽淡声开口:“再拿几本便罢了, 余下的, 我会差人来拿。”   沈陶陶点了点头,就近又拿了几本书籍, 与方才的那些叠在一处,便随着宋珽一道往外走。   两人出了私库,又往前走了好一阵子后, 那老宦官似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慢悠悠地起身将大门关上。   铁质的大门合拢的声音在游廊上传的极远, 令沈陶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忍不住轻声对宋珽道:“他真的可以守住里头的东西吗?我总觉得就是有人连夜将这里搬空了, 他也不会知道。”   “不会有人愿意来偷这些。”宋珽淡声解释道:“这里面存放的,虽都是古籍孤本。但其中讲述的东西都极晦涩。即便偷出去了,也少有能看懂的。拿到市面上,更是卖不出什么价钱。而偷窃宫中之物,刑罚却极重。不会有人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之事。”   沈陶陶闻言,也微微点头道:“也是, 即便真有这个心思,也不如去顺个玉镯簪子什么的, 隐蔽不说, 还要贵重的多。”   她说罢,却见宋珽已抬步下了抄手游廊。   他将手中的书籍放在旁侧一张石桌上,自己则行至一边井边, 自里头打起一桶水来,随意浣了浣手。   沈陶陶微微一愣,却见他已站起身来,淡声问她:“不洗洗吗?”   他的目光淡淡落在她捧着书籍的手上。   沈陶陶忙将手往后缩了一缩,将指尖藏在厚重的书册下。   她不用低头,也知道自己的手指上必定是黑灰一片,方才私库里的书籍上俱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她一本本地掸过去,自己的手上必不好看。   本来,她是打算回太府寺把书籍放下了再洗的,但是如今宋珽问话了,她硬说不洗,又有些奇怪。   沈陶陶迟疑了一下,又小心地抬目望了一眼。   宋珽打水的地方是一口井,井壁砌得高高的,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并不似湖水那般一览无余。   只要站得远些,不往里头看,她应当是能够忍下心中的恐惧的。   她这样想着,便也将手中的书籍在石桌上放下,目光垂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一点点地挪了过去。   但她还是想错了。即便是她刻意不去看那井口,但一旦离得近了,听到里头微微晃荡的水声,脑海中便不停地浮现出一些可怖的画面来。   烈日之下,她只觉得浑身冰冷,胸口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正当进退两难之际,一双肤色冷白的手握住了她的袖口,将她带着往后退了几步。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首,正对着宋珽微有些复杂的眸光。   宋珽正垂目静静地望着她,眸光并不似素日里的冷淡而凝定,似古井微澜。   他猜得没错,沈陶陶的确是怕水。   他隐约觉得,若是自己方才在原地多站上一会,兴许还能知道不少东西。   但不知为何,方才他望见沈陶陶面色苍白,还紧咬着唇一寸寸向他走来的样子,心念尚未来得及转动,便已下意识地上前将她拉开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觉得矛盾。   想要试探的是他,最后放弃的也是他,在心中一直反复说服自己,怕水并不能代表什么的,还是他。   他究竟是在做什么?   宋珽敛眉,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沈陶陶的衣袖在他手中被握得有些发皱。   沈陶陶也察觉到了,试着扯了扯袖口,却发现宋珽握得很紧。略微迟疑一下,还是轻轻唤了一声:“世子爷?”   宋珽这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放开了握着她袖口的指尖。   他沉默着行至了井边,重新打了一桶水过来,对沈陶陶道:“伸手。”   沈陶陶一愣,慢慢伸出手来。   她的肤色净白,上头染着的黑灰便愈发的明显,细嫩的掌心中,还有几个小小的月牙形印记,似乎是她方才无意地攥紧掌心时留下的痕迹。   宋珽皱了皱眉,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将手中的水桶微微顷下一些。   清凉的井水自水桶的边缘慢慢流淌而出,化为一注水线,落在沈陶陶展开的掌心上。   这里没有皂角,沈陶陶便洗得慢了些,但宋珽的力度始终控制的很好,就像他的为人一般,不急不缓,不骄不躁。   水落得既不会过快,打湿她的衣衫。也不会过慢,令她空在原地等待。   直到她洗净了手,用帕子慢慢逝着指上的水珠时,宋珽才沉默着将水桶放回了井边,对她道:“走吧。”   沈陶陶却没挪步。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宋珽的手上。   那双手与他的肤色一般苍白,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脉。   但方才就是这双手,稳稳地提着装满水的水桶,一直到她洗完,都没有半点颤抖。   久病之人,真有这样的力气吗?   一些零散的记忆在脑海中走马灯般倏然而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展眉,对宋珽轻轻笑开:“世子爷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宋珽停下了步子,沉默地看向她,似乎是想看透她笑容之后的深意。   沈陶陶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发苦,连语声也有些轻颤:“那我们一人问一句,成吗?”   宋珽凝视她半晌,终是轻轻颔首。   沈陶陶有一瞬的迟疑。   她该问些什么?   ——你是不是在装病?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沈陶陶给打消了。   她在想些什么?上辈子,宋珽可是明明白白的病死了,她还见过他的棺材,捧过他的灵位。   问出这种话来,岂不是往他心口上戳刀子?   也许,只是如今他的身子没有坏到上辈子那个地步罢了。   沈陶陶又凝眉细细地想了一阵,终于抬起眼来,轻声问道:“世子爷,你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宋珽没有立刻作答。   他活了两世,做过许多错事,如今要他回望,他却说不出究竟是哪一件令他悔恨的更多些。   是上一世里娶她过门,还是整整十年对她不闻不问,抑或是,最后来迟一步,令她无声无息地凋零在冬夜里。   宋珽微侧过身去,低声道:“我做错的事很多,分不清你所说得最字。”   沈陶陶想问他究竟是有哪些,却又觉得过于刨根究底,强人所难了,便略想了一想,改问道:“那你最初做错的,是哪一件?”   最初做错的——   宋珽答道:“成为太/子党羽。”   沈陶陶闻言一愣,她想过无数种答案,但是却独独没想过这个。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睁大了杏眼,愕然道:“你是太/子党羽?”   上一世,她从未听过此事,且方才他明明还让自己离顾景易,离太/子党派远些。   “曾经是。”宋珽微垂下眼,并不隐瞒,只缓步行至石桌前,将两堆书籍一同拿起,淡声道:“时辰不早了,回太府寺吧。”   沈陶陶快走了几步赶上他,轻声道:“你不问我什么吗?”   宋珽侧目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依旧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女官服饰。但今日的日头毒辣,又经过如此一番奔波。她薄薄的春杉已有些汗透了,领口紧紧地贴在细白的脖颈上,隐约可见精致的锁骨。   再往下,便是不可窥探的禁秘。   宋珽下意识地移上了目光,落在她那张净白如瓷的小脸上。日晒后,她的雪腮上有些微微的泛红,像是白瓷瓶儿上了釉彩,愈发的盈盈动人。   他对上那双形状美好的眼睛,看着她那墨玉般清亮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终究还是低声问道:“你说,放出去的鸟,真的会飞回来吗?”   沈陶陶被他问得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这平日里看着最是严肃冷淡的人,为何今日这样频频地不按常理出牌。   但既然有言在先,且他开口问了,沈陶陶还是认真地想了一想。   继而,微弯了一双明媚的杏眼,轻笑道:“那要看你放出去的是什么。”她望着宋珽,毫不迟疑地答道:“若你放出去的是鹦鹉,自然是不会回来了。”   宋珽沉默着微微颔首,面色的神情仍旧是一派冷淡,但眼底的微芒却渐渐暗淡了下去。   他捧着书册,独自踏上了抄手游廊,却听身后沈陶陶又笑道:“若你放出去的是一只鸽子,那千里万里,都是会回来的。”   话音未落,沈陶陶便见眼前宋珽的背影顿住了。   他收回了步子,自抄手游廊上转过身来,遥遥望向她,笑意自眼底漫开,似春来冰雪消融。   “那我等她回来。”   沈陶陶微微一愣。   这还是两世里,她第一次看到宋珽笑过。   宋珽素日里总是肃着一张脸,像是天山顶上的冻雪,高远而不可攀折。   如今眼中难得地有了点笑影,便将那冰冷的轮廓化雪般柔化了许多,竟透出一点罕见的温柔。   沈陶陶愣在了原地。   宋珽见状,便微微侧过身去,轻声道:“走吧。”   沈陶陶轻轻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暖风徐来,西府海棠压枝绽放,夏至将至。 第35章 赈灾   随着夏至临近, 宫中也一日日地热了起来。   主殿与得宠的妃嫔处,已经用起了冰鉴。但女官寓所处,自是没有这样好的境遇的。   江菱一道摇着朝节用的彩扇, 一道以绢帕擦着额上的汗水, 抱怨着:“还没到夏至, 就一日比一日热了。也亏得热成这样, 尚藉司也不舍得买点冰鉴来,司藉女官自己都不会中暑的么?”   “你且忍忍吧。”沈陶陶轻摇着彩扇, 额上也出了不少细汗:“这六司之中,也就尚膳司有冰。还是备着给娘娘们做冰碗用的。”   “这要怎么忍?这要是在家里,我爹早就差人在我房里放满冰鉴了, 还有冰碗吃,有酒喝!”她有些烦闷地加快了摇扇的动作, 倏然想到了什么, 眸子微微一亮, 拉过沈陶陶的袖子道:“反正今日也休沐,不如我们上街逛逛去。如今朝节快到了,街上一定热闹。”   沈陶陶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往外头望了一眼。但望见青石地面上一层明晃晃的白光,又泄了气:“如今正是火伞高张的天气,外头都烫得没法落脚, 这哪里逛得下去。便是朝节夜市,也是开在晚上, 等日头下去后。”   江菱一想也是, 但旋即又道:“那我们可以去我爹那,这几日我爹派兵在舍粥赈灾,粥棚有遮阳, 还有凉茶。我们和他打个招呼,再回府吃冰碗去。”她似乎是担心沈陶陶不同意,便又补充道:“虽然领粥的都是外头逃难来的灾民,是鱼龙混杂了些。但你戴个帷帽,往将士旁边一站,没人敢动你。”   沈陶陶倒并不是很惧怕赈灾的场面。   上一世里,这种舍粥的事,辅国公府也干过几次。而府中女眷也会戴着帷帽过去,象征性地搭两把手。   毕竟对于权贵来说,十几锅粥,几大筐馒头这种要不了几个钱,却能买来好名声的活计,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她想了一想,放下了彩扇敛眉问道:“近日里也没战事,怎么会有灾民进京,还到了要赈灾的地步?”   “我也不大清楚。”江菱皱眉细细想了一阵子:“听我爹说,似乎是这几日出旱灾,晒死了不少庄稼,一些种地为生的百姓都逃难过来了。”   沈陶陶听说是旱灾,反倒是微微放下心来。   若是她不曾记错,上一世辅国公府舍粥后不久,连绵的大雨便落了下来。当初辅国公府中人还拿这事做了好一阵子文章,大抵是吹嘘自己的善心感动了上天。   也就是近几日的事情,旱灾便能解了。   她遂微微点头,顺手拿起一顶帷帽站起身来:“那我们且过去看看。”   她们的品级不能乘辇,又没有自己的官轿,便只有徒步走到了宫中侧门处。   出了宫门,这才租来一顶轿子。几经周折,终于到了赈灾的地方。   甫一下了轿子,沈陶陶才发觉,眼前的场面,与她上一世里见到的赈灾场面全然不同。   上一世中,辅国公府为了做足阵势,也差了不少府兵前来看守。   但不知是纪律松散,还是心中知道只是走个过场,除了堪堪护住了女眷外,整个场面一片混乱。   一锅粥还没熬好,灾民就冲破了防线,疯了一般往上涌,都想拿自己手里的破碗去舀。你推我我推你的,粥还是夹生的不说,喝到嘴里的,还没地上撒的多。   但如今的场面却又不同。   一排身着铁甲的士兵往前头一站,隔出一条线来。   他们每一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光是站在那里,身上的气势便令灾民心生畏惧。更何况,他们一人手上还拿着一杆擦拭得雪亮的长/枪,枪杆顿地,枪尖指天。锋利之处虽不指向人群,却也有了足够的威慑。   赈灾的吃食也是由将士们分发下去,一人一碗粥,一个馒头,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若是发现了混在灾民里头好吃懒做的京城无赖,便当场一顿军棍打出去。   沈陶陶看着不由有些生叹。   果然,这世家与世家之间,真赈灾与借着此事给自己做脸面之间,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而她们自轿子上下来,虽看不清容貌,但两个正当韶华,衣饰不俗的小姑娘,还是迅速吸引了周遭的视线。   为首一位浓眉虬髯的的老将军,见到人群微有些骚乱,顿时虎目圆瞪,向此处扫来。   他瞪着眼睛的样子颇有些怕人,江菱却并不发怵,大大方方地走了上去,当着众人的面,喊了一声:“爹!”   那江老将军立时改了神情,大力拍着江菱的肩膀,哈哈大笑道:“菱儿,今日怎么想起爹来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声一顿,上上下下打量了江菱一阵,陡然厉喝道:“是不是宫里有人欺负了你!告诉爹,爹给你出气!”   “这宫里哪有人能欺负的了我?”江菱傲然答了,又压低了嗓音对江老将军道:“爹,你别一惊一乍的,等下吓着陶陶。”   江老将军闻言,便移目过来看向沈陶陶,笑道:“你还带了朋友过来!小女娃儿是哪个府邸出来的?说不准我还跟你爹喝过酒!”   喝过酒,那自然是没有的。   要是真与从一品骠骑将军喝过酒,沈广平能将那酒杯给供起来。   沈陶陶忍住笑,微微福身道:“家父是从五品员外郎沈广平,臣女沈陶陶,与江菱同在尚藉司当差。”   江菱撇了撇嘴,上前拉过沈陶陶,将她藏在自己身后:“爹,你审犯人呢?”她哼了一声:“不与你说了,我就是带陶陶过来看一眼,现在打算带她回府里坐坐。”   “成!”江老将军大手一挥:“你们女娃儿娇贵,晒不得累不得的,回去吧!”   江菱笑应了一声,拉着沈陶陶重新往轿子上走,一道走一道与她说道:“我们府里虽然比不得皇宫,没那么多花啊草啊的,但是冰鉴要多少有多少,热不着你!”   沈陶陶也笑着答应了,与江菱一道上了轿子。   轿子晃晃悠悠地往江府里去,江菱觉得有些发闷,便将两旁的轿子卷了起来,与沈陶陶一道往外看去。   果然是快到朝节了,即便是这样热的白日里,街上也是十分热闹。   两人一路看,一路絮絮地说着,在路过皇宫门口的时候,周围却又慢慢静了下来。   “我就知道,最无趣就是这宫里。”江菱攀着轿窗笑道:“连这热闹都不爱进宫,一到宫门口,就停了下来。”   沈陶陶便也笑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顶枣红色的官轿正停在宫门口,而守门的小吏们正在依例盘查。   她们隔得稍远,听不见小吏问话的声音,只见绣着银白色飞鸟纹的轿帘子微微一掀,露出帘后一双肤色冷白的手,掌心中还握有一块代表身份的玉牌。   小吏们对视一眼,旋即退开。轿帘落下,官轿再度启程,无声无息地进了宫中。   沈陶陶看得微微一愣。   那不是宋珽的官轿?   今日休沐,他来宫中做什么? 第36章 行踪   沈陶陶心中疑惑, 却到底没有叫停轿子。   许是天气太热,轿夫们也想早点做完这趟生意,脚下生风, 几盏茶的功夫便将皇宫抛在了身后, 于江府前落轿。   江菱领着沈陶陶下轿入府, 于花厅中坐落。   府中的下人们显然是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知道江菱要回来,花厅中早早备下了冰鉴。   两人甫一入座, 便有青衫侍女殷勤地捧来了酸梅汤与冰碗。   江菱以小竹签挑起冰碗里头一小块香瓜放入口中,含含糊糊地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陶陶你是要听戏,还是看皮影?或者我差人来给你舞剑?”   沈陶陶捧着一碗酸梅汤略想了一想, 开口道:“听戏没什么稀奇的,皮影戏也看过了。还是舞剑吧, 我好像还没看人舞过剑。”   “成。”江菱应了一声, 对小厮吩咐道:“去找一个舞得最好的带来花厅。”   那小厮应和着下去, 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男子上来。   许是怕舞剑时利器脱手伤了她们,小厮刻意将那男子带得远了些。   她们看不清男子的容貌,只能隐约看见他身姿英挺,肤色并不白皙,却也是十分康健的麦色。   只一身简单的宝蓝色云纹劲装, 腰间系一条犀角带,手中反握一柄出了鞘的铁剑, 显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   “看着有那么点意思。”江菱抚掌:“开始吧!”   那人也不说话, 先随手挽了个剑花,继而腾身跃起,身姿于在空中扭转, 刃尖便于日色下扬出一道雪亮的白光,如巨大的飞鸟在半空中展开羽翼。   江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那人恍若不闻,再将剑刃一抖,落下银辉如雪,继而步伐如龙蛇转动,招式起落间大开大合,寒芒破空而来。   江菱看得连连叫好,一手捧着冰碗,一手扯着沈陶陶的袖子道:“这得赏!得赏!”   男子将剩下几式舞完,拎着剑便大步走了上来。   “你干什么!把剑放下!”一旁的小厮惊叫一声,忙上前来拦他。   “大惊小怪的!我若要杀人,你拦得住?”那男子爽朗地笑了一声,随手将长剑往小厮那一丢,吓得小厮连连往后退了数步。   他见状,反倒是笑得愈发爽朗开怀了。   沈陶陶也放下了手里的酸梅汤,微微皱眉,隐约觉得,这笑声有些熟悉。   迟疑间,那男子已经走到近前,露出一张英朗的面孔。   江菱一看清这张脸,险些把嘴里的香瓜给吐了出来,立时瞪圆了眼睛,一拍椅子站起身来:“顾景易?”   沈陶陶没想到这舞剑的会是他,甫一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愣。   顾景易却咧嘴对沈陶陶笑了一笑,朗声道:“小女官,我舞得咋样?”   “你还有脸说!”江菱被他气得不行,一个箭步上去挡在沈陶陶面前,指着他的鼻尖道:“我倒要问问,我让人找个舞剑的来,怎么会是你!”   “外头都在赈灾,我爹自个去了,不带上我。我就来你家找你爹问问,看能不能算我一个!”他十分顺理成章地道:“然后我就在后院听你家小厮说要找人舞剑,还说要找个舞得最好的!那不就是我?你整个府里还能找出好过我的?”   江菱被他气得目光发直,一把搁下冰碗,高声道:“信不信我一顿乱棍把你打出去!”   沈陶陶见势不对,赶紧起身拉住了江菱的袖口,小声问道:“你们认识?”   “是啊。”回答她的却是顾景易:“小时候我爹没空教我,我的武功还是跟着她爹学的。按理来说,她还得叫我一声师兄!”   沈陶陶细细一想,倒也是。   一位是骠骑大将军,一位是车骑将军,都是武将魁首。武将之间又不似文官那般勾心斗角,私底下私交好到兄弟相称的也是不少。   顾景易与江菱认识,倒并不奇怪。   她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江菱一看,顿时急了眼,拉着她的袖口道:“你可别听他胡说!这小子纯粹是来我家蹭饭偷师的!什么师兄不师兄的,这种人就该打出去!”   “什么叫蹭饭偷师?”顾景易的嗓音比她还高:“我小时候你爹还经常夸我,悟性高,学得快!教你要教三遍的剑法,教我一遍就成!”   两个人一前一后,嗓音一个比一个高,只吵得沈陶陶耳朵疼。   眼看着还有再吵下去的趋势,她赶紧起身拉住江菱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再晚宫门要落锁了!”   江菱抬头一看外头的天色,脱口道:“现在明明才正……”   沈陶陶赶紧使力重重扯了一把她的袖口。   江菱也反应过来,哼了一声,斜眼看着顾景易道:“听到没?我们马上就要回宫了,现在要上菜吃饭,吃完就走!你还不赶紧出去?真要留在我家蹭饭不成?”   顾景易一听,垮下脸来,一把从袖袋里取出两大锭银子拍在桌子上,大声道:“我顾景易什么时候吃过白食!”   江菱没好气地给他丢了回去:“给银子也不成!要吃,你自己去外头买!要蹭我家的,那就带个碗去我爹那。我爹正舍粥呢,有一个馒头一碗粥给你!不要钱!”   她这话说得厉害,气得顾景易只瞪着她说不上话来。半晌,目光倏然一转,落到沈陶陶身上,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高声道:“谁稀罕你的东西,小女官,跟我走,我带你去燕京城最好的‘醉八仙’吃一顿去!”   江菱立时拉住了沈陶陶另一只袖口,也抬高了嗓音:“陶陶是我请来的客人,就在我家吃!跟你吃饭?就你那野猪似的吃相,有谁能吃得下去不成?”   沈陶陶只觉得脑中一片嗡嗡作响,自己也像个破布偶似的被两个人扯来扯去。赶紧一边一只拂落了他们的手,自己站起身来,远离了他们两步:“我还是回宫吃吧,或者路上买点点心也成。”   两人闻言互瞪了一眼,抬高了嗓音道——   “陶陶好容易来一次,你就将人气走了!”   “你瞎说什么?怎么看,她都是被你吓跑的!”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气,赶紧趁着两人还在争吵的空隙里快步出了府门,就近租了一顶小轿,对轿夫们连连催促道:“快走,快走!”   说罢,唯恐他们走得不够快被两人追上,沈陶陶还自荷包里摸出了一些碎银子给他们,又连声道:“去宫门口,千万快些。”   轿夫们得了额外的赏银,脚下生风,比来时更快地赶到了宫门口。   小吏们照例挡住了轿子,厉声道:“入宫腰牌!”   沈陶陶掀起轿帘,款款自轿子上下来。   自袖袋里寻出一块刻着自己名字品阶的木牌出来,交与他们过目,又轻声道明来意:“我今日休沐,出宫走了一圈,如今要回女官寓所。”   女官们的祖籍遍布各地,并非全在燕京。   因而休沐日里白日出去采买,日落之前回女官寓所也是常态。   对此们小吏见怪不怪,查验得也并不是很严。   “太府寺正七品掌藉女官沈陶陶——”果然,小吏们只是略看了一眼,便将腰牌还给了她,让开一条路示意她进去。   沈陶陶回身看了一眼,发现江菱与顾景易并未追上来,这才略松了一口气,一道抬步往宫门里,一道将腰牌收回了袖间。   木制的腰牌落入袖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感觉。   沈陶陶不由暗暗地想着,若是品级再高些的官员,用得铁质腰牌,怕不是要将袖口坠下来。   不过若是身份能再高些,便可用上玉牌,也就没那么沉了。   玉牌——   她倏然想到了什么,又自荷包里摸出些银子来,笑着走了回去,对守门的小吏道:“这位大哥,我想打听一个事儿。”   她一道说着,一道不动声色地将银子递了出去。   守门小吏的俸禄并不算高,职责也只是守门。但什么银子收得,什么银子收不得,他们心中还是清楚。   若是没有腰牌想靠塞银子入宫的,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收不得。   但像沈陶陶这样,有腰牌,塞银子想打听什么事的,自然收得。   那守门小吏不动声色地将银子纳入了袖袋中,爽快道:“我每日站在这宫门口,看这人来人往的,见闻倒也不少。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   沈陶陶略想了一想,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大哥,辅国公府的世子爷,今日一早,是不是进宫来了?”   那小吏点头道:“是,他的腰牌还是我验的呢!”   沈陶陶又问道:“那他有没有说自己进宫是做什么来了?”   小吏看了她一眼,脸上浮起些警惕的神色:“你问这些做什么?我只管守门,有腰牌进去,没腰牌出去。世子爷的行踪哪里轮的到我来过问?”   沈陶陶见状,便也不再追问,只颔首谢过后,独自往宫里走。   上一世,她嫁给宋珽十年,从未见他来宫中当值过。   如今每日里来的比她还早便也罢了,这休沐日还往宫里跑,定是有什么蹊跷。   她本也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可按时间算来,宋珽的身子就是近两个月中出得问题。   上一世,她遇到宋珽的时候,他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自然怪不得她。   但这一世,他的身子还算是好好的,人也不坏,能救,也就顺手搭救一把。总比眼睁睁地看着人病死在眼前的好。   毕竟,只要挨过这两个月,大抵也就没什么事了。   虽然问不出宋珽进宫的目的,但他入宫来,无非是去太府寺当值,自己过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沈陶陶这样想着,便一路往太府寺里走。   太府寺离此处并不算近,待她赶到时,日头已经升高,是将要午膳的时辰了。   她提着裙裾快步走上了高阶,顺手推开了太府寺的门扇。   随着门扇‘吱呀’一响,旋即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这声音略显尖细,显然不是宋珽,却还是立时将她的视线引了过去。   原是小敏子盘腿坐在地上喂着猫兄,被她推门的响动给惊了一惊。   如今见她进来了,小敏子忙拍了拍衣裳自地上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沈女官?今日不是休沐吗?您怎么来了?”   沈陶陶四下望了望,见斗室里再没什么人了,呼吸愈发急促了几分:“世子爷呢?”   小敏子闻言微微一愣:“世子爷?他今日里没来过啊?”   他生怕沈陶陶不信,忙又补充道:“今日一早,太府寺的门关着,还是我开门进来喂得狸奴。出去的时候,便又将门关了。而方才我再来的时候,这门还是关着的,里头的东西也没动,应当是没人来过。”   沈陶陶蹙紧了眉,垂首自语道:“入宫不来太府寺当值,还能去哪?”   小敏子以为沈陶陶是在问他,便伸手挠了挠头,想了一阵子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答道:“世子爷的行踪,奴才哪里能够知道?要不您明日等世子爷来上值了,再去问他一声?”   沈陶陶心中一跳——这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要真出了什么事,等明日,可就什么都晚了!   她咬着唇,细细地想着。   她在宫中没什么人脉,若是出宫去找江菱,这一来一回,不知道又要耽搁多少时间。   再者,她的身份不高。若是像宋珽寻她一样,一间宫室一间宫室的找过去,怕是还没走出第一间宫室,就先被金吾卫给当刺客抓了!   她又切切想了一阵,倏然转过脸来,对小敏子问道:“你吃过午膳没有?”   小敏子被她问得一头雾水,但还是答了:“还没呢,离开膳还有一刻钟的时辰——”   他话音方落,却见沈陶陶已提起裙裾跑了出去。便有些疑惑地摸了摸头,对躺在地上的猫兄道:“沈女官她有那么急着吃饭吗?”   沈陶陶一路快跑着赶到了尚膳司,扶着大门喘了好了一阵子才勉强缓过气来。   她整了整自己跑得有些凌乱的衣裙,又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不急不缓地走了进去。   如今正是尚膳司最忙的时候,一道道紧致的菜肴自小厨房里流水般地端出来,装入各色规制不同的食盒中,再流水般地送往六宫。   人人都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倒也没人注意到她进来了。   沈陶陶找了个看起来最忙的尚膳司女官,笑着凑了上去:“这位姐姐,我是太府寺里的掌藉。世子爷如今有事走不开,他的膳食是哪一份?我替他带去。” 第37章 献礼   那女官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目光落在沈陶陶身上穿着的常服上,隐有几分怀疑。   沈陶陶见状,怕她不信, 忙又将自己的腰牌也取出来给她看。   那女官仔细看了一眼, 略放下心来, 对她指了一指放在桌子上一个紫檀木食盒道:“送到五阳殿即可。”   沈陶陶没听过这殿名, 却仍是顺势应下了。   直到出了门,拐过几道廊角, 确信她是看不到此处了,这才拦下一名宫娥细细地问了问路。   也难怪她不知道,这五阳殿极其偏僻, 几乎与几座用来给方士们炼丹的殿阁挨在一处。   沈陶陶愈发觉得不对,心中焦急, 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大约几盏茶的功夫, 她终于行至了五阳殿之前。   这座殿阁比她想得还要偏僻些, 后头便紧挨着方士们炼丹的偏殿。   即便是站在殿外,也能闻到一股子似药非药的味道。就连殿顶的牌匾,都似乎隐在一层烟雾之后,混混沌沌的,不甚清晰。   沈陶陶微微蹙眉,低头往殿内走。   刚抬脚跨进了门槛, 两柄雪亮的长剑便毒蛇一般,自暗中电射而出, ‘唰’地一声, 径直架在她的颈上。   锋利冰冷的剑刃紧紧贴在她因奔走而略有些发烫的肌肤上,带来一阵渗人的寒意。   沈陶陶身子一颤,背后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下意识地站住了, 将自己的脖颈微微往后仰了一仰,离剑刃远了些,这才小心地侧过脸去,顺着剑尖去看持剑之人。   入眼的,是两张陌生面孔,身上的服饰她却认识,是宫里头金吾卫的服制。   沈陶陶怕的握紧了食盒上的把手,怎么也不敢伸手去拿自己身上的腰牌,只得颤声解释道:“我是太府寺正七品掌藉沈陶陶,是来给辅国公世子宋珽送午膳的。”   两名金吾卫不答,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穿着的常服上,眸光微厉。   沈陶陶深吸一口气,低声解释道:“我今日本在休沐,是尚膳司正准备朝节的事腾不出手来,故而才差我前来走这一趟。”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身上有带自己的腰牌。”   说罢,她一道看着两人的举动,一道空出一只手来,小心地自袖间取出一块木制腰牌。   其中一名金吾卫放下手中的长剑,细细查验了一番,又与另一人对视了一眼,冷声开口:“食盒放下,你可以走了。”   沈陶陶轻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在他们剑刃所指下,慢慢蹲下身去,将手中的食盒往地上放去。   食盒甫一落地,沈陶陶还未松手,便听见内室里,传来一把略显尖细的嗓音:“何事?怎么大的响动?”   随着一阵脚步声微响,深色的镶玳瑁屏风后,缓步走出一名手持拂尘的老宦官。   他抬起那双细长的眼睛往这里一落,又扭头问金吾卫道:“怎么回事?”   两名金吾卫旋即收剑入鞘,对他抱拳道:“林公公,此人自称是太府寺女官,却未着官服,属下觉其形迹可疑,便将人拦下了。”   “有腰牌吗?”林公公问道。   “有。”沈陶陶忙点了点头,又将腰牌拿了出来,双手递了过去。   林公公也不接,只是垂下眼睛打量了几眼,便又细声问道:“送膳是尚膳司的活计,怎么轮到你太府寺的女官来插手?”   沈陶陶稳了稳心神,面不改色地答了:“回公公,是尚膳司事忙,腾不出人手来,而辅国公世子宋珽是我的上官,便由我来走这一趟。”   林公公也是在宫中当了几十年差的老人了,对她这种说辞,自然不会全信。本是想将她打发走了事,但是听到宋珽的名字的时候,心念却又稍稍一转。   他抬步自门里走了出来,待离沈陶陶近了一些,便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起来。   时值盛夏,眼前的女子一身单薄的胭脂色罗裙,绛色的罗生领外肤色净白如瓷。一张小脸雨后繁花般微微低垂,剔羽般的双眉平平展开,一双长睫鸦羽似地密密排开,眼尾薄红淡淡,带着一点动人心魄的艳色。   但林公公最看中的,反倒不是她这张姿容姝丽的脸,而是她那一把缎子般柔亮光泽,长可及踝的乌发。   他那双老眼里,隐隐有一缕精光闪过。   圣上年少时,最爱美貌女子云鬓堆叠,乌发如缎的美态。如今年事渐高,却也不减兴致,对此反倒是愈发喜爱了。   得宠的李贵妃便有一头浓云似的乌发,圣上每每把玩起来,可真是爱不释手。   而他心中也渐渐明白过来。   既然今日世子进宫,是为给自己谋前程来了。那这眼前打着送膳的名义前来的女子,自然也是奉上的礼物。   圣上看不看得上,是一码事。这世子爷的好意,还是不能拂的。   林公公思及此,手中拂尘一甩,转身往殿内走,却也不忘对沈陶陶吩咐道:“提上食盒,跟着进来罢。”   ……   五阳殿内,龙涏香自傅山炉内袅袅而起。   宋珽手持一枚白玉棋子,坐于一张屏背椅上,垂目看着眼前已经近残局的棋局。   良久,他落下一子。   坐在他对面手持黑子之人,笑了一声,随手将手中棋子落在盘上。   本就已略显颓势的白子,立时又被收去一片,胜负已定。   宋珽便站起身来,微微欠身道:“陛下棋艺精湛,微臣不敌。”   燕朝皇帝谢源随手将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篓,一张已显衰老之态的面孔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你这年纪,有这样的棋术已是难得,也不必妄自菲薄。”   他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一双眼微微眯起,眼底猜忌之意,如子夜暗芒,一闪即逝:“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是。”宋珽应了一声:“自开春以后,臣的身子渐有好转。前几日入夏时,还略有些反复。如今已无大碍。”   “哦?”谢源眸光幽深:“难怪近日能常来宫中当值了。”   他略抬了抬手,身后服侍着的宦官忙端了一盏清茶过来。   谢源拂了拂茶末,饮了一口,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哪位名医开得方子?这治好了你的身子,若老国公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朕,应当赏他。”   “并非医者。”宋珽抬目望向一直坐在一旁观棋不语,如今正静心冥想得无为道长,淡声道:“是这位仙长。”   谢源闻言,掀起眼皮看了无为一眼。   只见他一身道袍洗得有些泛白,面上却尽是不入人间烟火的疏离之色。如今以白身面圣,也不见有丝毫惧色,确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道骨仙风。   谢源并未直言信与不信,只淡声道:“朕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来了?”   宋珽微微拱手,垂下眼去:“说来惭愧。微臣的病,宫中的御医皆是束手无策。外头的游医寻过不少,重金悬赏也不是没有试过。最后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试一试丹药。”   谢源随手放下茶盏,眯着眼睛看着他:“所以,你今日入宫,是来献方士?”   “陛下宫中应当不缺这一位方士。”宋珽淡声答道。   谢源闻言,反倒笑了起来:“怎么,你还舍不得?”   “微臣不敢。”他略停一停,又道:“只是,若只做方士,未免如隋珠弹雀,令人扼腕。”   “朕还是第一次听说,给朕当方士,还能屈才了的。”   谢源笑着看向无为:“这位道长能让世子如此推崇,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朕给你机会,让朕看看,究竟是隋珠弹雀——”他陡然敛了笑意,语声也冷了几分:“还是……鱼目混珠。”   那无为道袍底下,已出了一身的冷汗,面上却仍是一派风淡云轻。   他缓缓起身对谢源行了个作揖礼,从容道:“贫道没什么本事,却能解陛下的燃眉之急。”   谢源打量着他:“朕有什么燃眉之急?你倒是说说。”   无为面露慈悲之色,捻须叹息道:“陛下敬天保民,忧民之忧。您的燃眉之急,便是时下令生灵涂炭,民生凋敝的这一场大旱。”   谢源的眸光微微一凝,自椅上支起身来,肃然道:“道长能解决此事?”   无为似有些为难,最终还是微微颔首,长叹道:“贫道可做法祈雨。虽此事逆天而行,终将折损贫道寿数。但身在道门,又岂能忍心看这生灵涂炭之事?以寿数换天下一场甘霖,又有何不可?”   “好!”谢源抚掌:“那就请仙长即刻开坛做法,若是真能祈得甘霖,这宫中珍奇之物,任你挑选!”   无为阖目伸指掐算了一阵,又缓缓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陛下先于宫中设下法坛,待夏至后第七日,贫道自当开坛做法,祈得甘霖!如今,贫道还有一些法器需要准备,便先告辞了。”   谢源听他如此一说,又有些半信半疑,便以指节叩了叩桌面,对身后的宦官道:“送道长。”   那宦官赶紧躬身上前,对无为道:“仙长,请。”   他面上堆着笑,心中却知道。陛下这是要他差人盯住此人的意思。   无为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微微颔首,迈着方步随宦官出了五阳殿。   谢源又与宋珽闲聊了一阵,似乎觉得有些腹中饥饿,便又对宦官吩咐道:“膳时已至,去御膳房传膳。今日朕与世子一同用膳。”   宦官应了一声,忙紧步往外退去。   正要退出内殿的时候,却被等候已久的林公公伸手拦住。   林公公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退到一旁候着。自己则满脸堆笑地上前行礼道:“陛下,这可真是巧,御膳房还没通传下去,尚膳司倒是先给世子爷送膳来了,您看这——”   谢源今日心情不差,闻言便大手一挥,朗声笑道:“那便让人进来。今日朕也沾一回世子的光!” 第38章 御前   随着谢源一声令下, 林公公也笑着往屏风后使了个眼色。   宋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深色的云母屏风后露出了鲜艳的罗裙一角,便移开了目光没再多看。   这能穿着常服走到御前来的女子, 大抵是有心之人特地送来的礼物, 作为臣子, 他应当避嫌。   宋珽刚移开视线, 一名身着胭脂色罗裙的少女旋即自屏风后出来。她低垂着头对两人福身行礼,慢慢地行至了桌前, 先将桌上的棋盘收了,搁至一旁。又抬手才打开了自己提着的檀木食盒,将里头的菜肴小心地捧了出来。   她一道将第一道菜肴放上了桌子, 一道按照惯例报出了菜名:“第一道菜,玉笋蕨菜。”   宋珽听见这熟悉的嗓音, 身子微微一震, 豁然抬首看向她。   沈陶陶被他的举动惊了一惊, 手上微微一抖,忙不动声色地稳住了,又低下头去拿第二道菜。   谢源似乎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异常,抬目看了过来,见奉菜的女子穿的是一身常服后,目光也深了几分, 眸中多了几分打量。   但还未曾看清奉菜女子的容貌,眼前便微微一花。   却是宋珽立起身来, 将沈陶陶方才放在桌沿上的玉笋蕨菜恭敬地放在了谢源眼前:“这道蕨菜看着倒是脆嫩新鲜, 是难得的上乘酒菜,陛下可多用一些。”   他的身量颇高,站得位置也巧妙, 正好将奉菜的女子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谢源略有深意地抬目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玉箸挟了一筷子放入口中,淡声道:“还算不错。”   宋珽微微颔首,半侧过身去,对正往食盒中拿第二道菜的沈陶陶道:“我来吧。”   沈陶陶此行本是来找宋珽的,更不曾想到,皇帝会在这样偏僻的宫室中。这是她第一次面圣,还是以这样突兀的方式,稀里糊涂地到了御前。身上早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只是强忍着没在面上显现。   见宋珽这样一说,忙将手里一道野鸭菌菇锅子递了过去。   宋珽伸手来接,宽大的袍服袖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将她握着锅子把手的手挡了个严严实实。   光滑的锦缎扫过她的指尖,略有些发痒。   沈陶陶已将锅子递了过去,又亲眼看着他稳稳地接了,便将指尖往回缩了一缩,收回了手去。   她刚一松手,那锅子却仿佛没拿稳一般,顺势就往宋珽身上倒去。   沈陶陶一惊,忙伸手去接,宋珽却又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   滚热的野鸭菌菇锅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里头的鸭肉与杂菇混着汤汁飞溅出来,溅了宋珽一身,又滚落在地上。   宋珽的袖子挡住了她的手背,锅子倒的也是他的方向,且他方才又刻意往后退了一步,这里头的东西倒是没倒在沈陶陶身上,只是她到底离得近了些,飞溅起的汤汁,还是在她的裙摆上落上了一些,氤氲出一片褐色的水迹。   殿内静了一瞬,旋即林公公尖着嗓子叫了起来:“护驾,快护驾!”   随着他这一嗓子,这看似空荡的殿中,倏然涌出了无数身着武将服饰之人,纷纷拔刃出鞘,剑指两人,转瞬间便如城墙一般,密不透风地将谢源挡在了身后。   沈陶陶见状,忙跪下身去,冷汗涔涔。   而她的身旁,宋珽也俯下身来:“臣御前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谢源慢慢放下了玉箸,目光在并肩跪着的两人身上巡睃了一阵,终于略一挥手,冷声对宋珽道:“你看看自己这一身,成什么样子?下去更衣!”   “是。”宋珽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   在经过沈陶陶身畔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眼,以轻到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嗓音低声道:“跟我走。”   沈陶陶闻言,顿时自惊吓中回过神来,忙自地上爬起身,低头紧步跟着宋珽走了出去。   待两人行得没影了,挡在谢源身前的影卫们这才行礼退下,再度隐入殿中。   林公公出了一脑门的汗,心中早将两人骂了千百遍。   明明是送人来御前,这陛下刚打算看上一眼,又闹这出,这可不是无端害苦了他?   他哭丧着脸,忙丢下拂尘在谢源眼前跪下,颤声道:“陛下,老奴——”   “起来吧。”谢源淡声道。   “是,是。”那林公公不敢多说什么,忙踉跄着想要爬起身来。   这刚爬起一半,却又听得上头冷冷的一句——   “朕富有四海,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犯得着去抢臣子妻?你当朕是什么?乡间的无赖恶霸?”   林公公一听,双膝一软,顿时又跪倒在了地上,连连叩首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求陛下恕罪——”   谢源不再看他,一拂袍袖,示意他滚下去:“下回再自作主张,你便也不用在御前待着了。”   ……   一旁侧殿中,沈陶陶已换上了宫娥们拿来的官服,系好了宫绦。她低着头,小步内殿里出来,还未来得及抬头,便看见眼前一方绯色,忙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抬目望去。   站在他眼前的,正是宋珽。   他将身上弄脏的袍服换了,穿上了对应他大理寺少卿品级的官服——一件重绯色的团领衫,腰间系着银级花束带,身上的补子是一只展翅的云雁。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宋珽身着官服的样子,一袭重绯衬得他的肤色愈白,面色也愈发的霜寒。   “你来御前做什么?”宋珽敛眉看着她,语声微寒。   沈陶陶觉出他语气不善,又想起一连串的惊吓,心中也多了几分不快,转过头去,硬声道:“那你又来御前做什么?”   宋珽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快,微微垂目,语气缓了几分:“是谁带你来的?”   他的一双眉却皱得愈发的紧,语声微沉:“这后宫之中,看似风光,实则白骨成堆,圣上也并非良配。我知你心不在此,是谁设计得你?”   沈陶陶愣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蹙眉道:“你在说些什么?没人设计得我,我也不是来御前。”   她抬目,以一双清亮的杏眼定定地看着宋珽,红唇微抿,似乎对他的不知好歹还有几分气怒:“我是来寻你!”   宋珽一震,豁然抬目看向她。 第39章 午膳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阵, 还是宋珽微微侧过脸去,轻声道:“你来寻我做什么?”   他这话,倒将沈陶陶问住了。   沈陶陶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女官服饰的裙角, 微微敛眉。   她来寻宋珽, 自然是为了他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但自己重活一世这样离奇的事, 自然也是不能与旁人提起的。   她一时想不起什么理由来,不由得有些慌乱。   正想着随便胡诌一个借口蒙混过去, 不知怎地,脑海中却倏然冒出了顾景易那一句‘我带你去燕京城最好的‘醉八仙’吃一顿’。   她也是急得狠了,刚想到这句, 便下意识道:“今日休沐,我是来寻你去燕京城里的醉八仙一同用膳的。”   话一说完, 她自己都愕然地睁大了一双杏眼——她这是在说什么。   但旋即, 她却又微微侧过脸, 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随口道:“但如今圣上留你用膳,想来是去不成了。还是改日吧。”   她一道说着,一道渐渐定下心来。   宋珽为人冷淡,不喜应酬,即便是没有圣上留膳这件事, 宋珽应当也是不会去的。   而宋珽闻言,也回过身来, 剔羽般的双眉深皱, 面色微凝,似是十分为难。   他静默着沉思稍顷,微垂下眼, 淡声道:“宫中已过了膳时,你便是现在回去,膳堂中大抵也没有什么吃食了。”   沈陶陶点了点头,心中倒并不是十分担忧。   如今天色尚早,她去府中找江菱,或是自己寻个清净些的酒楼,怎样也是饿不着自己的。   而醉八仙的名气虽大,但听说菜色过于流于形式,偏爱用一些昂贵的食材来迎合权贵的喜好。若非宴客,而是真要去用午膳,大抵还是隔壁的同春楼要好些,他们家的一道持炉珍珠鸡尤有美名,今日倒不妨过去尝尝。   她正细细想着,倏然听上头宋珽淡淡道了一声‘罢了’,便下意识的抬头看去。   宋珽的眉眼间依旧是一片淡漠,语声也是平静如古井不起波澜,却也隐约透出一似细微的无奈:“我去与陛下辞行。”   沈陶陶一时间甚至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毕竟这是圣上留膳,又不是寻常主人家宴客,还能辞行的?   但她还来不及发问,宋珽便已整了整官服,转身去了正殿。   沈陶陶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下意识地往前追了几步,人却已经进了殿中。便只能回到侧殿内,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许是天气闷热,而这侧殿里头也没放冰鉴,沈陶陶等了一阵,额上便出了一层细汗。   殿内也没有凉茶,她便起身站在长窗旁,将目光遥遥落在外头茂盛的花木上。   窗外热风混着蝉鸣声一同涌入,反倒令她愈发心焦起来。   ——宋珽这一世,该不会还没病死,就因为犯上不恭,而被拖出去砍了吧?   她凝眉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听见皇帝勃然大怒的声音。   倏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将她那本就高悬的心愈发的重重一颤。   她旋即回过身去,见宋珽好端端地自外头迈步进来,终于略松下一口气,上前小声问他:“圣上没为难你?”   宋珽颔首,示意沈陶陶跟着自己往殿外走。   沈陶陶迟疑稍顷,本想寻个由头自己出宫找江菱,但转念一想,宋珽刚刚为了这事,甚至与圣上辞行,如今再将他撇下,似乎也太过言而无信。   她在心中微叹了一声,想着也就是一顿午膳罢了,便也抬步跟了上去。   宋珽的官轿便停在殿外不远处,沈陶陶与他一同行到了近前。   宋珽伸手将轿帘打起,沈陶陶却有些迟疑:“这可是你的官轿,我与你同乘一轿,是不是于礼不合?”   宋珽淡看着她,缓声道:“你乘轿,我随轿步行便可。”   沈陶陶蹙眉想了一想宋珽说的情形,忙摇头道:“不成。”   自己乘轿,让宋珽步行,他那个身子,在烈日底下一路跟着轿子走到宫门口,半路中暑倒下了可如何是好?   再者说,让宫里其他人看见了,也不成个样子。   她敛眉想了一阵子,还是抬步上了轿子。   宋珽的官轿十分宽敞,她却将自己的身子缩在一个角落里,后背紧紧贴着车壁,空出一片位置来。   她闭了闭眼,终于横下心来,指了指自己空出的位置,低声道:“你也上来吧。”   外头沉默了一阵,轿子微微往下一压,宋珽似乎还是上来了。   沈陶陶忙睁开眼来,看见宋珽寻了个离自己稍远的位置坐了,将轿帘放下,便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裙角。   心中不住地安慰自己:这轿帘子一放,外头便没人看见,青/天/白/日的,宋珽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轿夫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如往常一般抬起轿来,晃晃悠悠的往前走。   这轿子虽宽敞,但两人同坐,中间也就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近得沈陶陶几乎可以闻见宋珽身上,那自五阳殿里带出的浅淡的龙涏香香气。   她略有些不自在,想寻些事情掩饰一下自己的局促。偏这官轿中分外的干净,连一碟点心也无,想转头看看风景,却又不敢伸手掀起轿帘。   这样狭小的空间内,又一路沉默,气氛压抑地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沈陶陶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只得轻声开口与宋珽搭话:“世子爷,你方才还没告诉我,你又是为何来的御前?”   宋珽沉默一下,并不愿将她卷入此事,但也不想骗她,便只是简单道:“献人。”   “献人?”沈陶陶吓了一跳,却也来了几分兴致,压低了嗓音道:“这事我只在话本子看过。权臣与嫔妃们为了利益,将自己搜罗来的美人送到御前,期许她得宠后能为自己美言或是带来消息。”   她又想了一想,抿唇道:“可是我方才在殿中也不曾见到旁人,她是怎样一位美人?”   宋珽想到她方才险些被人当成送到御前的美人之事,神色淡了几分,却还是答道:“不是美人,送了一名道士。你进来的时候,他已先一步离开了。”   “道士?”沈陶陶微微一愕,还想开口,却听外头轿夫扯着嗓子道:“世子爷,‘醉八仙’到了!”   沈陶陶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外头已热闹了起来,似乎是到了民间了。   宋珽微微颔首,与沈陶陶一道下了官轿。   这轿夫也真是会选地儿,落脚的地方便在醉八仙的大门口,头顶上,便是一块明晃晃的金字牌匾。   两人甫一下子轿子,无数道目光便齐齐落在了他们身上。   沈陶陶被看得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两人自宫中出来的时候,没换上常服,此刻都穿着宫里的官服。   但如今想要回宫换一身衣服却也是不能了,便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宋珽往里头走。   “两位,里边——”醉八仙的小二迎了出来,甫一抬头,看见两人皆是一身官服,忙改口道:“两位,楼上雅间请!”   他将宋珽与沈陶陶引至楼上雅间,又赶紧去搬来了几只冰鉴,这才赔笑道:“两位吃点什么?”   宋珽将目光轻落在沈陶陶身上,小二便也明白了,转而对沈陶陶笑道:“姑娘,您想吃点什么?”   沈陶陶略想了一想,宋珽出身世家,这一般的东西,估计也入不得他的眼,便点了些时令菜色,虽不金贵,但到底吃个新鲜。   小二应了一声,给两人倒了两杯凉茶,便紧步下去告诉后厨去了。   沈陶陶坐在冰鉴旁,捧着凉茶轻啜了一口,想起方才的事来,便下意识地问道:“你方才与圣上辞行的时候,寻得是什么理由?”   宋珽淡声道:“偏殿里发生了什么,瞒不过圣上的耳目。寻任何理由,都是欺君。”   沈陶陶一愣,慢慢将凉茶放下了:“那你——”   宋珽淡看着她:“自然是实话实说。”   沈陶陶一惊,险些将还没放稳的凉茶打翻:“圣上没迁怒与你?他说了什么?”   “没有。”宋珽微垂下眼,淡声道:“他说要降旨为我们赐婚。”   沈陶陶抬眸看向他,长睫微颤,不知是震惊还是恐惧,只半晌说不上话来。   “客官,您点的西湖醋鱼来了——”小二推门进来,一见这个情形,忙十分有眼色地将鱼往桌上一放,说了声‘您慢用’,便赶紧退了出去,关上了槅扇。   被他这样一打岔,沈陶陶在勉强回过神来,颤声道:“圣旨……什么时候下来?”   “不会有圣旨。”宋珽挟了些鱼肉放在碗中,垂下眼以筷尖细细挑着鱼刺:“我回禀圣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沈陶陶愈发震悚:“你这是抗旨!”   “有老国公与先帝的那一份情义在,便是为了天下悠悠众口,圣上也不会置我于死地……而你不同。”宋珽的语声微微一停,又道:“我答应过你,三年之后,无论你想留在宫中继续做尚藉司女官,还是出宫,我都不会多做干涉。”   他将去好刺的鱼肉放入沈陶陶碗中,轻声道:“若要你奉旨嫁我,岂不是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第40章 承诺   沈陶陶垂眼看着碗里的鱼肉, 沉默了一阵子,还是轻声问道:“难道只要你需要了承诺,哪怕是赔上性命也要践行?这样的言出必行, 值得吗?”   “我并非是言出必行之人。”宋珽搁下了筷子, 容色淡淡。他上一世当权数十年, 为达目的, 什么样的手段不曾使过。在他这,素来只有言出法随, 从未有过言出必行:“我践诺,从不忖量付出的代价几何,只看是向谁许诺。”   沈陶陶耳尖微红, 有些答不上话来,忙低下头去, 夹了一筷子鱼肉, 转开了话茬:“这西湖醋鱼做的不错。”   她本是刻意引开话去, 但细细品了几口,却又转了心念,真心叹道:“我也会做这道菜。但总觉得,我做得比不上这位大厨的更有滋味。他的鱼,在这酸甜里,还有另一股味道, 却也不是刀工火候所成,反倒像是调料的味道。真想问问, 他是从哪里买的香料。”   她说罢, 又笑道:“不过这是人家醉八仙的招牌菜,做法也是大厨的不传之秘,自然也不会告诉我。”   言语间, 其他菜色也陆续上了上来。   沈陶陶分别尝了一尝,略有些失望。   醉八仙能享誉京城,出的菜品自然是不差,但也许是最初的那一道西湖醋鱼太过惊艳,反倒显得之后的菜色有些落于俗套。   两人用了一阵,便也陆续放下了筷子。   沈陶陶唤来小二,掏出荷包想要结账,小二却对她笑道:“这位姑娘,辅国公府的账每月一结,已经挂上了,不必给现银。”   沈陶陶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宋珽。   宋珽抬手示意小二下去,这才淡声道:“辅国公入酒楼从不带钱,我便令店家为他挂在账上,每月一次,我亲自过来结清。因而,他们认得我。”   沈陶陶察觉到,他方才的称呼是‘辅国公’,而非‘父亲’,又想起宋珽与家中关系冷淡的事来,不由有些生叹。但这毕竟是宋珽的家事,她也不能多问。   但这桩事,却也令她想起自己家中的事来。   过了夏至,很快便是端午。届时宫中会放女官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但如今她家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自上次宋珽杖责沈静姝,沈静姝回府养伤后的次日,她便接到了沈广平的来信,信里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只看了几行,便将信纸放在灯上烧了,也没回信。   这一次端午回去,大抵还有一阵大风波等着她。   “有什么为难的事?”宋珽见她蹙眉想了许久,面上似有淡淡的苦恼之色,便开口问一声。   沈陶陶微微摇头,起身道:“没什么,我该回宫了。若是再晚些,宫门下钥了,便很麻烦。”   虽宋珽身为辅国公世子,但毕竟只是她的上官。她的家事,宋珽没有可以插手的立场。   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说出来给彼此徒增烦恼的好。   而如她所想,沈府,沈静姝的闺房之中。一阵哀哀哭声正自敞开的长窗中流淌而出,落入每一位经过沈静姝门前之人的耳中。   一些碎语声便在这哭声中陆续响了起来。   “大小姐又在换药了。”   “这都几日了,还没好全?”   “没呢!还不能起身呢!说来这二小姐也真是狠。虽说不是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隔了一层,但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怎么就眼看着世子爷把人往死里打?”   而在这议论声中,李氏也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沈静姝换药:“我可怜的姝儿,入宫前我不是与你说过?陶陶她年纪比你小,性子也被我娇惯坏了,无论她怎样欺你、辱你,你都得多让着她一些,你为何不听?”   她的哭声颤颤拔高,颇有些一唱三叹的做派,生怕外头的人听不着似的。   沈静姝趴伏在床榻上,裸着的脊背上刚结了痂,这一换药,便又是血淋淋的一层,疼的她直咬牙,眼泪一串串地往下落。   但这泪光后,她一双眼里却尽是怨毒之色,齿尖几乎将下唇咬破:“母亲,你先去将长窗关上。”   李氏应了一声,撩起床帐出去,将长窗关了。   待她回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哭了,只拉着沈静姝的手道:“静姝,你再往后忍忍。沈陶陶她如今再怎么嚣张,往后也总得出宫嫁人的。她那短命鬼娘死的早,婚事便掌握在我与你父亲手里。倒时候,我略使些手段,定能将今日之事,在她身上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沈静姝眸光一亮,握紧了李氏的手,抬起脸来:“母亲,你是不是已经有法子了?”   李氏微微点头:“我给她寻了一门亲事,是从三品御史大夫家的嫡子。”   沈静姝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动作过猛扯到身上的伤口顿时,顿时痛呼了一声。   她一道忍着痛,一道厉声道:“不成!沈陶陶什么样的出身,凭什么嫁入从三品的文臣之家,嫁的还是个嫡子!”   李氏忙扶住了她,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傻姝儿,这世上之事,并不是表面看着光鲜,就是个好的。”   沈静姝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眸光微动。   李氏也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一个族妹,在那御史大夫家中当了姨娘。前段时日,我回通州省亲的时候遇上了她,这才知道,她家老爷正给自己的嫡子张罗婚事。”   她凑近了沈静姝的耳畔:“他那嫡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最近又迷上了五石散,每日里浑浑噩噩的。清醒的时候,就去逛花楼、赌钱,不清醒的时候,就抓着自己房中通房丫鬟的头往墙上撞。整个通州都知道他的名声,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如今那家老爷已经放出话来,只要有姑娘肯嫁,便是家世低些,也无妨。”   沈静姝细细在心中品了一阵,一双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整个通州……是啊,燕京城里,可打听不到这些。而且,从三品的文官,正是父亲做梦都想攀上的亲家。只要母亲在父亲那美言几句,他会答应的。”   李氏点头:“娘都为你打听过了,女官在宫中任职时,不能成亲,但这私下先将婚事定下,等三年后过门的,确是不少。我打算趁着这端午女官回家省亲的档口,先将她的婚事定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孝道压下来,她怎么也走不脱!”   她说到此,微停一停,皱眉道:“娘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端午休沐,她躲在宫里不回来怎么办?”   沈静姝唇角微勾,眼底幽光微动:“母亲放心,女儿有法子。这端午休沐,她不想回,也得回来!”   ……   天气愈发的热了起来,却始终未曾落雨,燕京城里的河水都浅下去了一层,露出黑褐色的河床。   随着旱情加重,燕京城里的流民们愈来愈多,眼看就要到了开国库赈灾的地步。   宋珽这几日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一直都不曾入宫当值。   沈陶陶独自立于太府寺内,方给自己案上那盆宝珠山茶浇了些水,正以小银剪子剪着黄叶。   还未将剪子搁下,倏然听见窗楣被人敲了几声,旋即传来江菱的嗓音:“陶陶,快把剪子放下,跟我一同看个东西去。”   沈陶陶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江菱正站在窗口,脸上颇有些激动,正连连向她招手。便将剪子搁下,走到窗前轻声问道:“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讶然道:“今日你不当值?”   “自然是当值的。”江菱自门里走进来,扯了扯自己的官服给沈陶陶看了看,旋即便过来拉她:“快些跟我过去吧,今日尚藉女官没空管我了,宫里大半的人都偷偷溜过去看做法去了。”   沈陶陶被她拉着往外跑,茫然道:“做法?做什么法?”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宫里来了个道士,说是可以做法祈雨。”江菱似乎并不信这些旁门左道,因而一边带着她往前跑,一边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等下这雨落不下来,他要怎么收场!”   沈陶陶被她这样一说,倏然想起那日宋珽说的献人来。   他献得,也是一个道士,该不会,真的这样巧吧?   沈陶陶心中微沉,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正如江菱所说,宫中的空地上,都已搭起法坛来了。   所谓法坛,便是空地上临时建起一座高台。上头设了三清像,放了香鼎,符纸,笔墨与一柄串了铜钱的桃木剑。台上,一位深蓝色道袍的道人背对着他们闭目而立。   江菱可不管他那幅仙风道骨的姿态,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来桃木剑都带了,这是祈雨,还是降妖啊?”   沈陶陶没有答话,指尖微微攥紧了袖口。   她在法坛之下,看见了宋珽。   他负手立于人群最前处,目光落在远处的走道上,不知是在等谁。   沈陶陶心中的担忧,终于一寸一寸地化作了现实。   人是宋珽献得,若是这场雨落不下来,宋珽怕是要受到牵连。   她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在将要行至宋珽身后的时候,倏然想起了什么,步子慢慢停住了。   若是这场雨落下来了呢?   上一世,夏至之后确实有一场大雨。但岁月久长,她早已经记不清这一场雨究竟是在夏至后的那一日中落下。   如果,真是今日呢?   她隔着喧闹的人群凝视着宋珽的背影,眸光微微发颤——这世上,真会有这样巧的事吗?   江菱见她不说话,便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顿时便是一惊,忙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道:“陶陶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差?要是你看不得这样的场面,我们就回去。”   夏日里,江菱的手温热,沈陶陶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站直了身子,语声虽轻,却坚定:“不,我也要看看,这场雨,究竟能不能落下来。”   她话音方落,远处遥遥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喧闹的人群霎时间静了下来,密密地跪倒一地。   远处,皇帝的御驾缓缓至了近前。   当今圣上谢源抬步下了辇轿,于高台前立定。他一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却只落在高台上的道人身上,肃然开口:“无为道长,开始吧。”   那被称作无为的道士站起身来,躬身对谢源施了一礼,这才转过身去,点燃了香鼎中的供香。   青烟袅袅而起,他以朱砂双手绘符串在桃木剑剑尖,剑身微微一晃,上头旋即燃起明亮的火焰。   他口中念念有词,身子也扭转出各种奇异的姿势,引得不少好奇的宫娥都悄悄抬眼望去。   但众人仰头望了许久,一直望到脖子都酸了,也未曾见这场久盼的甘霖落下。   人群中渐有私语声切切响起,谢源的脸色也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无为道长背脊上出了一身冷汗,一道做着各种道家的手势,一道暗暗窥了宋珽一眼。   宋珽立在人群之前,面上仍是素日里的漠然,没有半分慌乱之色。   无为见状,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桃木剑高高指天,口中疾呼了一声道家法令。   几乎是在他举剑的同时,一道白电自天边划过,继而雷声隆隆而至。   无为强忍住心中的喜悦,保持这以剑指天的姿态岿然不动。   顷刻之间,雨点便密密地落了下来,转瞬交织成网,在青石地上打出白浪。   “天佑我大燕!”谢源龙颜大悦,众人无不附和,面上皆有喜气。   谢源站在雨中,心情激荡,又对高台之上的无为高声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燕国师!随朕来,朕要与国师满饮一杯!”   “谢陛下厚爱。”无为也躬身回礼,下了高台随御驾而去。   一片欢腾中,唯独沈陶陶的身子轻轻一晃,几乎要栽倒。   江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皱眉道:“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快随我回去!”   沈陶陶茫然地看向她,眸光微晃,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旋即,落在她身上的大雨倏然一歇,眼前微微一暗。   沈陶陶缓缓抬起眼去,率先看见的,是一柄淡青色的罗伞,而深色的乌木伞柄正握在一双肤色冷白的手中。   “怎么了?”宋珽垂眼看着她,眉心微皱,面上有淡淡的忧色。   他以伞庇她,自己却立在雨中,一身月白色的衣袍很快便被雨水淋透,紧贴在身上,看着有几分狼狈。   这样的宋珽,让她想起那日里,他冲进李贵妃宫中救她的场景。   也是一样的大雨,却是不同的心境了。   真有这样的巧合吗?他献得人,偏偏在这一日里,祈来了雨。   还是说,他本就知道这一切。眼前为她撑伞的宋珽,就是上一世里娶她过门,对她十年不闻不问的宋珽。   沈陶陶的长睫轻轻颤动,一滴雨水从睫上滑落,一路坠过那双清亮的杏眼,落在她尖巧的下巴上,像一道泪痕。   “宋珽,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第41章 破碎   宋珽深看着她, 眸光微有些复杂,他沉默了稍顷,还是低声道:“去太府寺中说吧。”   沈陶陶深吸一口气, 微微点头, 努力对江菱扬了扬唇角, 轻声道:“雨下大了, 你先回去吧,我很快就来。”   江菱看出不对, 但见沈陶陶说得坚决,迟疑了半晌,还是轻声道:“那我去寓所等你。”   说罢, 她才慢慢地放开了沈陶陶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女官寓所里走。   沈陶陶沉默着与宋珽往前行去。   两人同撑一伞, 距离近得可以嗅见彼此的衣香, 却又似远的隔上了一生一世。   一直到太府寺的牌匾遥遥在望, 两人都未曾开口。   沈陶陶提着裙裾,一步步地走上高阶。宋珽跟在她身后,手中的伞下意识地向前倾去,护着她不被雨水打湿。   沈陶陶并不回头看他,一直走到这高阶尽头,进了太府寺中。   太府寺里一切如旧, 她方才用来修剪黄叶的那一把小银剪子,还静静地搁在花盆边上。   沈陶陶咬唇, 视线落在那盆开得娇艳的宝珠山茶上, 长睫微颤。   身后响起轻轻一声槅扇关闭的响声,视线微微一暗,一身湿透的月白色袍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静谧的斗室内传来宋珽略显沉滞的嗓音:“你想问我什么?”   沈陶陶的身子轻轻一颤,伸手握住了眼前的桌沿,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他,语声抑制不住地颤抖:“如果我问你,你会骗我吗?”   宋珽深看着她,那双窄长的凤眼里,似有复杂的情绪渐渐织叠,但最终,他还是轻声答道:“不会。”   “好。”沈陶陶颔首,握着桌沿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给她支撑下去的力气一般:“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日一定会落雨?”   宋珽轻轻阖了眼,两世的光阴倏然而过,上一世里沈氏身着嫁衣的模样,与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沈陶陶一寸寸地靠近交叠,渐渐地,彻底融合在了一处。   即便他刻意地不去追查,不去试探,刻意地一步步后退回避,这一件事,终于,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揭破了。   轻轻巧巧的,就像是撕开了一张本就被雨水濡湿的窗纸。   之后,便再也无法弥合。   他闭了闭眼,慢慢吐出一字:“是。”   沈陶陶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又伸手用力扶住桌沿使自己不曾倒下。她似乎想自嘲地轻笑一声,眼眶却先红了。她咬着唇,一字一句皆在颤抖:“那我们是不是有一世未见了?世子爷?”   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带刺的匕首,狠狠戳刺在心上,翻出淋漓的血肉。   宋珽张了张口,只觉这雨日分外的沉闷,令人喘不过气来,每呼吸一口,都似有薄薄的冰凌顺着喉管而下,一点一点地,割痛了心肺。   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字:“是。”   这一字,如有实质一般,将沈陶陶击得往后退了一步。她的长睫剧烈颤抖,泪水珠串般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落下,檐下的冰凌般挂在尖巧的下颌上,颤颤将坠:“那我再问你,前世你既不爱我,为何还要娶我过门?”   宋珽缓缓抬起眼来,艰难开口:“我与族人关系疏离,除事发后为他们遮丑之外,极少关心族中之事。待我看见那张婚书的时候,已是大婚当日,花轿已至府外。若我此刻退婚,对你无疑是奇耻大辱。”   沈陶陶咬了咬唇,又颤声问道:“那你大婚后,为什么不放我走?我们可以和离!”   “我寻过你。”宋珽轻声道:“大婚次日,我曾来寻你,想与你商讨此事。但你始终避而不见。我在门外想了一夜,想到新婚便和离,你归家时怕是难以交代。于是我想着——”   他停一停,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哑声道:“不若等我病死。”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倏然停下了语声,抬目看着沈陶陶,素来冷漠的面上,像是霜雪在日光下开裂一般,露出底下深埋着的悲哀。   他悲哀地望着沈陶陶,终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清楚的知道,若是将这本就破碎的东西再撕开一层,便再也,无法复原了。   而听到病死二字,沈陶陶的身子也是微微一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颤声开口道:“那这一世呢?为什么这一世你还要对我纠缠不放?”   “我——”宋珽似乎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她,但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慢慢收回了手,低声道:“我想弥补。”   “弥补?”沈陶陶终于站立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宽大的袖口扫过桌面。那盆宝珠山茶无声自桌角落下,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碎响。   “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被你弥补?”沈陶陶靠在槅扇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良久,她慢慢抬起眼,震悚地看着宋珽,那双满是泪光的杏眼里,蕴满了不可置信:“宋珽,你当我是什么?”   她低下头去看地上的宝珠山茶,看着那碎裂一地的陶片,语声终于哽咽了:“是物件吗?是打碎了还可以修复如初的物件吗?”   “不!我——”宋珽本是不善言辞的人,看着眼前这样的沈陶陶,他只觉得心中千万个念头都狠狠纠缠在一处,发疯一般挣扎着往上浮出,临到头来,反倒死死堵在喉头,一个字也无法出口。   沈陶陶轻轻摇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自下颌坠下,缓缓滑入领口,带来透骨的凉意:“你不是想弥补我,你只是想平息自己上一世的愧疚。”   沈陶陶说完这句话,再也不看他。转过身去,颤着手推开了槅扇,一步一步顺着高阶而下,缓缓便往大雨中走。   还未行至阶下,迎面便走来一人,看见了她,登时双眼一亮,下意识道:“沈女官,原来你在这里!”   沈陶陶缓缓抬头,看见钟义打着把罗伞从雨地里大步走来,转眼便到了她的身前。   “这是我家世子爷托我去找的,我觉得世子爷要这东西没啥用,八成是找来给你的。”钟义咧开嘴笑了笑,自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是一张普通的宣纸。   沈陶陶微低下眼,沉默着绕过了他。   “哎,这是怎么了?”钟义忙追了上来,一道走一道絮絮说着:“沈女官,你可别见外。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一道西湖醋鱼的菜谱。”   他见沈陶陶仍不理他,忍不住说道:“这东西确实不贵重,但得来可不容易。那‘醉八仙’的主厨是个难缠的,说什么都不肯卖这秘方,出多少钱都不肯。后来还是世子爷差人打听到了他家有个得了腿疾的老娘,用了多少药都不见好,天气一热就疼。而这厨子也是个孝子,曾经放下过话,谁要是能治好他母亲的腿,就是要他的命也给。”   “这不,世子爷这几日里几乎把满燕京城的/名/医都寻遍了,最后还是请了一位不世出的高人来,他老娘的腿疾才算有了起色。直到一个时辰前,才总算是要到了这——”   他说着愣了一瞬,往沈陶陶身后看了一眼,愕然出声:“世子爷,您怎么连把伞都不打就出来了?”   沈陶陶的步子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宋珽立在她三步之外,不近不远的距离。雨水顺着他的发冠落下,一道一道逶迤在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上。   他轻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沈陶陶也不想去看,回忆之前种种,她只觉得悲哀又愤怒,两种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又化成泪水,一层一层地从眼眶里涌出,混着面上的雨水一同簌簌地往下落。   “宋珽。”她哽咽地唤了一声。   宋珽抬起眼来,深看向她。   沈陶陶迎上他的视线,宋珽的肤色苍白,本就没什么血色,因而那眼眶一红,便格外的触目,像是大雨过后,落了一地的残红。   她张了张口,只觉得通身都被雨水淋得浑身都有些发木,但到底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从今日起,我们之间所有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她看着宋珽,一字一句地缓声道:“宋珽,我们两清了。你不要再来纠缠我,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来纠缠我!”   宋珽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似乎是想握住她的袖口,但听清这句话后,指尖微微一颤。沈陶陶官服的袖口,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自他的指尖滑了过去,徒留下丝缎冰冷的触感。   只是一瞬的错失,沈陶陶的背影便已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像一尾红鱼,没于江海。   “世子爷,这——”直到沈陶陶的背影彻底望不见了,钟义才反应过来,徒劳地张了张口。   宋珽一言不发,沉默着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上了高阶,独自回到了太府寺中。   那盆被打翻的宝珠山茶还在地上。绘了精美的喜鹊登梅纹样的陶瓷盆摔成碎片,山茶花叶委地,躺在一片狼藉中。   宋珽蹲下身去,将宝珠山茶扶起,又将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地拾于掌心。   沈陶陶的话似乎犹在耳畔,一字一句重重敲在心上。   宋珽的目光微颤,徒劳地整理着手中的瓷片,想将他们重新拼凑起来。   可无论他拼回多少次,只要一松开手,那被勉强拼凑到一处的碎片,最终还是会分崩离析,碎落一地。   他固执地重复着拼凑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哪怕掌心已被陶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流下淋漓的鲜血。   直到地上的陶瓷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分崩离析中摔得粉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宋珽这才停下动作,悲哀地认识到——   她不是物件,也没有任何物件打碎后,还能再修复如初。   他放出去的小鸽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42章 背道   是夜, 江菱端着一碗小米粥与一碟小菜行入女官寓所,将东西搁在了桌子上,又行至榻前, 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女子:“陶陶, 起来吃点东西吧。”   沈陶陶将脸埋在被子里, 只露出一头乌发, 声音有些发闷:“不了,我不饿。”   “是不是你那上官又欺负你了?”江菱将袖子往上捋, 转身就走:“我找他去!”   “别去。”沈陶陶自被子里支起半个身子来,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嗓音喑哑似乎刚刚哭过:“明日帮我与司藉女官告个假吧, 我近日不想去太府寺中当值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江菱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处。   “没什么。”沈陶陶慢慢摇头,自榻上披衣下来, 行至桌前, 红着眼眶小口小口地喝着桌上的米粥:“你不用去找他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江菱并不是很会安慰旁人,见沈陶陶如此,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低声问道:“真没事?”   “没事了。”沈陶陶喝了小半碗米粥,轻声道:“我睡一晚上, 就没事了。”   江菱不放心,坐在椅子对面陪了她好一阵子, 直到月上中天, 两人都渐渐有些发困,这才梳洗后陆续睡下。   而辅国公府中,宋珽房内的灯火已经熄了, 他却未曾睡下,只负手立于长窗前。长窗紧闭,看不见外头的夜景,只能听见窸窣的虫鸣。   直到虫鸣声也渐渐歇下,这长窗才终于被人推开,一双草鞋踏在窗楣上,一人狸猫一般轻盈翻窗进来,落在地上。   月光照在他的面上,却照出与他轻盈动作毫不相符的一脸褶皱。原是一名生着酒糟鼻,衣衫破烂的老者。   “小子,你又叫老夫做什么?不就是当年欠老国公一点人情嘛,巴巴地追着我讨个没完。当初你要在自己身上下毒,我给你下了。前几天变了心思又说要解,我也解了。非要拉我去给乡下婆子治腿,我也治了。现在你又要做什么?真当我是你家养着的游医了?”那老者翻着白眼,絮絮地说着,吐出一嘴的酒气。   宋珽垂眼看着他,眸光晦暗不明,语声却平静,不带丝毫迟疑:“我今日请您来,是想让您重新在我身上,再下一次当年的毒。”   “你这小子——”老者瞪圆了一双眼睛,唯恐气势不足,还踮起脚来指着他的鼻子:“你真当‘星湖’是什么好东西啊,说下就下,说解就解,你还吃上瘾了不成?”   “原来此药名‘星湖’。”宋珽应了,又道:“还请老前辈赐药。”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知道效用么?平白糟蹋了我的药!”他挠着自己蓬乱如草的头发,不耐烦地说道:“‘星湖’这东西,一旦吃了,脉象缓慢,肤色苍白,与重病无异。”他略停了一停,颇带几分傲气道:“这可是从我手里出来的东西,拿这玩意装病,你就是找遍天下名医,也诊不出破绽。”   “数年前,下药之时,您曾与我提过。”宋珽淡声答道。   “你只知道前半截!”老者瞪着他,气得直吹胡子:“此药最多用五年,再往下用,就有暴毙的风险!前几日给你解去的时候,正好差不多时日。现在还要再服,命不值钱?”   宋珽轻抬起眼来,眸光平静。   这些事,其实他早已知晓了。   上一世中,他以重病做掩饰,服了足足十五年的药,为太子当了十五年的刀。一直到太子掌权,他假死脱身。   这一世,他不必再为太子卖命,便解了星湖草的药效。   可还未来得及让沈陶陶逐渐接受他痊愈的事实,她便已揭破另一层真相。   他曾想过将一切与她和盘托出,却在望见她落下泪来时,复又却步。   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在那一刻揭破此事,他们之间,便再也无法转圜了。   至少此刻,他还不能痊愈。   宋珽沉默着向老者伸出手。   “想好了?”老者瞪着他。   宋珽微微颔首,旋即掌心一重,一只白色的瓷瓶旋即砸入他的掌心。   老者再度翻窗而去,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哪天暴毙了可别怪我!”   宋珽起身倒了一盏冷茶,将瓷瓶中的药物混在茶水中泡开,尽数饮下。   窗外花影摇动,夜风潜入。令他无端想起上一世里,海棠花下那一场大醉。   若是此生再度死于‘星湖’的毒性,也不过他咎由自取。   怪不得谁。   ……   一连数日,沈陶陶都起得极早,照常梳洗,照常去膳堂中用早膳。除了不再去太府寺中当值外,一切与素日里并未有什么差别。   她越是平静,江菱便也越是担忧,私底下曾不止一次的问她:“陶陶,你真的没事吗?”   沈陶陶每次听完后,都是一笑带过。   她能有什么事呢?   比起上一世中的遭遇,这一世,她不过是被人骗了一次罢了。   没丢钱,没丢命,似乎什么也没在那太府寺里落下。   她拿起一把牛角梳子,对着镜子慢慢梳着自己的长发。心中平静地想着,等这件事平息一些了,便试试能不能使些银子,将自己从太府寺中调走。   牛角梳还未落到发尾,槅扇便被人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沈陶陶便放下梳子,站起身来迎门:“江菱,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她一道问着,一道将门打开。   门外之人背光立着,看不清容貌,但身量高大,显然不是江菱。   宋珽?   沈陶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这个名字。脑中轰然一响。这几日强行压下的情绪霎时间便涌了上来。她的身子微颤,往后退开了一步,指尖抓起放在台上的牛角梳便向他掷去。   那人一把接住了梳子,低头看了看,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旋即又朗声笑道:“我只听说过掷果盈车,没听说过掷梳子的。小女官,这里头有什么讲究么?”   沈陶陶愣了一愣,觉得这嗓音熟悉,便侧过脸仔细地看了一眼,脱口道:“顾景易?”她睁大一双杏眼看着他:“这里是女官寓所!你怎么进来的!”   顾景易得意地指了指远处的围墙:“就这小土堆,还想拦住我?”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抛着沈陶陶丢过来的梳子,神秘兮兮地道:“小女官,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沈陶陶心情不佳,但也不好直接关门赶人,便想着赶紧猜完了将他打发走。遂皱眉想了想他素日里的德行,开口道:“吃的。”   “不是。”顾景易摇头:“再猜。”   沈陶陶想了一想,又道:“胭脂水粉。”   顾景易哈地笑了一声,献宝似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她眼前一亮:“是衣服,猜不着吧!”   “你给我衣服做什——”沈陶陶下意识地想拒绝,但顾景易已经先一步将衣服塞进了她的怀里。那布料摸着毛毛糙糙的,似乎不是能拿来送人的好东西。沈陶陶便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看出不对来。   这衣服料子不好不说,针脚也粗糙,颜色也选得是那种灰突突的颜色,哪里像是给姑娘家穿得。   沈陶陶不由抬眼看了顾景易一眼,见他一眼喜色,似乎给她的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宝贝似的。   她心中升起几分疑惑,下意识地捏住了领口,将衣服抖开。   这一抖,便看清了全貌。   沈陶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将衣服丢还给他:“你拿宦官服饰给我做什么?”   “打过马球没?”顾景易伸手一捞,稳稳地将衣服接住,却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沈陶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蹙眉道了声:“没有。”,又再度开口道:“我有没有打过马球,与你拿一件宦官服饰给我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大了!”顾景易一拍自己的腿,两眼冒光:“今日可是我们左翎卫和金吾卫的马球赛!你穿上这衣服,扮成小宦官,跟我过去,看我不把金吾卫那些小子打个落花流水!”   沈陶陶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为何要扮成小宦官,又为什么要看你打马球?”   她说罢,觉得自己这几日一定是没休息好,有些迷糊了,不然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接顾景易的话。   想至此,她也不再和他多说,抬手就要关门。   顾景易赶紧扒住了门缝:“你都一个人闷在里头三天了,再不出去逛逛,非熬傻了不可!”   沈陶陶见关不上门,便也松开了手,抬眼看着他:“谁和你说的这些?”   “江菱啊。”顾景易转手就把江菱卖了,又道:“不想看马球也行,我带你出宫,去‘醉八仙’吃一顿去!”   沈陶陶一听醉八仙三个字,就觉得一阵烦闷,见顾景易扒着门缝关不上,索性也不关门了,回身就往内室里走。   顾景易也不好真的跟着她进去,便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这是怎么了?你那上官和你说了什么,说得你连饭都不想吃了?”   顾景易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劲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气得沈陶陶直想告诉他,宋珽说过的话可多了,还说过离你顾景易远点。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一过,沈陶陶的脚步倏然顿住了。   门外顾景易还想开口,却见沈陶陶回转过身子,低着头走到他的眼前,一把拿过了他手里的宦官服饰。   “哎?”顾景易愣了一下。   沈陶陶抬步往内室里走,平静开口:“我把衣服换上,和你去看马球。” 第43章 马球   顾景易微微一愣, 旋即笑开,朗声应了一声‘好’。   他在门外来来回回踱了一阵,终于等到沈陶陶出来。刚看上几眼, 他脸上的喜色顿收, 一双浓眉拧在了一处。   这末等小宦官的服饰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了一些。袖子有些过长, 几乎看不见指尖, 腰间也是多余出不少布料,若是没有一条腰带扎着, 简直和披着个麻袋似的。   但这些都还能将就过去,最重要的是,沈陶陶一抬头, 便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眉眼姝丽, 眼尾微红, 哪怕穿着件宦官服饰, 也能一眼看出是一个妙龄少女的模样。   “这可不成。”顾景易嘀咕了一句,左右看了看,跑过去在墙上揩了两把墙灰,伸手就要往她脸上抹。   沈陶陶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你做什么?”   “你这张脸,太打眼了。”顾景易将袖子撩起,指着自己麦色的肌肤道:“金吾卫和左翎卫那群小子, 天天在大太阳底下晒,哪里有那么白的!你往那里一站, 瞎子都能看出来你是个姑娘!”   他说着又往迈了一大步, 自言自语道:“得抹两把墙灰,锅底灰也成!”   沈陶陶赶紧将身子一偏,躲开了他那双沾了墙灰的手:“你快把手洗了, 我自己有法子。”   顾景易听她这样一说,便也应了一声,拍了拍手上的灰,就近找了个地儿洗了,又跑回来看着沈陶陶有什么法子。   沈陶陶则进了房中,拿出一盒花黄与一盒玉簪粉。将两样分别挑出一些倒在掌心里调匀,再以指腹拈起少许,对着铜镜,细细于面上涂开。   顾景易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场戏法。   她每涂上一层,那张玉白的小脸就变黄一分,涂到第三层的时候,已是蜡黄蜡黄,看着和刚买进宫面有菜色的小宦官无异了。   “这东西好使!也没锅底灰那么黑!”顾景易赞道。   沈陶陶点了点头,在脖颈上也扑了一些,又将剩余的粉末于手上抹匀,再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这才转过身来:“可以了,我们走吧。”   “好嘞!”顾景易应了一声,等她锁好了门,便一路带着她往皇宫西北角走。   金吾卫与左翎卫的马球赛只是私下竞技,并非官办,因而地方也选得偏僻,不过是一座废弃宫室前的一大块空地。   地上没长荒草,但地皮微黑,略有焦痕,大抵是提前用火燎过。还在一旁的破墙下拆下一块砖头来,充当球门。   远远立着两行马队。马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马,马上的人,也都是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沈陶陶跟着他没走上几步,便听见远远有人招呼道:“顾小将军,你怎么才来?难不成,是怕了?”   有人往这里看了一眼,也起哄道:“你来打马球,还带了个小宦官。是不是等下还得给你擦擦汗,递递水?”   此言一出,马球场上尽数哄笑起来。   “我顾景易什么时候怕过?”顾景易一个箭步上去,拽过一匹拴在矮树桩上的黑马。靴尖踢起地上的球杆抄在手上,又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落在马背。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便如一道黑电般往人群里冲去。   顾景易俯在马背上,在风声里大声笑道:“我带个人来,是做个见证!怕你们输了不认账!”   球杆在空中挥出弧度如满月,一枚挂着红绸的木制小球凌空飞起,往人群中砸去。   霎时间一片马蹄声急落如雷,荒地上烟尘滚滚,溅起无数焚烧后的草灰。   沈陶陶觉得眼睛被刺激得有些发痒,便往后退了一步,找了个清净些的地方站着,袖着手看他们你争我夺。   她不会打马球,只看得出他们争夺得激烈,却全然看不出里头的精彩与乐趣来。不多时,便有些百无聊赖,心中暗暗想着:可惜今日江菱当值去了。这马球赛,应该邀她来看才是。   如今带了她来,便如牛嚼牡丹。他们打的再是精彩激烈,她也是兴致缺缺。   沈陶陶等了好一阵子,见他们没有结束的意思,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便寻了方才顾景易用来拴马的矮树桩,拂了拂上头的灰,静静地托腮坐下。   而就在沈陶陶望着球场发愣的时候,女官寓所旁的小径上,一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男子也在此独立良久。   转眼便到了午膳时分,江菱自尚藉司下值回来,正往女官寓所里走,冷不丁地看到有人站在道旁,下意识地皱眉警惕道:“这里是女官寓所,你一个大男人来这做什么来了?”   她走上前去,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愕:“世子?”   宋珽手中抱着一盆宝珠山茶,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女官寓所的方向。   女官寓所的槅扇紧闭着,窗楣旁倒是垂下一块小小的木牌,上头刻着江菱与沈陶陶两个名字。   再次看见沈陶陶这个熟悉的名字,宋珽不可抑制地想起,昨日的大雨中,沈陶陶与他说的话。   不要再来纠缠她,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来纠缠她。   他默了默,抬手将手中那盆换了瓷盆,又重新栽种好的宝珠山茶放在地上,轻声道:“这是沈女官养的山茶,请你转交给她。”   江菱看了一眼,皱眉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弯腰将宝珠山茶抱在了怀里,走到女官寓所槅扇前,空出一只手来推了推门。   槅扇纹丝不动,江菱便拍了拍门唤了一声:“陶陶,你在里头吗?”   宋珽本想离开,听到这句话,步子倏然顿住了。   江菱倒不曾回头看她,随口又唤了一声,见没人回应,心里大致也明白了,面上的神情顿时一松。   虽然顾景易那小子不太靠谱,但是陶陶在这屋里闷得久了,终归也不是事,能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她这样想着,便将宝珠山茶放下,自袖袋里寻出一把小铜钥匙来,三两下将槅扇打开。这才又弯下腰去抱回了宝珠山茶要往里头走。   她前脚还没迈过门槛呢,便听到身后低低一声问:“她近日未曾来太府寺当值,如今膳时将至,又不在寓所。她……能去何处?”   江菱听到宋珽提起沈陶陶,便也想起这几日里沈陶陶无精打采的样子,一下子来了火,没好气地回了声:“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丢了!”   说罢,便‘嘭’地一声将槅扇关上,再不理会外头的动静。   宋珽知道江菱说得是气话,但仍旧是无法放下心来。   她已数日不曾来太府寺当值,膳时将至时也不在寓所之中,又不曾与江菱在一处,她还能去哪?   许是出宫了?   宋珽闭了闭眼,静静地想着自己在护国寺门口的庙会上,见到沈陶陶的场景。   彼时她一身杏红色的春杉,秀美的脖颈上胡乱挂着两三圈廉价的草编花环,左手上拿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尾指还晃晃悠悠挂一只蛐蛐笼子,是在宫里从未见过的开怀。   他默默地想:她许是又去逛庙会,看杂耍去了。   他心中一直这样反复想着,沉默着离开了女官寓所,回到道旁等着他的官轿上。   “世子爷,去哪?”轿外,钟义问道。   去哪?   宋珽皱眉想了一阵,却只想起了当初沈陶陶坐在这轿子上,将身子缩在轿子角落,后背紧紧贴着车壁,明明怕的不行,还是轻声与他说‘你也上来吧’的情景。   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淡声道:“去宫门。”   “也是,这日头一日毒似一日了,还是早点回府的好!”钟义不以为意,顺口应了一声,便对轿夫们道:“咱们走快点,回府还得吃午膳呢!”   轿夫们应了一声,脚步加快了几分,很快便到了皇宫门口,接受盘查的地方,落下轿来。   宋珽微微掀起车帘,将自己出入宫禁的玉牌递出。   小吏们细细看了一眼,忙躬身示意放行。   轿帘落下的一瞬间,宋珽心念微转,终于还是开口道:“太府寺的沈女官,可出宫去了?”   小吏们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答道——   “属下没见着啊?”   “沈女官?属下也没见着。”   “我倒是查过一位姓沈的女官,不过不是太府寺的,是尚药司的女吏。”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轿帘一动,却是宋珽自轿子上下来。   宋珽立在原地,微微垂目,面上依旧是冷淡的神色,心中却已是一番天人交战。   李贵妃之事才过去几日,风波尚未平息,宫中大抵是不会有人敢对沈陶陶下手。但既不来太府寺,也不在寓所中,且又不曾出宫,她究竟能去哪里?   即便知道江菱那是气话,但每每想起那句轻描淡写的‘丢了’,总觉得让他如鲠在喉,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一般。   他少有的烦乱,刚想如上次一般,令钟义等人分开寻人。但‘去找’两字方出口,他却倏然想起了,沈陶陶的那句‘永远不要纠缠。’,便又硬生生将之后的话停住了。   若去寻她,是纠缠不休。   若不去寻她,若是她真的如一条红鱼消失在江海中一般,自此消失在深宫里——   宋珽的心念尚未来得及转动,人却已经下意识地夺过了拴在宫门口的一匹骏马缰绳。翻身上马的同时,也夺过挂在马背上的银柄马鞭狠狠一抽马脊。   骏马飞驰而去,钟义只能听到他渐远的嗓音:“付钱,买马。”   他可以不纠缠,但至少,要亲眼看到她平安。 第44章 断绝   膳时将近, 球场上也分出了胜负。   似乎是金吾卫败了,领头的少年哼了一声,凌空抛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顾景易一把捞住, 当着众人的面, 将钱袋子打开, 将里头的银两往空中一撒。   顿时间, 左翎卫这一边可谓是一片欢腾,一群人哄闹了好一阵子, 直到饿得都快站不住了,这才陆续散了。   顾景易也自马上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沈陶陶面前, 朗声道:“小女官,我打得怎么样?对面要是再多押一点, 能把骑来的马都输给我!”   沈陶陶有些走神, 听顾景易这样一说, 才回过神来,笑道:“虽然我不懂这些,但既然是你赢了,定是打得不错。”   顾景易一听,爽朗笑开:“我就说打马球是天下第一有意思的东西,你一定喜欢, 江菱还不信——”他说着突然眸光一亮,看着沈陶陶道:“小女官, 你会骑马么?”   “会。”沈陶陶不好骗他, 但看着他转头放下了自己的黑马,眸光晶亮地去牵旁边一匹略矮一些的枣红马,顿时觉得不对, 忙道:“可我不会打马球。”   “有什么关系?谁是生来就会打马球的不成?”顾景易已经把那匹马牵到了她的眼前,直接将缰绳往她怀里一塞:“你先上马,我教你。”   看着沈陶陶微有些愣神的样子,顾景易以为她是怕摔,便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别怕!有我在,摔不着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且一开始也是自己答应和他过来的。如今再说对马球没有兴趣,未免有些太过失礼。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还是握着缰绳站起身来:“行吧,但是不能太久。这如今都到了膳时了,再不回去,江菱怕是要找我。”她笑了一笑,又道:“再说,你不饿,我还饿呢。”   她说着,便也上了马背。   这枣红色的马性子似乎比顾景易那匹温顺许多,便是她这样的生人靠近了,也只是微微打了个响鼻,倒也不曾左右蹦跳着非要将她掀下来。   知道了这马的脾性,沈陶陶便也放下心来,将手中的缰绳略松开一些,驾着马慢慢地在顾景易眼前走了一圈。   顾景易又拿了一根球杆给她,自己也翻身上了马,指着地上的小球道:“其实打马球没什么难的,就一个规矩——把这球打进球门里就成。”他拽了把缰绳,让马往前走了一点,一杆子下去,稳稳地把小木球打到了沈陶陶眼前不远处:“你就看着球在哪,然后像我这样一杆子下去,就成了!”   沈陶陶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策马过去,握着球杆试探着往木球上击去。   在马上本就摇晃,那木球又小,她也没掌握好着力点,打得歪了些,那球只是软哒哒地在地面上滚了两步,便不动了。   “这可不成!”顾景易把球给她扫了回来:“小女官,你得使点劲!”   沈陶陶没想,心中想着,打完这杆子就找个理由回寓所。因而,便也认真了一些。   她的手劲和顾景易自然是没法比。便勒马往后退了几步,待与那木球拉开一些距离后,再策马过去,借着马匹的冲力,看准了方向,往马球上重重一击。   这一下,虽然少了几分力道,但马球终于是低低地飞了出去。   沈陶陶的目光随之移动,看着马球落在了树荫中,一匹白马足下。旋即马上之人翻身下马,抬手将这枚挂着红绸的木球拾起。   拾起木球的手,手指纤长,肤色冷白,即便在日色下,亦泛出一点霜雪般的冷意。   顾景易往那处扫了一眼,见球被人捡了,便下意识地喊道:“那边那位,帮忙把球丢过来!”   “这球不要了!”沈陶陶自马上下来,秀眉紧蹙:“改天我赔你一个新的。”   “为啥不要啊——”顾景易一头雾水,还想多问几句,却见沈陶陶将缰绳往他怀里一丢,便独自往场外走。   顾景易一懵,沈陶陶是个好脾气的,但今日看来,却是真的有些恼了。   他不知道沈陶陶在生什么气,还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忙策马追了上去,一道跟着沈陶陶,一道说道:“怎么了?不想学马球了?不想学马球了也成啊。”他左右看了看,见到上次他们射靶时留下的几把长弓,便侧身捞了一把在手上:“要不,我教你射箭?”   他自说自话间,宋珽的目光也静静落在沈陶陶身上。   今日,她穿了一件宽大的末等宦官服饰,脸上不知道涂了些什么,弄得蜡黄蜡黄。一双眸子倒仍旧是清亮的,只是不再像素日里一般,蕴着清浅的笑意。   宋珽微微皱了皱眉,有很多事想要问她。   为何穿着宦官服饰,为何要将脸涂成这样,为何又要与顾景易在一处——他之前分明告诉过她,顾景易是皇后党派,若是不想卷入纷争,应当远离。   但触及到沈陶陶冷淡的面色,他却又将话慢慢咽下了。   如今,他说什么,沈陶陶大抵也不会再听,不会再信了。   而他来的初衷,也只是看她是否平安。如今既看到她无恙,也应当离开。   他迟疑了一瞬,却见顾景易打马自他身边过,穷追不舍一般跟了上去,还反复劝道:“不过射箭没什么意思,我觉得还是打马球好玩些,要不,还是教你打马球吧?”   宋珽敛眉,指尖一松,那个马球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顾景易的马下,令他胯/下的黑马下意识地旁侧一跃。   “你若是非要打马球,可以寻我。”   顾景易勒住了马,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见是宋珽,目光在他苍白的面色上一落,便挠头笑道:“那可不成,我怕出了什么岔子,辅国公找我算账。”   宋珽面色微寒,冷声道:“若是缺人,为何不寻自己府中的侍卫。即便是宫办的马球场上,亦不乏坠马者。你不该寻她陪同。”他顿了一顿,薄唇紧抿:“况且,若眼前之事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又是一番祸患。”   顾景易被他这一说,皱起一双浓眉,自从马上跳了下来:“人是我请来的,我当然不会让她坠马!再说,有我在,能有什么祸患?还有谁敢找茬找到我顾景易眼前不成?”   宋珽凝眉,还想开口,却见沈陶陶已回过身来,慢慢走到他的身前。   咫尺之近的距离,他看见沈陶陶微垂着眼,望着地面上一块被火撩过的草皮。她的眼皮微有些红肿,显得比平常宽了一些,看着有些疲惫,但语声却是少有的笃定。   “是我自愿跟他来的。”沈陶陶平静地抬起眼来看向他:“就算是坠马,那也是我的事。与您,又有何关系?您既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想做什么,想与什么人一起,与世子爷好似并没有什么关联。”   宋珽被她问的微微一默,半晌方涩声道:“我是你的上官。”他顿了一顿,微垂下眼:“我不能看着你出事。”   沈陶陶愣了一愣,旋即轻笑道:“太府寺是个好去处。只要世子爷往外放出缺人的消息,自然会有无数女官们挖空了心思想要进来。应当不缺我这一人。”   宋珽薄唇紧抿,似是隐约猜到了她想要说什么,但欲开口反驳,却又寻不着立场。她说得不错,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这一世里,他们似乎只剩下了‘上官’这一单薄到一触即碎的关系。   如他所想一般,沈陶陶轻声开口道:“要不,您放了我吧。这一份差事本来就不是我的,不是吗?您可以重新寻一位女官来太府寺。至于我,回尚藉司做一名普通女吏,或是去尚膳司,我都没有怨言。”   即便是猜到了她想要说什么,但当这样的话语,真的自她口中一字一字地念出时,宋珽还是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好半晌,他才低声道:“你来太府寺后,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我没有换你的理由。”   “您是我的上官,您说没有,我没法反驳。”沈陶陶笑了一笑,眼底却尽是悲哀:“过几日便是端午休沐了,在这之后,您若是还不肯放我走——”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轻声道:“我会去寻尚藉女官,自请降为尚藉司女吏。”   宋珽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慢慢收回目光,轻声道:“你不必如此。端午之后,我不会再来宫中当值。”   他似乎还想与沈陶陶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下了,再不曾开口。   他对两人淡淡颔首,算是告别,之后便转过身去,独自往来路走。   他带来的那匹白马左右望了一望,也没跟上他,反倒是走到顾景易旁边,喷了一个响鼻。   顾景易伸手摸了摸马头,看了眼上头的缰绳,下意识道:“看缰绳,好像不是辅国公里的马,更不是宫里的。这缰绳用的材料太次,马也不是好马。他从哪里弄来的?”   沈陶陶的肩膀微微一颤,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终究是转过了脸去,抬步往女官寓所里走,语声轻而淡:“那是他的事,我不想知道了。” 第45章 端午   沈陶陶独自回到女官寓所时,正遇见自膳堂里出来的江菱。   江菱手里拿着一碗小米粥,一小碟子萝卜干。见到沈陶陶先是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疾步走到了她的身前:“陶陶,你怎么穿着小宦官的衣服?还有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沈陶陶牵了牵唇角,柔声道:“我方才看顾景易打马球去了,怕被人发现,这才如此妆扮。”   江菱是知道此事的,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嘀咕了一句:“这小子毛手毛脚的,没弄伤你吧?”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沈陶陶轻笑着在她眼前转了一圈,这才抬步往内室里走:“如今回来了,又出了了一身汗,正好洗了去。”   江菱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吃食放在了桌上,对着里头正寻着换洗衣物与澡豆的沈陶陶道:“那成,我把吃食给你放桌上了。我还得回去当值,就先走了。”   沈陶陶应了一声,拿着东西往浴房里走。   而江菱走到一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又补了一句:“对了,方才世子送了一盆宝珠山茶来,说是你的。”   她遥遥指了指桌上:“我看着确实像是你之前房里那盆,只是换了个瓷盆,便帮你收下了。”   沈陶陶的背影微微一顿,终于轻声道:“我知道了。”   江菱也应了一声,渐渐去得远了。   在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沈陶陶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慢慢回转过身来。   她行至桌前,低头看着桌上放着的那盆宝珠山茶。   山茶花叶招展,仍旧开得娇艳。只是盛着它的花盆,却换了一只白底青花的。淡色的釉彩勾勒出一副雪景寒松图。在这妍丽的花枝下,愈发显得清冷而萧索。   沈陶陶闭了闭眼,有些悲哀地想,这世上有些东西,脆弱的就像瓷器,一道打碎了,便再也无法复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桌上的宝珠山茶拿起,放到了一个素日里看不见的角落。   她转过身去,渐行渐远。   ……   辅国公府中,宋珽卧房的隔扇倏然被人叩响。   宋珽放下手中笔墨,下意识地抬起眼来,眸光轻轻一浮,似心绪微动。   尚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得外头钟义粗狂的嗓音响起:“世子爷,国师前来拜访!”   宋珽的面色不变,眸底的神光却暗了下去,只淡声道:“花厅看茶。”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宋珽已更衣来到府中花厅。但无为道长似乎已等着有些焦急了,面上虽不显,端着茶盏的手上,尾指一直不安地叩着茶托。   看到宋珽进来,他双目微微一亮,却仍旧端着自己道骨仙风的姿态,捻须站起身来,拱手道:“贫道昨日算得一卦,卦象与世子相关。此乃天机,不可令旁人知晓。”   “都退下吧。”宋珽淡声吩咐。   众人听无为这样一说,心中本就高高悬起,如今又得了宋珽吩咐,便忙不迭地退了下去,还为两人掩上了隔扇。   待脚步声一远,无为便立即放下了姿态,紧步走上前来,压低了嗓音,赔笑道:“世子爷果然料事如神。如今陛下已册封我为国师,不知世子爷想要怎么样的回报?”   宋珽微垂下眼,语声平静:“你想坐稳国师之位,必得在六宫之中培养自己的耳目。”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刻意压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淡淡道:“我无需太多回报。你只需做好一件事——用你的耳目,护住一个人。”   无为是借他之势上位,日后想坐稳国师之位,也离不开他的未卜先知。   因而在来时便已做好了他狮子大开口的准备。如今一听,只是护住一人,心中讶异了一瞬,旋即升起窃喜,忙垂首殷切道:“是何人?您尽管吩咐!”   宋珽的目光微远,半晌方淡声道:“太府寺掌籍女官,沈陶陶。”   ……   自马球场之后,沈陶陶再未于宫中遇到过宋珽。   于她而言,一切归于平静。但这宫中却是一日比一日地热闹起来。   合宫皆在殿门上挂起了艾草,于大红灯笼底下拴上了五色丝线。手巧的宫娥女官们,也早早在身上挂起了自己绣制的香囊。   江菱一道剥着粽叶,一道对沈陶陶感叹道:“明日就是端午了,连尚籍司的膳堂里都有除了白粥,馒头,米饭以外的新花样了。”   她一道咬了一口手里剥好的粽子,一道感叹道:“还是肉馅的,这可真不容易。”   沈陶陶也细细地剥着手里的粽子,轻笑道:“之前尚籍女官的理由是039怕食物的味道沾染到珍贵的古籍孤本上039,这明日都端午休沐了,大家皆不当值,她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江菱颔首道:“也是!终于可以回去小住几日了!我昨日就将行李收好了。”   她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语声微微一停,目光四下一扫,讶然道:“陶陶,你的行李呢?明早起来收拾来得及吗?”   沈陶陶被她问得默了一默,旋即清浅笑开:“不收拾了。”   沈静姝吃了这样大的亏,回去必是要添油加醋地给她泼脏水。而沈广平从她小时候起,便是个偏心的。如今沈静姝一哭诉,李氏的枕头风再一吹,还指不定心歪成什么样。   她若是回去了,必是有一场大风波等着。   与其平白吃了这个亏,倒不如端午就在宫中过。听说历年都有一些家中离燕京远的,或是家中已无人的女官宫娥留在宫中。与她们一道,也算是热闹。   她打定了主意,遂对江菱笑道:“我还是不回去了。”   江菱一愣,放下了手里的吃到一半的粽子,细细想了一阵,皱起眉来:“也是,就你姐姐那德行,不回去也好。”   她下意识地道:“若是端午无聊,你可以来我家过,我家每年端午又是请戏班子,又是请杂耍的,热闹着呢!”   沈陶陶弯了弯眉:“成,若是宫中真的无聊,我会过来寻你。”   她虽这样答了,但心中却也清楚。自己是不会去的。   她与江菱关系再好,也终归是个外人。别人一家团聚的时候,她混在里头又像个什么样子。   她应下,不过是不想驳了江菱的好意。但江菱却当了真,转瞬便高兴起来。就着戏班子与杂耍班子的事与沈陶陶闲聊了好一阵子。   直到两人都觉得有些困倦了,这才依次吹灯睡下。   翌日清晨,江府的侍女便早早地来迎。   江菱忍不住又劝了沈陶陶好一阵子,见她铁了心要在宫里过节,这才依依不舍地随着侍女回去了。   沈陶陶送走了江菱,将屋里收拾了一番,便以五彩丝线编起络子来。   一条络子刚打到一半,便有人叩门道:“敢问沈女官可在?”   听着嗓音尖尖细细的,似乎是个宦官。   沈陶陶觉得奇怪,这都端午休沐了,还能有什么事需要通传?   她想了一想,放下了手里的络子,走到了隔扇前,隔门问道:“是有什么事?”   那宦官旋即答道:“沈女官,是你家中来家书了。”   沈陶陶听他这样说了,便把门打开,打赏他一点碎银子。接过了家书,又淡淡道了一声谢。   那小宦官迟疑一瞬,小声道:“您现在不看吗?”   沈陶陶被他问得有些奇怪,便顺势道:“一封家书罢了,非要立刻就拆开看吗?”   小宦官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自己方才自沈家收来的银子,还是压低了嗓音道:“您还是现在看看吧,您家里…似乎是出了…”他顿了一顿,终于还是将“白事”两个字给说了出来。   沈陶陶微微一愕,上一世的时候,直到她死,沈广平与李氏可都还活得好好的。这出白,能出什么白?   她心中疑惑,手上也快了几分,三下两下,便将家书给拆开,一目十行地大致过了一遍。   看着看着,她那双杏眼便微微睁大了。   沈静姝,死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愣了良久,她才缓缓回过神来,将家书收起,闭了闭眼。   看来,这端午,她是非回去不可了。   于情于礼,哪怕是为了宫中的悠悠众口,这一趟,她都逃不脱。   只是不知出了这样的事,家中又会有怎样的风波等着她。   她叹了一口气,又取了一些银子给小宦官:“你再回去给我父亲传个话,就说,我这就回去。”   小宦官得了赏钱,忙应了一声,步履轻快地去了。   沈陶陶也回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在临出门前,却又觉得不妥。   沈静姝这一死,沈广平与李氏必定要将这笔账记到她的头上。   虽不会真的要她偿命,但这件事,终归不会轻易揭过。   沈陶陶想了想,便自房中寻出文房四宝来,铺纸研墨,将今日之事草草写了一遍。又将写了字的宣纸则以玉镇纸细细压了,以防被风吹跑。   她去赴沈静姝的白事也不过一两日。若是她如期回来了,自然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将宣纸放在灯上烧了。   若是她回不来,好歹也能给江菱报个信,让江菱来沈府救她。   做完这一切,沈陶陶终于略放下心来。   她缓步行至皇宫门口,于外头租了一辆马车,匆匆向沈府赶去。 第46章 私定   马车一路疾驰,于沈府门前停下。   沈陶陶抬步自车上下来,正自袖袋里取银子给车夫,早侯在府门口的丫鬟便迎上前来,低声道:“二小姐,请随奴婢来。”   沈陶陶将银子给了车夫,转过脸来看向她,见她一身白衣,便微微颔首道:“宫中不得着白,你先带我回自己房中换上丧服吧。”   “是。”那丫鬟低垂着头,轻应了一声,为沈陶陶推开了府门,迎她往府内走。   两人刚转过照壁,沈陶陶一抬眼,便觉出不对来,望着廊下蹙眉道:“虽说是新丧,但距我收到家书赶来,至少也过了有一个时辰,为何这檐下的白幔与白灯笼还不曾挂起?”   那丫鬟依旧是低着头往前走,似乎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含含糊糊地答道:“今日是端午,城中热闹。许多店铺都关了,许是店主看龙舟去了。办白的东西一时买不齐,便只布置了内院。”   沈陶陶皱了皱眉,细细一想,便品出不对来。   这偌大一个繁华燕京,便是真有几名店主关了铺子看龙舟,也不至于连几张白幔,几只白灯笼都凑不齐。   这谎话说得,也太拙劣了。   她慢慢定住了步子,不动声色地往回走。   那丫鬟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沈陶陶正转身往回走,顿时急了眼,三步两步跑到她身前,挡住了她的路,急道:“二小姐,您做什么去?”   沈陶陶蹙眉看着她,淡声道:“至不济,我也是宫中有品级的女官,你在民间买不到的东西,我可以回宫去内务府领来。”   她一道说,一道绕过她往外走:“一些白幔白灯笼罢了,内务府府库中应当是有的。”   那丫鬟听到有品级的女官几个字的时候,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旋即又追上前来:“二,二小姐,还是不必了——老爷与夫人都在等您,您还是先去花厅看看吧。”   “生死大事,怠慢不得。”沈陶陶推开了她,几乎是一道答着,一道抬步向府门跑去。   就在她快到跑到府门口的时候,身后倏然传来一声急呼:“关门!快关门!不能让二小姐回去!”   守门的两名小厮对视了一眼,一人紧步上前,与那丫鬟一同,一前一后将沈陶陶拦住。一人则迅速地将府门合拢。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陶陶抬眸与他们对视,竭力稳住了眸光使自己不显怯色:“挟持朝廷命官,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三人面面相觑,眼底似乎皆有惧色。   正略有动摇时,花厅中倏然传来一身咆哮:“我看谁敢放她走?”   旋即有脚步声急急而至。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身去,正对上沈广平急怒的目光。   他立在花厅之前,逼视着沈陶陶,胸口因愤怒而急剧地起伏着:“你这孽障!你要抄谁的家,灭谁的族?论官位,你是七品掌籍,我是从五品员外郎!论辈分,我是你爹!只要我活着一天,这府里,就没有你说话的份!”   沈陶陶咬紧了下唇,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身后,慢慢自花厅中行出的李氏,与跟在李氏之后,一脸怨毒的……沈静姝。   沈陶陶一愣,旋即全然明白过来,心中重重一沉。   沈静姝居然能狠下心来,在自己的生死大事上做文章,那今日,必是有什么厉害的后招等着她。   果不其然,待沈广平平复了一些后,李氏便以帕子拭着泪,小声地啜泣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连端午都肯不回来?外头的人都说,你是在宫里攀上了高枝,看不起家里,不想回来了。可母亲晓得,你是个孝顺的。”   沈静姝怨毒地瞪了沈陶陶一眼,转首看向沈广平时,眼中已盈起一层泪光。   她拉着沈广平的袍袖,低声啜泣道:“父亲,陶陶她还小。无论她对我做过什么,毕竟今日还是回来了,您莫要再生陶陶的气了——”   沈广平一听,愈发气怒,指着沈陶陶厉声斥道:“你这孽障!你可知道静姝被你害成了什么样子?她身上的伤如今还未好全,却还替你说话,替你服软!你再看看,你又是个什么样子!你何时能有她一半的德行与心胸!”   沈陶陶看着他,轻声开口道:“德行与心胸?父亲指得是什么?是蓄意去李贵妃处构陷姊妹,想置我于死地?还是在府中颠倒黑白,反咬一口?抑或是,在生死大事上做文章,只为将我骗回府中?”她轻笑了一声:“若父亲指得是这些,那女儿真是半点不及。”   “你!”沈广平被她气得发颤,连声咆哮道:“你这孽障!”   李氏见沈广平已怒到了极点,也唯恐他冷静下来后节外生枝,便小步上前,小声道:“老爷,息怒啊,通州来的王公子还等着呢。”   沈广平被这样一提点,便也想起了这一茬子。他喘了口粗气,竭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甩袍袖道:“将这孽障带到花厅屏风后头!”   她一声令下,便有数名粗使嬷嬷架着沈陶陶往花厅里走。   沈陶陶挣脱不开,被半拖半架地拉到了一架屏风后。   沈广平与李氏于花厅坐落,而沈静姝同样行至了屏风后,立于她的身旁。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地轻摇着手里绣了梅花的团扇,眸光寒凉,似一条吐信的毒蛇。   沈陶陶见挣脱不开,索性也省了力气,只等着看他们究竟又要耍些什么花样。   不多时,外头隐有喧闹声响起。   “老爷,王夫人与王公子来了!”随着小厮一声通传,沈广平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迎出门去,李氏也忙紧步跟上了。   不多时,他们便自外头引了一位夫人与一名公子哥进来,看年纪,似乎是母子。   两人依次于花厅中坐了。那王夫人浅饮了一口香茗,慢慢开口:“沈大人,我家你是知道的,正经的从三品文官,可不是挂的闲职。而我儿又是嫡子,即便依世人说得‘高嫁低娶’,那我儿配个有实权的四品官家的嫡女,也是配得的。”   沈广平一改之前对沈陶陶的态度,连连点头,赔笑道:“那是自然,令郎一表人才。自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女儿高攀。这嫁妆,我沈广平一定补得足足的。只望日后成了亲家,夫人也能与王大人说道说道,看能否提携下官一二……”   沈陶陶听至此,心中重重一沉。   而一旁的沈静姝弯下腰贴近她的耳畔,以团扇点了点屏风外一个方向,压低了嗓音轻笑道:“沈陶陶,这便是我与母亲为你寻得如意郎君。正经的从三品文官家世,又是个嫡子。你看,我对可好?若是放在平日里,这样的男人,你怕是连想都不敢想。”   沈陶陶倒并不十分害怕。她是宫中的女官,当初辅国公府都不能与天家抢人,这区区从三品文官,难道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她挣脱不了粗使嬷嬷们的钳制,索性顺着沈静姝指得方向往外看去。   什么从三品文官嫡子,什么一表人才,她全没看出来。   只看到一个明显酒色过度的二世祖,像是没骨头一般,整个人歪倒在椅子上。   他露在华丽衣袍外的四肢瘦得干柴一般,脸颊也深陷下去,显得两块颧骨高高凸起,骷髅一般。而面色僵白,双眼却发红,眼底满是血丝,眼下是两团硕大的青黑。看人时,目光时而呆滞,时而闪烁,一眼便能看出绝不正常。   “好说。”王公子慢慢反应了过来,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几缕狂热:“只是不知道你那女儿生得怎么样?脸蛋好看不好看?身形窈窕不窈窕?该饱满的地方——”   眼看着他再说就要下道儿了,王夫人忙将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又对沈广平道:“听说你那女儿是在宫里当差是吧?”   “是,是。”沈广平笑道:“侥幸于宫中谋得一个女官的位置。”   王夫人皱起眉来,慢悠悠道:“这女官一当差就是三年,是久了些——”   那王公子也打了个哈欠道:“出来都人老珠黄了,还不如那迎春楼里的——”   王夫人赶紧又瞪了他一眼,清咳一声继续道:“但看在你家颇有诚意的份上,还是将此事定下吧。”她顿了一顿,状似无意道:“嫁妆也先送来吧,我们私下将婚书拟了,先不声张,待三年后再来求娶便是。”   “是,是!”沈广平想着自己未来的官运,几乎压不住自己眉眼间的喜色,连连对一旁的小厮吩咐道:“快,快,快去拿笔墨来。”   私定,三年后再来求娶。沈陶陶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这样避开宫中的规矩。   她睁大了一双杏眼,身子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沈广平素来是个偏心的,这她知道。但他们毕竟有一层至亲血脉在,她从未想过,有一日沈广平会这样将她往火海里推。   沈静姝看着她的神色,眸底掠过一丝快意,她示意粗使嬷嬷们放开了沈陶陶,柔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出去与父亲去说个清楚。”   沈陶陶闭了闭眼,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再抬眼看向沈静姝的时候,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她沉默着往外走了几步,在路过沈静姝身边的时候,倏然开口道:“若是我现在出去了,这样在前来提亲的外男之前露了脸,这婚事,就不成也得成了,是么?”   沈静姝似乎没料到她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再想到这一层,不由得微微一愣。   还未回过神来,却又听沈陶陶轻声道:“方才只说了是沈家的女儿,可没指名道姓地说是谁,是吗?”   她隐约觉得不对,刚想往后躲,沈陶陶却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轻笑道:“沈家,可不止一个女儿。” 第47章 家事   沈静姝听她这样一说,一道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她,一道压低了嗓音命令一旁的粗使嬷嬷:“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她——”   她话正说到一半,冷不防沈陶陶将手一松,她收势不及,冷不丁地整个人都往后仰倒,伸手下意识地在空中乱抓,眼看着就要抓到沈陶陶的衣带。   沈陶陶顺势往后退了一步,她抓了个空,身子再也稳不住,随着一声惊叫,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上,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屏风外头。   这样大的动静,立时便惊到了花厅中坐着的众人,他们纷纷立起身来,下意识地向此处望来。   “姝儿?”李氏失声,慌乱地往这里走了几步,似乎想要扶起她,但见势不妥,又停下了步子,只一个劲地给沈静姝打眼色,示意她快些回去。   却已是晚了。她此言一出,那王夫人与王公子,便纷纷将打量的视线落在了沈静姝的身上。   沈静姝被这些肆无忌惮的打量的视线看得一张脸上红白交间,又羞又恼。屏风后的粗使嬷嬷们忙赶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搀起。沈静姝也顾不得疼了,捂着脸就要躲回屏风后头。   这样不声不响地躲回去,脸可就真的丢尽了。   沈广平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道:“这是我的大女儿,静姝。”他皱了皱眉,又对屏风后道:“姝儿,出来奉茶。”   “是。”沈静姝被嬷嬷们搀着正往内室里走,倏然听沈广平这样一声,也只能整了整衣裙,硬着头皮出去了。   她在丫鬟手中接过了香茗,依礼从来客起,一位一位地奉过去。   在奉到王公子时,她的手高高抬起,举了半晌,王公子却始终不接。只眯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慢慢打量着她。他的目光从脸部开始一寸寸地滑落,像是一条滑腻又恶心的蛇,恨不得钻进她的领口。   沈静姝不曾见过这样的人,脸色青了又白,忙将茶盏往他右手边一放,就要走。   茶盏刚放下,她的手便被人拉住了。   王公子一道用那因过度服用五石散而变得分外滚烫的手指头摸着她的手背,一道又要抬手去揽她的腰,而一张骷髅般的面孔,也顺势凑了过来。   沈静姝再也控制不住,自喉咙里溢出一声尖叫,像是被滚水烫到般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氏身后,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下。   这回,倒是哭得真情实意。   但那王公子只扫了一眼,便呸了一声,怒道:“既然要嫁给我,那圆房不也是早晚的事情?不就摸了一下手,在这和我装什么三贞九烈?”   沈静姝一听,眼泪落得更凶了。   沈广平见状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道:“王公子,你弄岔了,这是我的大女儿静姝,要与你结亲的,是我的二女儿。”他又压低了嗓音,对一旁的粗使嬷嬷们厉声道:“沈陶陶那个孽障呢?还不快把她带过来!”   那嬷嬷一听,忙应了一声,紧步往屏风后去。   沈广平也对王夫人与王公子道:“让二位见笑了。两位且坐,我二女儿便在这屏风后,我让她出来与王公子见上一面。”   王夫人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与王公子依次坐下来了。   相看时,女儿家躲在屏风后偷看未来的夫君,已是坊间约定俗称的事了。王夫人倒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这沈家大女儿冒冒失失地摔出来,令她的儿子认错了人,她还是颇有微词的。   在她眼里,这一切自然是沈广平教女无方。不由得在心中对沈家的评价,又低了几分。   她皱着眉端起了茶盏,浅饮一口稳了稳心绪。心中却想着,等下那沈家二女儿出来了,若也是这个德行,那这嫁妆,还得往上涨一涨才成。   她正这样想着,那嬷嬷却一脸惊惶地从屏风后出来,紧步行至沈广平身边,压低了嗓音颤声道:“不好了,老爷,二小姐不见了!”她小心地看着沈广平的脸色,回想着方才的事,猜测道:“应当是趁着方才的空隙转进了内室,又从侧门里跑了。”   沈广平一听,脸色顿时一变,切齿道:“找!都给我去找!我就不信,这孽障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王夫人等了一阵子,不见那沈家二女儿出来,反倒看沈广平与一个嬷嬷说了好一阵子,顿时冷下脸来:“沈大人,你家二女儿呢?我们母子二人千里迢迢自通州过来,可不是在这听你说闲话的。若你敢戏耍于我,那我回去,定要让老爷狠狠参你一本!”   “岂敢,岂敢。”沈广平汗出如浆。这沈府说大不大,说小也真不小。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还带着园林。便是府门处有人守着,出不了府,这沈陶陶存心想在府中躲,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搜到的。   他怕王夫人等急了着恼,真回通州吹枕头发参他,忙示意小厮将书房里备好的礼物拿来,对王夫人连连拱手道:“小女今日身子不适,怕是不能见客了。明日,明日沈某开席为您与公子接风洗尘,小女一定会到场给您奉茶。”   王夫人知道他这是托词,但低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厮拿出来的东西皆是价值不菲,便也不再过多为难。只不冷不热道:“反正我们母子是要在燕京城住上几日的,明日,倒也不是不成。”   她带着王公子告辞,往花厅外走,临出门前,还不忘丢下一句:“但我们母子,也不是好糊弄的。若是沈大人弄出明日复明日那一套,也休怪我不讲情面。”   “是,是。”沈广平忙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好说歹说地,终于将这两尊大佛送了出去。   将府门一关,沈广平立时变了脸色,对众人咆哮道:“找,都给我去找!”   小厮与丫鬟们喏喏称是,忙散了开去,满府寻人去了。   在沈广平的急怒之下,众人几乎将沈府翻了个底朝天,好半晌,才在一间偏僻厢房里堵住了沈陶陶。   寻到她的粗使嬷嬷们不敢擅做主张,只得一道派人看着沈陶陶,一道差人前来回禀。   此刻,沈广平已冷静下来一些,权衡了半晌利弊,终于阴沉着脸色一挥手道:“既然她喜欢厢房,今夜就不必回自己房中了,就住在厢房,省得节外生枝。”他又抬手点了几个粗使嬷嬷和两个丫鬟:“你们几个,去房外守着。你们两个,房内守着。明日正午开席之前,都不得放她出来!若是这样还能将人看丢,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的脸色阴沉的骇人,惊得几个来传话的婆子连连点头,又一溜烟地去了。   而辅国公府中,钟义正大步自外头进来,行至宋珽门外,禀报道:“世子爷,宫中来人了!”   宋珽方将徽墨研开,还未曾落笔,听他这样一说,便将手中的狼毫搁下,敛眉问道:“何人?”   钟义如实答道:“是个小道士,就等在垂花门外。”   “小道士?”宋珽皱眉将门扇打开:“让他进来。”   钟义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人给带了过来。   这小道士似乎还是第一次来辅国公府邸,还有些发怯,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世子爷,今日,是国师差我来的。是为了您上次托付给他之事。”他嘴里说着话,目光却一直往钟义身上扫,其中的意思,可谓是不言而喻。   上次托付之事……莫不是沈陶陶出了什么事。   宋珽心中一沉,示意钟义回避,旋即问道:“何事?”   小道士这才答道:“是沈女官之事。国师说,端午休沐是大事,他特地看过出宫省亲的名单,里头没有沈女官。但正午炼丹回来的时候,却又听说沈女官出宫回府去了。”   “回府?”宋珽眸色微深。沈府中事,他大抵还是知道一二,且以沈陶陶与沈静姝的关系来看,这端午休沐,她多半是不会回去的。这起初不曾与宫中报备,事到临头,匆匆出去,并不符合她的秉性。这件事里头处处透着蹊跷。   小道士点头道:“是,国师也觉得奇怪。”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还特地差人暗中查了一查。查到是有个小宦官给沈女官带了封家书过来。沈女官看完后,便匆匆出宫了。”   “家书?”宋珽眸中暗芒微浮:“上面写得什么?”   “这只有沈女官知道了。”他顿了一顿,又对宋珽作揖道:“贫道只知道这些,如今该回宫去了。”   宋珽微微颔首,算是知道。   待他走得远了,便回身进了房中,以指节轻叩一下桌面,冷声道:“出来。”   一名影卫旋即自暗处现身,开口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他这样问了,宋珽反倒有些迟疑。   这件事确实是有些蹊跷不错,但毕竟是沈陶陶的家事。若是他贸然插手去查沈陶陶的行踪,怕是又要引起她的反感。   他沉默了半晌,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差人去查,近几日里沈府可发生了什么事。” 第48章 拜访   巳时,整个沈府中已忙成一片。   小厮们成群地将整筐整筐的时令蔬菜与鱼肉瓜果等物搬进后厨。而沈府的厨房中,也已挤满了打下手的丫鬟与婆子。   至于主厨,自然是花了高价,从京中酒楼特意请来的。   沈广平背着手在厨房中来回巡视,从准备好的上等柴火一路检查到切好的配菜,力求万无一失。   当他正伸手去翻看一堆用来煲汤的药材的时候,外头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道:“老,老爷,来客了!”   沈广平手一颤,忙将药材放回了案板上,急道:“怎么这么快?这头菜色还没备好。”他左右看了一眼,疾声对主厨们道:“先做一些甜品上来!切记,要快!”   他说罢一道紧步往外走头,一道问小厮道:“客人到哪了?”   小厮忙答道:“已到了门口了。”   沈广平一听愈发心焦,脚下生风,半点不停,只急急往府门口赶。   这后厨建在沈府偏僻处,离府门极远,这沈广平紧赶慢赶的,还是花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辰。   他唯恐得罪了王夫人,前脚才站稳,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便一道挥手示意守门的小厮开门,一道赶紧殷勤地躬身作揖道:“沈某来迟了,还请夫人见谅——”   府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的天光涌入,落在沈广平深深躬下的脊背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粗粝的男子嗓音:“沈大人,你一大早就灌饱了黄汤男女不分了?你管谁叫夫人?”   这声音粗狂爽朗,听着和王公子拖沓无力的调子可谓是天壤之别。   沈广平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目光刚往府门前一落,便觉得眼前一黑。   府门外,当先站着的,便是一脸不善的钟义,而他后头,正停着一顶枣红色的官轿。   在他的目光中,绣着银白色飞鸟纹的轿帘掀起,一身重绯色衣袍的宋珽缓缓自轿上下来。   他的目光落于沈广平面上,抬手示意钟义将一张烫金的请柬递上,淡声道:“昨日收到沈府请柬,今日特地推了宫中差事,前来赴约。”   沈广平当然知道自己从未写过什么请柬,更遑论递到辅国公府上。但此刻钟义都将请柬递到脸上了,若强说没有此事,那便是将辅国公府的人得罪得狠了。   上回退亲已得罪了一回,如今再来一次,怕是明里暗里,不知道要吃多上绊子。   但今日,他是约了王夫人要谈亲事的,若是爽了那头的约,也是不成。   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两头不得罪的法子,面色愈来愈苦。   钟义斜眼看了他一眼,顿时怒道:“怎么?我家世子亲自来你沈府赴宴,你还不乐意?”   沈广平骇然,忙道:“下官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他迟疑了一瞬,心中暗忖着,这位世子是个体弱的。便是真一时兴起来了沈府,大抵也支撑不到正午开席的时候。自己只要小心些,别惹恼了这尊大佛。等他身子支撑不住了,终归还是得回府。   到时候,再开席宴请王夫人与王公子,两头皆不得罪。   这样想着,他立时撑起一副笑脸,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下官已在花厅中备好香茗,世子,请。”   宋珽神色平静,似乎并不知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淡淡颔首,与他一同于花厅中坐落。   丫鬟们忙将为两人奉上了香茗。   宋珽接了,却也不饮,只是慢慢以茶盖撇着浮沫。   沈广平不知他心下如何,便也赔着笑道:“这是上好的白毫银针,滋味醇厚回甘,您且试试。”   宋珽轻垂着眼,不置可否。   沈广平愈发认定了来者不善,忙给一旁侍立着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们紧步下去,换了身着轻薄罗衣的美貌侍女,手端银盘,袅袅婷婷地行入花厅中。   当先一名身着绛红色百蝶飞花裙的美貌侍女在他身前盈盈跪倒,双手托起手中银盘,双颊飞红,含羞带怯道:“世子爷,请用。”   这一声请用,说得是千回百转,也不知是邀人品尝这盘中的糕点,还是享用眼前的娇美人儿。   只可惜,她这头百般献媚,宋珽的目光却连落都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只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中的茶盏拂着茶沫。   仿佛眼前的软玉温香,还不如那盏中的茶沫好看。   那美人跪了一会,被银盘的重量压得玉臂微颤,忙抬眼望向沈广平。   沈广平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世子爷,这是府中新制的糕点,虽说比不得您府上的,但也别有一分滋味,您看——”   钟义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我家世子爷从不用甜食。”他扫了一眼那美貌侍女,不冷不热道:“尤其是这种甜的发腻的,您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   沈广平被他话里的意思说得老脸涨红,忙抬手示意美貌侍女们赶紧退下。一时也不敢再开口,只得僵僵地赔着笑坐着。   花厅中静默了良久,宋珽手中的香茗,也渐渐没了热气。   沈广平看着外间的日头一寸寸地高了起来,心中如被热油烹过一般,坐立不安。   终于,他再忍不住,示意下人们退了下去。自己则试探着从袖中取出一沓本准备送给王夫人的银票来,不动声色地塞了过去:“世子爷,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宋珽淡看了他一眼,慢慢将手中的茶盏搁了。   沈广平脸上方露出一点喜色,却又听他冷声道:“圣上最恨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之事。沈大人,若我将此事参到御前,叛你一个流刑三千里,应不为过。”   沈广平拿着银票的手狠狠一颤,像是被火灼了一般霎时缩了回去,额上出了密密一层细汗。   他心知是退亲之事将人得罪的狠了。但宋珽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看他眼神,就像是看杯里的茶沫,即便他心中百般焦灼,却也想不出半点办法。   日头就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攀上了中天。   旋即槅扇被人叩响,外头的下人小声通传道:“老爷,王夫人与王公子来了。”   这句话一出,沈广平背上更是出了一层冷汗。   若是让世子爷知道,自己退了沈陶陶与他的婚事,如今却又另外与人结亲,怕不是真要奏到御前,叛他个流刑三千里。   他忙站起身来,对宋珽作揖道:“世子爷,府上还有客来,我过去迎门。”   宋珽不置可否,只淡淡抬目看了一眼钟义。   钟义立刻心领神会,对沈广平笑道:“今日沈府这么热闹?我钟义素来最爱凑热闹,沈大人,我陪你出去,一起迎门。”   沈广平心里打得是宁可得罪了王家,也得先让王夫人和王公子回去,改日再来的主意。听他这样一说,忙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你在此陪着世子爷便好,沈某去去就来。”   “沈大人和我客气什么?”钟义扯着他的大嗓门嚷嚷道:“你可是差点成了辅国公府的亲家。我身为辅国公府里的侍卫,帮你迎个门也是应该的。”   说罢,他也不管沈广平什么反应,便大步大步的往外走。   沈广平赶紧站起身来,面如土色地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不多时,便带着王夫人与王公子进了花厅。   而一直在躲在内室里的李氏与沈静姝,也终于僵着脸色,勉强于花厅中坐落。   那王公子睁着一双睡眼,浑浑噩噩地往花厅上首的位置上走。   走到了近前,才发现椅上已坐了人。他有些狐疑地将目光落在了宋珽身上,打量了半晌,方不悦道:“你是什么人,敢坐我我位置,还不快滚开!”   一时间,花厅中静的针落可闻,沈广平的脸色更白,几乎就要栽倒。   那王公子来前用了不少五石散,此刻正是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见宋珽不曾理会他,心中火起,伸手就要去拽他,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沈家那个二姑娘呢?还不赶紧带上来服——”   他剩下的字还未出口,桌案上的茶壶已经飞到了他的脸上,正砸中他大张着的嘴,里头尚没有完全冷却的茶水径直倒进他正准备大放厥词的口中。   那王公子顿时惨叫一声,滚倒在地上。   王夫人见状,也哭叫着扑上前去:“我儿——”   她慌乱地趴在地上,伸手想去扶王公子。但那王公子只如一个皮球一般,在地上乱滚,她几次没扶住,倒是无意中看清了王公子脸上的情形。   一张瘦如骷髅的脸上淌着茶水,挂着茶叶,而绛紫色的嘴唇上,满是烫起的燎泡。   她顿时便嚎啕出声,指着宋珽哭叫道:“报官!我要让他下天牢!”   沈广平一听,只觉得浑身发软,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去,低了嗓音道:“王夫人,不可啊,这位——”   王夫人将眼睛一瞪,高声道:“你这从五品的员外郎怕他,我可不怕!我家老爷是从三品御史大夫,有实权在手!即便是正三品的文官,也得给几分面子。今日,我非要让他下天牢,让他抄家流放不可!”   她说得又急又快,霹雳似的。   待她的话音落了,沈广平这才能哭丧着脸插上嘴:“这位是辅国公府的世子爷……” 第49章 作茧   王夫人一听,顿时哑了嗓子,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整个花厅里,只有那王公子的惨呼声一声高似一声。   宋珽敛眉,将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   钟义便上去,三两下扯住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耳边嚷嚷道:“别嚎了!你不嫌烦还我还嫌烦呢!”   那王公子哪里理他,只顾着自己连哭带嚎地叫得凄厉。   钟义浓眉一皱,四处看了看,去花厅外头找了块擦地的抹布,顺手往他嘴里一塞,笑道:“好了,这下安静了。”   宋珽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缓缓开口道:“听闻,你们是来沈府娶亲。”   沈广平顿时觉得背后冷汗直往外冒——这件事是李氏与沈静姝出的主意,从联络通州王家,到写家书把沈陶陶骗回来,再到今日打算安排两人私定。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从未声张。这世子爷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那王夫人也听出不对来,她不敢对宋珽发作,只能转头狠狠剜了沈广平一眼,这才哑声答道:“我们是着了这沈广平的道了!是他们沈家联络的我们王家。说自己有女儿要嫁,想与我们结亲,还说会给足了嫁妆!”   沈广平落了个里外不是人,冷汗顺着额头涔涔地往下淌。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赔着笑道:“世子爷,这结亲的事,其中是有一层误会在——”   他的话方说道一般,倏然听上首淡淡一句:“这亲,不必定了。”   沈广平愣了一愣,旋即道:“是,您说得是,我这就送王家夫人回去。”   他正打算送客,却又听宋珽淡声道:“费尽心思绕过宫中的规矩私定岂不麻烦?今日辅国公府替你们做这个见证,直接将人抬回通州成婚便好。”   这句话一出,不只是沈广平,连王夫人也愣住了。   好半晌,还是沈广平颤声道:“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宋珽冷眼看着二人,寒声道:“连夜回通州成婚,终身不得再回燕京。或是我以辅国公府的名义,上折弹劾沈府与王家沆瀣一气,意图谋害朝廷命官。自己选。”   他这一点,沈广平便也想起来,沈陶陶身上还有正七品的官职在。虽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职,又是自己的女儿,有孝道压着,不能如何。   但这若是借了辅国公的名义,一本参到御前,别说乌纱帽不保,闹大了就是流刑三千里也是不无可能。   沈广平正惶然不知所措之事,还是沈静姝自椅子上款款站起身来,小步走到他的身旁,压低了嗓音道:“父亲,您在怕什么?连夜回通州成婚,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且还有辅国公府作保,日后圣上便是真要追究着这女官擅自婚配的罪名,也有辅国公顶着。”   沈广平醍醐灌顶一般地清醒过来,心中一片大亮,连连点头。但细想了一阵,却又觉得不对,忍不住对沈静姝道:“姝儿,爹总觉得这里头有蹊跷。你说世子来这一趟,就为了给我们顶罪?”   沈静姝皱眉想了一阵,眼底一道幽光划过,嗓音即便是竭力压低,也不难听出里头的兴奋:“当初沈陶陶逃婚,已将辅国公府得罪了一遭。这几日我又打听了宫中的消息,说是沈陶陶不知为何,数日不曾去太府寺中当值了。大抵是这次,真将人得罪的狠了。辅国公府要将人彻底撵出京城去,今生今世,都不得再回燕京来!”   她这样一说,沈广平便也想通了其中的始末,脸上也渐渐回了血色,对宋珽拱手道:“既然世子爷有令,那下官现在便去备轿,今日日落之前,一定令小女随着王家离京。”   那王夫人听他擅作主张,有些着恼,但细细一想,这也是她来燕京的目的。如今不用等三年,能直接将人抬回去,自然是最好。   且宋珽已将话放在了前头,若是不抬人,便要上折弹劾,已是没了退路,便也点头道:“既然沈大人这样说了,那我王家也同意这桩婚事。”   两人可谓是一拍即合。李氏见状,也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柔声道:“陶陶是我看着长大的,要远嫁通州,我这当娘的心中还是舍不得。但王家是书香门第,王公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我便也放心了。”   旁人还没什么反应,钟义听了这话,顿时笑了个前仰后俯,指着地上骷髅一般的王公子道:“我钟义是个粗人,读过的书不多,原来这一表人才是这么个意思!那我记住了,下回谁要敢这么骂我,我一定揍得他起不来床!”   李氏面上微微一僵,真想说点话打圆场,却又听钟义大声道:“不过你这后娘当得也真是称职,时时刻刻惦记着原配女儿,惦记得连名字都能叫错。这不知道的,还倒是沈女官要出嫁!”   李氏正被他绕得有些发蒙,却见这钟义又大步走到沈静姝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钱往她怀里塞:“出来的忙,没带喜钱,就这些了,新娘子你可别嫌少。”   沈静姝正挪步往后躲,听他这样一说,脸色霎时变了,尖声道:“你说什么?”   钟义嚷嚷:“今日你就要远嫁通州了。虽然你这人吧,阴毒到连自己的姊妹都要害,但你好歹也是沈女官的继姐。我钟义掏点钱给你买几个馒头路上吃,也是应该的。你就别和我客气了!”   沈静姝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要被一定小轿抬去通州成婚的,竟不是沈陶陶,而是她沈静姝。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望了地上长得如骷髅一般可怖,行迹又令人恶心的王公子一眼,顿时浑身发冷。忙跑到沈广平身边,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不,这不可能!”   她仿佛是说服自己,又仿佛是要说服众人一般,高声道:“我是宫里的女官!女官在任期间,不得婚配!若有违背,等同抗旨!你们辅国公府以权压人,是会被诛九族的!”   正当众人的神色皆有些动摇时,一直沉默着的宋珽敛眉开口:“李贵妃身边的吴公公前几日进了慎刑司。一套大刑下来,什么都交代了。”   他的语声冰冷,且有锋芒,似冬日里的冰凌一般捅入人心:“交代了他多年来办得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其中便有一件,是在女官名额上徇私舞弊。”   他抬手,一张锦书直直落在众人眼前的地面上,被夏风吹起一角,隐约可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名字。   但沈静姝几乎是一眼,便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写在锦书的最末端。   “这是誊抄本,上头的所有女官,皆是因他舞弊入职。如今事发,圣上下旨,革去官职,永世不得再用。”他冷眼看着沈静姝,淡声道:“你现在是白身,可随意婚配。”   “不,不!这不可能!”沈静姝死死地盯着那张锦书:“这一定是假的!我是宫中的女官,是尚膳司的女官!你们不能将我嫁给这种人——”   王夫人一听,立时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过一个从五品官的女儿,我儿哪里配不得你?”   钟义也道:“假的?这可不能胡说。假传圣旨可是要满门抄斩!这是昨夜传出的消息,今日日落之前,罢官的圣旨便会下来。”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沈静姝神色慌乱地攥着沈广平的袖口:“爹,您自小最疼我了。今日,今日,不是说好了是定沈陶陶与王家的亲事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不会反悔的,对不对?”   沈广平在原地沉默着站了半晌,终于缓缓抬起手来,将沈静姝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拂落。   “今日,沈府终归是有人要嫁的。”沈广平错开眼,哑声道:“你妹妹是宫中的女官,嫁不得。爹也没有其他女儿,这要嫁,只能嫁你。”   “爹?”沈静姝睁大了眼睛。   沈广平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沈静姝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姝儿,为了沈府满门,为了爹的官位,你且嫁罢。嫁妆上,爹定不会委屈了你。”   沈静姝目光颤抖,什么叫做为了沈府满门,什么叫做为了他的官位?难道她就合该做这一切的垫脚石吗?嫁妆,要嫁妆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被王家吞了过去?   此刻,她倏然又想起了李氏当初的话来——‘他那嫡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最近又迷上了五石散,每日里浑浑噩噩的。清醒的时候,就去逛花楼、赌钱,不清醒的时候,就抓着自己房中通房丫鬟的头往墙上撞。’。   嫁妆是为了在夫家站稳脚跟,以图来日。但嫁给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来日?   这一切明明是她精心给沈陶陶设计的,为什么最后受了这些的,却是她自己?   她想不通这一切,索性尖叫起来:“我不嫁!我不要嫁去通州!”   李氏也含泪上前,哽咽道:“老爷,这可是我们的姝儿,您再想想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沈广平有些烦躁地挥开了她,厉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不嫁人,由不得你!”   他转首,对一旁的小厮命令道:“去给大小姐备轿!” 第50章 出嫁   沈陶陶端坐在一张玫瑰椅上,伸手自案几上的大肚茶壶中慢慢倒出一盏茶水。   壶中的茶水已经凉透,即便是在夏日中,也已没了半点热气。   沈陶陶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逐渐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长窗上。   为了防止她夜里攀窗逃走,长窗已临时用木条子钉死了,只是从窗缝里隐约透进来的一点天光来看,似乎是已经正午了。   沈陶陶觉得那光有些刺目,便也渐渐垂下了眼,看着杯子里头漂浮着的茶叶,心中淡淡想着——外头大抵已经是开席了罢?   她倒并不是很惧怕私定这事。毕竟就算沈广平硬要定下此事,也不敢违背皇命强嫁了她。待三年后,她自宫中出来时,自然是有法子退了这桩亲事,自己独自立个女户的。   只是心中总有些怅然。   上一世里听父母之命,草草嫁给了宋珽,最后落得个凄凉下场。   这一世,她明明已离开沈府去宫中做了女官,可最终还是要背着父母之命定下荒唐的亲事。   似乎什么都改变了,也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无端端地令人觉得心灰。   她又饮了一口冷茶,唇齿间泛出微微的苦意,下意识地想着——甚至这一世定亲的人,还不如宋珽。   她想到此,微微蹙眉。自己怎么想起他来了?端午后,他不会再来宫中当值,自己自然也不会再去辅国公府,两人从此便是陌路,也应当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毕竟,一想起他,便也想起上一世在辅国公府度过的长长十载,而这一段记忆,对她来说并不愉快。   正深想着,门外倏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沈陶陶立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自桌边站起,顺手拿起一柄银白色的小烛剪藏入袖中,不动声色地行至槅扇前。   槅扇微微一暗,有人自门前立定。旋即又是一阵细碎的响,是守门的粗使嬷嬷们自腰间掏出了钥匙的声音。   沈陶陶的心高高悬起,握住那把烛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目光却极平稳。   这一世,她不会在蹈上辈子的覆辙了。   若是沈广平强行要给她定亲,哪怕是以伤人的手段将事情闹大,她也非要自这沈府里出去。   ‘嘎吱’一声,槅扇自外开启。   沈陶陶也不迟疑,还未看清来人,只低头看见一只男子的靴子踏入房中,便抬手以烛剪尖锐处,往来人手臂上划去。   来人似乎微有一瞬的愕然,却并未闪躲。剪尖自他宽大的袖口上划过,一路裂开丝帛,险险擦过苍白的肌肤。   沈陶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失手更是心慌,便想抬手以剪尖抵上他的咽喉,想以他为质令沈广平放自己出去。   随着这个抬手的动作,她也惊鸿一瞥地看清了来人的长相,微微睁大了杏眼,失声道:“宋珽?”   怎么会是他?来的不应该是那什么王公子吗?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自己已经将剪尖抵在他的咽喉上,身子也因惊慌而不稳地略微向前倾去,几乎贴上他的衣袍。呼吸可闻的距离,一个极其暧昧的姿态。   宋珽垂下眼,目光淡淡落在那闪着寒光的烛剪上,神色仍旧是古井幽谭般地平静,看不出悲喜,也并不闪躲。   沈陶陶忙往后迈了一步,收回手来,耳尖微红,窘蹙道:“怎么回事你?你来沈府中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往后退了一步,复又握紧了手里的烛剪,警惕道:“你不会是来沈府提亲的吧?”   “不是。”宋珽微微移开了目光,淡声道:“端午已过,我来带你回宫中当值。”   沈陶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一愣,慢慢将手里的烛剪放下了,有些不知说些什么。   宋珽并不为难她,只淡淡转过身去,轻声道:“走吧。”   沈陶陶默了一瞬,还是抬步跟上了。   两人一路无话,自厢房行至正门,一路上几乎没看见什么丫鬟小厮,即便是偶尔遇到几个,也只是低头略一施礼,便又匆匆去了。   沈陶陶起初以为是沈广平有吩咐,令他们刻意避着宋珽一些,也未曾往深处想。   直到将要迈出门槛了,倏然听到身后宅院深处,倏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哭叫。   这哭声十分熟悉,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脑海中便浮出一个名字来——沈静姝。   她沉默了一瞬,在原地立住了。   宋珽也不开口,只是与她一同立在门内。   夏风裹着热浪自门前滚滚而过,宅院里的哭声与外头街市上小贩们热闹的吆喝声混在一处,听不清晰。   沈陶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什么也没问。   宅院里头的哭声凄厉了一阵,渐渐转哑,最后变成了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的断续呜咽。   沈陶陶又等了一阵,一座花轿慢悠悠自垂花门里抬了出来。   前头的白马上,是那骷髅一般的王公子。   他面色异样的涨红,身子却骨瘦如柴,被小厮扶坐在膘肥体壮的骏马上,愈发显得形容可怖。   沈陶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扫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到了那花轿上。   那座花轿许是临时租来的,看着十分简陋,轿板用的木料也并不算好,根本掩不住里头断断续续的哭声。   李氏随着轿子走着,哭得倒是真情实意,眼泪都将脸上浓重的脂粉给冲花了,显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   而沈广平则板着一张脸走在旁侧,眼底的眸光极其复杂,说不出是对这门亲事的满意,还是仍有一丝的垂怜。   花轿行过她的身旁,沈广平狠狠瞪了她一眼,而李氏虽不敢说什么,但也不装素日里的慈母样子,一双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怨毒,恨不得将沈陶陶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沈陶陶抬目,正打算平静地迎着他们的视线看回去,眼前却微微一暗。是宋珽往后挪了两步,不偏不倚地,正挡在了她的身前,也挡住了所有怨毒与不善的视线。   沈陶陶也不动,只站在他身后,微微牵起唇来,柔声道:“通州路远,不过还是恭贺姐姐,嫁得自己选来的——”她略停了一停,一字一顿地念道:“如意郎君。”   轿子里的哭声倏然一停,旋即那轿帘子豁然掀起,里头的沈静姝尖叫一声:“沈陶陶!”便挣扎着要自轿上下来。   一旁一直警惕地盯着轿中动静的两名粗使嬷嬷立刻一左一右地涌上前去,抓着她的手臂,硬生生地将人往轿子里塞。   沈静姝挣脱不开,十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像十把淬了毒的匕首,徒劳地向着沈陶陶的方向乱挥,恨不得将她的脸孔抓烂一般。   只可惜,她够不着。   今后,也永远够不着了。   沈陶陶平静地望着她。   今日的沈静姝一身凤冠霞帔,看着却似乎是格外的狼狈。   匆匆束在凤冠里的长发在挣扎间散开不少,混着汗水黏在脸上。面上的妆容更是花的不成样子,脂粉混着泪水与汗水一道往下流淌,黑一道,红一道的,颇有些不忍直视。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挣扎着要自轿子里扑出来,疯妇一般想找沈陶陶拼命,连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嬷嬷,都有些制不住她。   眼看着外头的行人渐渐聚了起来,皱眉对着轿子里的沈静姝指指点点。那王夫人终于有些看不下去,干咳了一声。   沈广平脸色也不太好,阴沉着脸似乎想训诫几句,还未开口,却见那马上的王公子已回过身来,一张骷髅似的脸,因愤怒而紧绷起来,愈发显得渗人。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已一巴掌甩了过去。   他这一下,运足了力道,只打得沈静姝身子往后仰倒,头重重磕在花轿的轿窗上。   凤冠落在地上,一头长发散下,遮住半张面孔,而另外半张面孔,迅速地高高肿起,留下五个鲜明的指印。   他似乎犹不解气,指着沈静姝哭花了的脸骂道:“你这种丑货,平时我逛窑子都不带嫖的!能让你进我王家的大门,是你这贱人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有脸哭?我告诉你,我娶你回去,是缺个传宗接待的,你若是生不出儿子,生个赔钱货下来,信不信我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一时间,整个送亲队伍皆是一静,旋即李氏的哭声高高响起。   沈广平的脸色也黑的如锅底一般,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得抬手示意众人赶紧将轿帘放下,不要再让旁人看了笑话。   轿帘子落下,边角也被粗使嬷嬷们狠狠摁住了。   但她们捂得住轿帘子,却捂不住轿子里头的哭声。   沈静姝在轿子中哭得歇斯底里,疯妇一般一遍遍地嘶声重复道:“爹,娘,我不要嫁,我不要嫁他!”   但是回应她的,却只有王公子阴狠的嗓音:“你现在就尽管丢我的人吧,等到了通州,看我怎么收拾你!”   伴随着沈静姝绝望的嚎啕,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欢欢喜喜地迤逦而去,转眼,便出了燕京城,再望不见踪影。 第51章 前尘   沈陶陶在原地静立了半晌,终于与宋珽一道沉默着往府门外走。   沈府中自然是不能再住了,当务之急,便是租个马车轿子的,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到女官寓所。   “辅国公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宋珽微微垂目望向她,似看透了她心中的顾虑:“马车上,没有辅国公府的徽记。”   沈陶陶细想了一想,这沈府的送亲队伍,也就将人送到城门口罢了,她若是一时半刻租不到马车,等下与送亲回来的沈广平撞上了,又是一桩麻烦。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道了声谢。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阵,还是宋珽先开口道:“上一世……你嫁与我的时候,也是这般么?”   沈陶陶下意识抬眸看向他,只见宋珽那素来平静的神情像是冰川裂开一角,隐隐露出深藏在其中的疚意。   沈陶陶转开眸光,想起了方才沈静姝的模样,下意识道:“自然不是。”她垂首细细地想了一阵子,便也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来。   即便上一世里,她与宋珽没有半点感情,但婚嫁这样的大事,终究还是记得清晰。   夏风卷起地上的尘埃,自两人身边无声而过。沈陶陶垂着眼,回忆着轻声答道:“那时候,我与家中的关系尚可。那时的我觉得,父亲虽然严厉又偏心了些,但待我并不算差。而李氏则是一名十分慈和的继母,从未苛待过我。至于沈静姝——上一世里,她自诩处处压我一头,倒也没找过我这样多的麻烦。”   她顿了一顿,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自嘲自己曾经的识人不清:“于是,当他们说让我嫁到辅国公家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抗拒,而是讶异。”   宋珽似乎并未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慢慢移过视线,沉默地望着她。   沈陶陶便也继续说道:“从我一点点地准备自己的嫁妆,到戴上凤冠,穿上霞帔,十里红妆地嫁给你。我一直在想,你是为什么要娶我。毕竟我们的家世相差甚远,你也从未见过我。我想不到什么答案,于是我想——”   她停了一停,弯了弯眼睛:“于是我想‘这世子爷定是生的丑陋至极,怕是京中没什么贵女愿意嫁给他,这才轮着了我。说不定等下这盖头一掀,就能看见对面一张满是麻子的脸。’。”   宋珽闻言一愣,也慢慢勾起唇角,轻声道:“让你失望了。”   沈陶陶也笑了一声,答道:“是啊。”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宋珽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之后十年,你是怎么过的?”   沈陶陶被他问得,微有些恍惚。自重活一世,她一直是刻意地去回避与这件事,生怕沾到一点点始末,便又泛起一些痛苦的回忆来。   但今日被宋珽这样突兀的提起,她除了微微一愣外,倒也没有过多的情绪了。   这些时日里,她经历了太多的事,认识了许多不曾认识过的人,过上了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生活。   从起初的入宫当女官开始,她一点一点地背离了曾经的路径。一直到今日沈静姝出嫁,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她已经彻底离开了上一世所走过的道路。   前几日中,她豁然明白宋珽也是重活一世时,心绪也曾剧烈地起伏过数日。但这样激烈的情绪过后,却如同将积累的怨恨与不甘都发泄出来了一般,最终,反倒是平息。   上一世的事情,也像是一场幻梦一般,慢慢地淡了。   如今再想起来,亦只如翻开一本旧书,字里行间仍似曾相识,却也不会再有当初执笔时的心境。   她便也只如叙述旁人的故事一般,平淡地说了下去:“我在辅国公府里,过得即好,也不好。在府中,我用得,是燕京城里最好的物件,穿得,也是最时兴昂贵的绫罗,每日三餐,山珍海味,数日都不曾重样。但这一切,都是被人看着的。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我起初以为,他们只是新奇。后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这样死死地盯着我,是因为你。”   “因为你,是辅国公大房里,唯一可以承爵的嫡子。他们盯着我,是想要知道,我有没有可能生下辅国公府的嫡孙,有没有可能成为他们争夺爵位的威胁。”   她纤长的羽睫轻轻眨动一下,如蝶翼轻扇,语气也如蝴蝶落在一朵盛开的花蕊上一般,平静而不起波澜:“后来,他们都满意了,盯着我的眼睛,也换成了仆从或是亲信。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对我出手,也没有任何防备的资本。便也这样,在辅国公府里看似平静,实则如履薄冰地过活。那时候,我总觉得,我就像是你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一个古董花瓶。放在最显眼的角落里,放在每一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永远都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一个念头,就把它伸手打碎。”   她说到此,慢慢收住了话茬。   上一世的时候,宋珽在她前头病死了,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情。那也不必刻意提起了,免得,他又觉得自己新亏欠了她什么,非要追着偿还。   宋珽却深深看着她,眼底有她所不明白的情绪,浪潮一般翻涌起伏着。   最终,他低垂下眼,掩住了自己的所有情绪,哑声对她道:“抱歉。”   沈陶陶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宋珽轻垂着眼,低声道:“这一声歉,对你来说,太晚也太轻。但我觉得,终归还是要有一个交代。”他放缓了语速,言语也多了几分郑重:“你想要任何东西作为补偿,我都可以给你。若你想要以命偿命,我亦没有怨言。”   沈陶陶愣了一下,继而展眉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至于以命偿命——杀了你,上一世的沈陶陶也不会活过来了。”她顿了一顿,轻声道:“况且,上一世的沈陶陶已经死了,而上一世的宋珽,也在她之前,病死了。人死如灯灭,真有什么亏欠,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抬目,见远处辅国公府的马车已遥遥在望,便加快了几分步子,向那车驾行去。   宋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低垂着的眸光里,天人交战般复杂。   还未等他思定开口,沈陶陶已先一步上了车驾。仿佛雨过天晴一般,她照例对他展眉笑道:“这几日里,我将一切都想明白了。我们之间,早该是两清。既然如此,明日,你还是照例来太府寺当值吧。毕竟,你是太府寺少卿,我的上官。”   她进了马车,隔着车帘对钟义道:“劳烦回宫吧。”   “好嘞!”钟义的目光落在宋珽的身上,又回味起方才沈陶陶说得话来,脸上渐渐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他语声松快地应了一声,又挤眉弄眼地给宋珽使了一阵子眼色,便一挥马鞭,骏马扬蹄而去。   宋珽沉默着立在远处,望着马车远去的烟尘,最终,未置一词。   一阵车声碌碌后,沈陶陶终于在午后申时回了宫里。   她径直去了女官寓所。   里头一切如旧,而她留着的那张条子,也好好地被镇纸压在桌上,不曾动过,想是江菱还未曾自府中回来。   沈陶陶便将那条子取回,以火折子点了,丢在门前的青石地上。   雪白的生宣在火中扭曲,泛黄,最终烧成一团带着火星的灰烬,又渐渐在青石地面上熄去。再被夏风一吹,便也散了,未留有半点痕迹。   沈陶陶在原地看了一阵,又去澡堂中将自己好好地洗了一遍,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常服。   她去院子里打了些水来,慢慢浇给宝珠山茶,又寻了剪子来剪黄叶。直到剪到一半时,腹中饥饿,才想起来,她似乎有大半日滴米未进了。   昨夜里,因为心中发堵,又担心李氏在饭菜中做手脚,送来厢房的晚膳,她半点不曾用过。而第二是晨起亦如是。至于正午,又遇见了沈静姝出嫁,便也忘了。   一直到此刻,空闲下来,她才慢慢觉得胃有些饿得发疼。   而此刻,还未至膳时,膳堂中怕是连一碗米粥都没有。   她想了一阵子,还是去了一趟尚膳司。   如今尚膳司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各色珍馐一道道地往外端来,一阵阵菜香只往人的鼻子里钻。只是这些,都是配好份额要送出去的,沈陶陶自然不好直接从这里头拿,便寻了一位空一些的尚膳司女吏,买了一点用剩下的边角料排骨。   临出门前,她见有半个南瓜剩着,便也一同买了回来。   她独自往女官寓所里走,但将要到门口的时候,却又隐隐觉得不对。   那座假山看似隐蔽不错,但顾景易既然能找来,想必是平日里侍卫们巡视偶尔也会路过此地,只是前几日她们运气好不曾被发现罢了。   而半夜里况且如此,如今还是青天白日的,更是人多眼杂。   还得换个地方才是。 第52章 安乐   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进去拿了个食盒做掩饰,又将里头的挡板都撤了,将自己的厨具与一应调料放了进去,再盖上了盒盖。   做完这一切,沈陶陶便拎着食盒出了寓所。   独自往宫中偏僻处走了好一阵子,身边的人声渐渐歇了。她有些讶异正午的时候,宫中竟还有这样僻静的地方,便抬眸四顾。   四处皆是破败的宫室,殿顶的琉璃瓦已残破不堪,而墙面上亦早已剥落了红漆。沈陶陶沿着宫墙走了一阵,远远看见宫殿正门处,守着两名小宦官,正困得不住点头。   她便又走了几步,往那殿门上扫了一眼,隐约看见一块已有些腐朽的木质牌匾,上头隐约可见‘闲月宫’三个大字。   她竟绕到冷宫来了。   沈陶陶愣了一愣,旋即也定下神来,往冷宫后头僻静处行去。   这冷宫虽不是个好去处,但胜在僻静,侍卫们多多少少也得避着点嫌。守门的,多是些没什么资历门路的小宦官,即便是被发现了,也可以花点银钱,将事情掩过去。   再者说,这冷宫里头的娘娘们虽然疯得厉害,但是只要她不进去,倒也伤不着她。   沈陶陶这样想着,便在冷宫后不远处寻了一个废弃的宫室进去,找到了长满了蒿草的后院。后院里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她用带来的方巾擦干净了一角,又将瓷碗搁在上头,放进切好的排骨,加上一些料酒,酱料与一些食盐和醋让它先腌制着。   接着净了手,在一棵老树下,清出一小块地儿来,又捡了些枯枝,将小铜锅架上,放上蒸格。又取出顺手买来的半个南瓜,去掉了里头的南瓜籽与丝络,以小刀切成长条,一块一块地码在盘子里,撒上白糖。   之后,便在铜锅里加了水,将盘子放在蒸格里,盖上了锅盖,以火折子点着了枯枝。   火苗窜起,铜锅里的水一点点地滚沸起来。不多时,南瓜的那股子甜香便慢慢地自锅里头溢了出来。   沈陶陶已许久不曾用过东西了,方才又走了一路,还忙活了这一阵子,早已是饿了。又堪堪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将锅盖挪开,以布巾裹了手,将盘子放在了石桌上。   南瓜已蒸得软了,上头的糖粒早已化成了糖水,溶进了橘黄色的瓜瓤里头,透着一点瓜果熟透的甜香。   沈陶陶取了一块,一道吹,一道小口小口地吃着。   新蒸好的南瓜绵软,入口即化,蔗糖的甜味很好地融进了南瓜本身的甜香里,增色而不显突兀,热热地吃上一块,十分慰藉已冷清了一夜的肚腹。   待沈陶陶用完一块时,排骨也差不多腌制好了。   她也不多耽搁,将锅里头的水倒了,用布巾擦净锅底后,往里头倒了一些油烧热。待油锅隐隐冒出青烟的时候,再将腌制好的排骨用长筷子放了进去。   ‘刺啦’一声,迴异于蔬菜的浓烈肉香逐渐散了开来。   沈陶陶用长筷子翻炸了一阵,直到排骨翻出诱人的金褐色,便夹出,临时放在碟中。   而锅里则加入半碗水与一小匙醋,待煮沸后,又加入少许糖,再以筷子不停搅拌,直到粘稠成糖浆状,以筷子挑起,可拉出粘稠的灿金色糖醋丝。   沈陶陶这才又将排骨放回锅中,使其浸透在糖醋汁中,又不断翻炒,直至上头挂上一层厚厚的金红色糖醋汁,这才最后一次起锅,一块块摆放在碟中。   一股子酸甜鲜香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整个荒园中。   沈陶陶深吸一口气,弯了弯眉眼,满意地将烧好的糖醋排骨放在桌上,刚将筷子洗了,想夹起一块来尝尝,倏然听得身后一阵细细碎碎的响。   像是有人踏过地面蒿草的声音。   沈陶陶愣了一愣,就这样的巧?刚做完,便又被人发现了?   她微微抿唇,却也没什么法子,只得一道往袖袋里摸自己的荷包,一道回头望去。   站在身后那人似乎比她还要慌张一些,她甫一回头,那人便一下子躲到了腐朽的殿门后头,只露出一角浅藕色的裙裾,在夏风中花瓣一般轻轻摇晃。   似乎并不是宦官。   沈陶陶有些出乎意料,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与那人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耳畔倏然传来‘咕噜噜’一阵肚响。   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腹部,却又反应过来,这似乎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便又抬目看向那破旧的门扉,迟疑一下,还是轻声道:“出来吧。”   殿门后,那一角裙裾颤抖了一下,又往后缩了一缩。   沈陶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让夏风将菜香味无声无息地送了过去。   果然不多时,殿门后又传来‘咕噜’一声响,比方才的还要大些。   躲在殿门后的人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裙摆,一步步地自藏身的地方挪了出来。   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梳着乖巧的双平髻,穿着一件浅藕色的齐腰襦裙。   只是那发髻有些歪,有些松散,许多小碎发自里头蓬了出来,有些毛茸茸的。而那件浅藕色的襦裙,看着料子倒是不错,做工也是精致,只是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起了毛边。   她低着头,一张蹭了几道黑灰的小脸上,隐隐透出一点红意,小手也捂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是为方才的声响有些羞怯。   沈陶陶回头看了一看,大概明白过来,小姑娘八成是被这菜香味给引了过来。   便取布巾擦了擦那两个石凳,又额外洗了一双筷子给她递了过去,柔声道:“我做了许多,一个人吃不完,要不要陪我吃一些?”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把小脑袋点的捣蒜似的。生怕沈陶陶反悔一般,赶紧接过筷子,挪着自己的小短腿爬上石凳,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夹碗里的排骨。   沈陶陶便也轻轻地在她身旁坐下,微微侧过脸去看她。   撇去脸上蹭着的几道黑灰,小姑娘生得真是玉雪可爱。眼睛大而清亮,睫毛长的蝶翼一般,嘴唇红而饱满,粘了一点金红色的酱汁。本是有些偏瘦的小脸,此刻被排骨塞得鼓鼓的,简直像个刚出笼的小包子一般。   沈陶陶待她吃了一阵子,吃得势头缓下来了一些,这才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里这么偏僻,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嘴里塞得鼓鼓的,一道伸筷子去夹下一块排骨,一道含含糊糊地说着:“锦颜,我叫锦颜。这里离我母妃的宫室近,我没事的时候,常来这里玩的。”   母妃?沈陶陶一惊,忙站起身来,微微福身道:“微臣唐突,还请殿下恕罪。”   小姑娘一愣,忙放下筷子来扶她:“你为什么要和我行礼?旁人见到我都不行礼的。还有你叫我殿下,总觉得听着怪怪的——”她皱着小小的眉毛认真想了一阵子,弯起那双大眼睛,甜甜笑道:“安乐,他们都叫我安乐。”   沈陶陶细细一想,隐约猜到安乐应当是她的封号。只是她方才说的话,总令人觉得奇怪。加上她的衣服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模样。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旁人见到你都不行礼?你母妃的宫室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们原先好像是行礼的。后来,就不行礼了。”安乐踮起脚,竭力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指去指远处的一座宫室:“我母妃以前一个人住在很远的宫殿里。不过现在住到那里去了,和一群娘娘们住在一起了。”   沈陶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渐渐明白过来。   她指得是闲月宫,冷宫。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似乎还并不明白,这座宫室代表着什么。她无忧无虑地四处玩耍,啃着排骨,一点也不明白,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陶陶默了一默,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还是安乐吃完了排骨,自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掖了掖唇角,又将帕子四四方方地叠好,这才奶声奶气地问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沈陶陶清楚地知道,想在宫里平安度日,是不该和这样一位身份尴尬的公主扯上关系的。但看着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又对上她那一双满是笑意的大眼睛,骗人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陶陶挣扎了一阵子,还是如实答道:“沈陶陶。”   “你的名字真好!”安乐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我最喜欢吃桃子了!以前母妃的宫室里,就有不少桃树!母妃最喜欢桃花了,而我,喜欢桃花后结出来的桃子,甜甜的脆脆的,可好吃了。”   她说着噘起嘴来,嘀咕道:“现在她住的宫殿里没有桃树了。我上次偷偷从之前的宫殿里摘了桃花过去看她,她也不理我,是不是生我气了?怪我不该把花从树上摘下来?可不摘下来,她就看不着了。”   沈陶陶愣了一下,想起当初在尚膳司门口听见的一些话来。闲月宫里头,应当是……没有几个清醒的人了。而听安乐所言,她的母妃怕是也不曾幸免。   沈陶陶想了一想,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柔声道:“你的母妃不是生气了,她只是想自己院子里的桃树了。等你长大了,将桃树给移到闲月宫外头来,她就会与你说话了。”   “真的吗?”安乐闻言立时开心起来,笑道:“那我这就去和母妃说,等我长大了,一定把桃树给她移过来!”   她说着挪动着自己的小短腿,小心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足尖刚够着了地面,便匆匆地往闲月宫的方向跑。   刚跑了几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来,看向沈陶陶,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希冀地看向她:“桃子姐姐,你做的菜真好吃。比宫女姐姐们做得好吃多了。你下次,还会来吗?”   沈陶陶本想说今日来此不过是一场意外,但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那张显得不够圆润饱满的小脸,慢慢软下心来,柔声道:“得空的时候,我会来的。” 第53章 狭路   一晃神的功夫,安乐便已经跑得远了。   沈陶陶独自坐在石凳上,又用了一些,便也将东西收好,复又装回食盒中,顺着原路往女官寓所中行去。   刚转过几道廊角,行至略有些宫娥宦官们往来的地方,便听见身旁遥遥一声招呼:“小女官——”   沈陶陶听见这样熟悉的调子,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见顾景易兴冲冲地自远处跑过来,十分熟稔地与她招呼着:“小女官,你怎么在这里?你端午不回府吗?”   几日不见,顾景易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愈发见长了。   沈陶陶被他这样一提,立时便想起了沈府中发生的事情来,面色霎时淡了几分,只淡声道:“不回了。”   顾景易倒也没往心里去,仍旧是爽朗一笑道:“不回更好!这几日与我玩得好的几个都回府去了,就留我一个人在宫里当值,想找个一起吃饭的人都找不着——”他说到此,目光也下意识地落在了沈陶陶手上提着的食盒上,咧嘴笑道:“小女官,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可还没吃饭呢!”   沈陶陶抬眼看了看日头,下意识道:“还没用膳?这膳食都已经过去许久了,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顾景易嘿嘿一笑:“午膳是用过了,这不是还没用晚膳吗?”他看了看升得正高的日头,似乎自己也对这样的说辞有点不好意思,便伸手挠了挠头,又笑道:“这不是上次吃过你炖得鸡后,一直想着嘛!你那手艺,可比我府里的厨子还好!”   听他这样一说,沈陶陶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索性将自己的食盒打开给他看了看里头的东西:“没有了。你来迟了一步,我都吃完了。”   顾景易‘啊’地一声,面上显出几分遗憾,但很快却又释然了,他再度笑开:“没事,下回你做菜的时候提前叫上我!我就在这宫里当差,肯定能赶上!”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沈陶陶都被他唬得一愣,还没开口,却听顾景易又自言自语道:“我可不能白吃你的。光给银子也不成。要不,再帮你做点事?”   他上下看了看,目光又一次落在沈陶陶手里拎着的食盒上:“这玩意看着不轻,我帮你拿!”   他说着立时便伸出手去,指尖还没碰到食盒边缘,另一只肤色冷白的手,已下一步握住了食盒把手,稳稳将食盒接了过去。   两人皆是一愣。   还是沈陶陶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抬目看去,愕然道:“宋珽?”   她正想问宋珽为何会在这里,目光一落在宋珽手上另一只食盒上,便愈发讶异了,即将问出口的话也是变了方向:“你怎么也拿着个食盒?”   宋珽的面色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在她开口后,略放慢了一些步子,正好走在她与顾景易之间:“回府时想起你还未用膳,便令厨子做了一些点心。”   沈陶陶还未答话,顾景易便已经凑了上来,大大咧咧道:“她方才已经吃过了!不过我还饿着呢!你看——”   他刚伸出手,食盒又在他眼前稳稳地移开了。   顾景易哼了一声,闷闷不乐道:“世子,你不会这么小气,连个点心都不让吃吧?”   宋珽冷眼看着他:“你要和小姑娘抢吃的?”   顾景易一噎,瞪着眼睛气咻咻地转过脸去,不吭声了。   沈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忙将食盒接了,一道笑着打圆场:“世子爷带什么吃的来了?”一道将食盒打开。   率先入目的,是两个精致的小碟,其中分别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   而这个食盒的挡板是镂空的,隐约又能看见下一层的情形。   下一层,是两份晶莹洁白的杏仁豆腐,盛在淡红釉的碗中,上头以宫中存放着的干桂花略作点缀,浇了蜂蜜与牛乳。碗边还略有水汽,似乎是在冰里镇过,此刻还淡淡往外冒着白气。   沈陶陶微微一愣,这不是上一次她去宋府中探望宋珽时,所带的糕点吗?   宋珽看出了她的疑惑,淡声解释道:“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想着你自己带来的糕点,总归是喜欢的,便令小厨房做了一些。”他顿了一顿,又道:“大抵及不上你的手艺,将就着用一些吧。”   顾景易在沈陶陶掀开食盒盖子的时候,已经迅速转过了头来,看他的表情,似乎很是垂涎那两碗雪白的杏仁豆腐,但是碍于宋珽那句‘和小姑娘抢吃的’又不好开口。这时候听宋珽这样一说,立时便拍着胸脯道:“要是吃不惯,我带你去燕京城里最好的‘醉八仙’吃一顿!”   宋珽的步子微微一顿,旋即平静问道:“上次你进宫寻我,说是要去醉八仙用膳,是他的主意?”   沈陶陶觉出不对,暗暗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仍旧是素日里的平静,但不知为何,总令人觉得,如手中这两碗杏仁豆腐一般,正一丝一丝往外头冒着寒气。   沈陶陶忙低下头去,想了一阵子。这若要说是顾景易的主意吧,还真不是。但若说不是,还真与他脱不开干系。   她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便索性将食盒盖上,弯了弯眉眼,轻笑道:“这一道杏仁豆腐做得好,江菱爱吃,我给她带去!”   说完,也不管两人是什么脸色,只低着头,自己快步往女官寓所的方向走了。   “哎——”顾景易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江菱这几日不在宫中!”   他见沈陶陶一副没听清的样子,自顾着往前走,步子一迈,便要追上去。   还未来得及拉开身形,已被身旁的宋珽摁住了肩膀。   “你干嘛?”顾景易急道:“我得去拦住小女官,让她别白跑一趟!”   宋珽敛眉看向他,语声依旧是素日里的淡漠,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收:“她与江菱同屋,江菱在不在宫中,她比你清楚。”   顾景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陶陶已顺着抄手游廊走远了。   她回到了女官寓所,关了上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算将里头的的小铜锅与碗盘之类的东西取出清洗一下。   这一打开,便看见了上头的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便是微微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方才走得急,忘记自宋珽那拿回自己的食盒了,手上这只,是宋珽带来的。   今日他也不当值,怕是去太府寺也找不着他,若是为了一只食盒满宫的找人,倒也有些过于小题大做了。   她略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明日当值了,再将食盒拿回,于是,便也坐在桌前,将里头的点心一一取出。   她方才已经吃过东西了,此刻倒也不是很饿,便也就捻了一小块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尝了。又用了一碗杏仁豆腐。   辅国公府中的厨子自然是好的,如意糕香软,松子百合酥香脆,一碗杏仁豆腐更是清香四溢,滑如凝脂,与她做得,不遑多让。   沈陶陶用罢了这些,看着剩下的,终觉得有些可惜。   这样热得天气,若是放到明日里给江菱,怕是要放得坏了。若是给顾景易吧,方才醉八仙的事情还没交代过去呢,这样一来,愈发难与宋珽解释了。再给宋珽也是不成,这本就是宋珽带来的东西,哪有还回去一半的道理,况且,宋珽也不爱甜食。   她看着眼前精致的糕点蹙眉想了一阵,想到了安乐这年纪,正是爱吃甜食的时候,便将糕点重新装进食盒中,快步往闲月宫的方向行去。   她走了一阵子,走得身上微微发汗,终于到了方才那座宫室了。略等了一阵子,倒也没见着安乐,也不知,她是去原来的宫室了,还是又去看母妃了。   贸然打听公主的下落,是会在旁人那落下话柄的,也会给安乐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沈陶陶没法寻她,独自在石凳上坐着等了一阵子,又慢慢想起了些什么,便也起身提上食盒,往闲月宫的方向行去。   门口守门的两名小宦官此刻已经醒了,两个人撩起袍子坐在地上,用一个骰盅玩着赌大小。而一旁放着的赌注,也不过丁点碎银子,但其中一人看起来,却像是输红了眼。   沈陶陶这样一看,心中便有了计较。   还未曾开口,那输红了眼的小宦官又输了一把,懊丧地往后一仰,顿时看见正自一旁缓步走来的沈陶陶。他输得满肚子的火,便也没好气道:“送饭的?不是刚送过吗?怎么又来?还当里头的人是娘娘呢?还送上午后的茶水点心了是吧?”   沈陶陶笑了一笑,也不答,只是自荷包里摸出一些银子来,放在两人眼前。   两名小宦官的眼睛齐齐地亮了。   “一点心意,还请公公们笑纳。”沈陶陶说着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了看,见自己身上穿得是常服,便装出一副切切的模样,信口胡诌道:“我是今年新进的宫娥,听管事姑姑说,要将我遣到这里当差,便做了一些点心来,想与里头的娘娘们提前打好关系。说不准哪位改日里翻身出了这闲月宫,也好念着旧情拉我一把,将我提携到身边去。”   两个小宦官收了银子,话也多了起来。   一人连连摇头道:“你有这心思,还不如用在管事姑姑身上,别分来这里,这里可是个苦差事。”   另一人也叹道:“我分到这里当值都两年多了,从没听说过谁能从这里头出去,再者说,里头的人,还能有几个清醒的啊?”   沈陶陶眸光微动,状似关切道:“那里头可有诞下了皇子公主的?即便他们是出不去了,但生下的龙嗣终归不能在闲月宫里头。与他们打好了关系,指不定能在小主子眼前替我美言几句。”   “你这心思可真是巧!没去当宠的娘娘那头当差,可惜了!”其中一个小宦官一拍大腿,细细地想了一阵子,说道:“生皇子的倒是没有,诞下了公主的倒是有一位,叫什么来着——”   另一个小宦官略想一想,脱口道:“我记得,是从前的惠妃娘娘。” 第54章 惠妃   “惠妃娘娘?”沈陶陶一愣。   当今圣上年岁已高,宫中的妃嫔亦是不少,秀女也像时令的花儿一般,一茬一茬地往宫里头的送,但这真正能够达到妃位的,却也是凤毛麟角。   她倒是不曾想到,这安乐母妃曾经的身份这样的高。   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还是状似无意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这样高的位份,怎么沦落到闲月宫里头来了?”   其中一个小宦官张了张口,却被另一个不动声色地用靴尖踢了一踢,顿时也闭上嘴,不说话了。   沈陶陶笑了一笑,又自荷包里拿出一些银子来。   两个小宦官看得目光有些发直,似乎很是挣扎了一阵子,但最终还是艰难地摆了摆手。   沈陶陶有些讶异,索性自里头拿出两张面额小些的银票来,在他们眼前轻轻晃了一晃,柔声笑道:“我也只是为了谋个前程去路,不是为了来搭上性命的。这宫里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我还是晓得的。两位公公与我说了,我也就当听了个传言,不当真,也不会记着是谁与我说的。”   她怕两人不信,便先将银票分别递给了他们,见他们忍不住伸手接了,但仍旧面露迟疑之色,这才轻轻地补上了一句:“况且,我连你两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算他日出了事,也供不出你们来不是?”   两人手里抓着银票不舍得放,好半晌,才有一个咬牙道:“成,那我就与你说说!你就当听了个故事,别往外头说,也别往心里去!”   沈陶陶见他松口了,忙点头道:“那是自然。”   那小宦官点点头,凑过来了一些,小声与她说道:“这惠妃娘娘的事啊,都能写一本话本子了,曲折得很。”   另一个也凑了上来:“你可能不晓得,这惠妃娘娘,当初不是选秀女入的宫,而是考上了尚籍司的女官。有一日里,皇上突发奇想,在御书库里找了本杂书看,看里头有一道批注字迹特别娟秀,见解又独特,便令人将写这批注的女官给传了上来。”   沈陶陶明白过来:“这位尚籍司的女官,便是那惠妃娘娘?”   “自然。”那小宦官露出点心领神会的笑容:“听说那时候的惠妃娘娘姿容姝丽,生得牡丹花一般娇艳,尤其是一把长发,流水似的,什么梳子都能一通到底。圣上看了喜欢,当夜就传幸,次日就连跳三级,封了个贵人。”   另一个小宦官连连点头:“是,听说那时候可是得宠了一阵子。连我们这些末等小宦官都知道,这圣上最宠得是惠贵人。来后宫的时候,五日里有三日都宿在她的玉芙宫里头,位份也是不停地往上涨,让宫中多少娘娘妒红了眼——”   他说得有些忘我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得话,忙轻咳一声,转开了话茬:“总之就是极得宠的,短短一两年光景,还没有身子的时候,便是惠嫔了。后来生了个公主,便升了惠妃。这当初若是个皇子——”   他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却已是清楚。   那怕是要升惠贵妃了,而这贵妃却不同于寻常妃位,在后宫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阖宫里头,是只能有一位的。   她倏然想起了李贵妃来,也不知道那时候,李贵妃是不是已经当上了贵妃。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些疑窦,下意识地追问道:“那后来呢?惠妃娘娘如此得宠,是怎么沦落到冷宫里来的?”   那小宦官答道:“这我们也不晓得,好像说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便送到这里头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却并不迟疑,看神情,也不像是在骗人,大抵是真的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听过宫中传得一些的皮毛。   沈陶陶便也点了点头,拎着食盒看了看那紧闭的殿门,轻声问道:“那位惠妃娘娘住在里头那间宫室里?我想给她送些点心去。她曾经那么得宠,说不定哪一日里,圣上又想起她来了呢?”   小宦官连连摇头:“都已经进来三五年了,圣上要能想起来,早想起来了。”说着,他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况且,想起来了也没啥用了,人早就已经——”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这样。”沈陶陶笑了一笑:“我有些好奇曾经宠冠后宫的惠妃娘娘生得什么样子,让我进去看看罢。”   小宦官们见拦不住她,又拿了她不少银子,有些手短。面面相觑一番,便也将闲月宫殿门打开了,伸手指了指里头靠东侧的一个宫室道:“走到牌匾底下往右,数到第四个门就是。你走路的时候步子可要轻些,要是其他房里的几位都出来了,你怕是招架不住。”   沈陶陶谢过他们的提醒,蹑足往里头走。   里头倒没有想象中的可怖,许是刚刚用过了午膳,又被夏日午后的日头一晒,不管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的,都下意识地躲回了宫室里。   至于那些疯得连热都不晓得了的,在这缺医少药的冷宫里,怕是早已经没了。   沈陶陶举目四顾,见闲月宫里头愈发的年久失修,宫墙斑驳,槅扇破败,窗楣上几乎也已没了窗户纸,也不知道是腐烂了,还是被人撕没了,一眼便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她往离自己最近的一间望了一眼。   一间厢房里头住着两人,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拿着个石头当镜子,拿着个草团子当脂粉不停地往脸上抹,只抹得脸上绿一道,黑一道的。   而令一个蓬头散发的妇人丝毫不受她的影响,正念念有词地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偶哼着童谣,还不住地在厢房中踱步。眼看着她就要踱到了身前,沈陶陶忙矮下了身,贴着墙沿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她行至那宦官说得第四间宫室前,慢慢直起身来,本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叩门,但一抬头,才发现槅扇已经烂没了大半,不用推门,便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这间厢房里,只住了一名女子。她一身看不出颜色的旧衣,小宦官口中‘一把流水似的长发’如今似一蓬枯草一般,凌乱地挂落在自己的肩背上,纠结成团,挂着无数的草屑木片与不知哪里蹭来的灰尘。   她背对着槅扇,面墙坐着。身子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视线也似乎紧紧胶在那斑驳的墙面上。   沈陶陶迟疑一下,虽怕惊扰到其他冷宫妃嫔,但终究还是象征性地轻轻叩了一叩。见四处皆没什么反应,这才小心地推门进去,行至那惠妃身边,放轻了嗓音道:“娘娘,我给您带了些糕点来。”   那惠妃娘娘依旧是像没听见一般,只自顾自地坐着。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侧过头去看她的容貌。   如她所想的一样,眼前女子原本妍丽的容貌,也早已在这冷宫中一寸寸地消磨殆尽了。   她瘦得惊人。   颧骨高高地凸起,原本丰艳的唇,像是两瓣隆冬时枯萎的花叶,干干瘪瘪的,枯红中混着一点绛紫。眼眶深陷了下去,一双凤眼只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墙壁,眼珠子一转也不转,似蒙尘的明珠,没有半点神采。   唯有认真看去时,方能从那尖巧精致的下巴与依旧形状美好的凤眼上,依稀得见她往日里的风采。   “惠妃娘娘。”沈陶陶试探着走进了一些,小心地唤了一声。   惠妃倒没有像她想的一样,突然自椅子上跳起来撕扯她的衣裳,只是仍旧是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墙壁。   沈陶陶便又走近了一些,将食盒的盖子打开,小心地将里头的点心放在了一旁断了一条腿的桌子上:“我给您带了些点心来。”   惠妃依旧是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曾转上一转,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她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一步,放轻了嗓音,试探着问道:“您还记得安乐公主吗?”   惠妃依旧是看着墙壁,一动不动。   沈陶陶叹了一口气,知道她是疯得狠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便也只能将空食盒盖好,低着头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似乎是椅子摔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发现惠妃已笔直地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口中喃喃自语道:“锦颜,锦颜!”   她僵硬地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沈陶陶身上,本是有些呆滞的神情倏然转为愤怒。她抱着自己的头,高声尖叫起来:“你不是锦颜!是你,是你要害我!”   她说着,竟伸手去抓一旁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的摆件,对着沈陶陶就砸了过来。   沈陶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身子一偏。那摆件自烂没了的半面槅扇里穿了出去,砸在外头的空地上,‘咚’的一声响。   眼看着惠妃还要去抓其他的东西,沈陶陶也顾不上说什么了,扭头就往门外跑。   刚出门才发现,方才冷清的闲月宫里,此刻可是热闹得紧。   惠妃那一嗓子,加上方才摆件落地的声响,将旁边几间厢房里的女人们都惊了出来。   一时间,哭喊的,笑嘻嘻冲她喊陛下的,还有拉着别人的衣服撕扯的,什么都有。   沈陶陶看得心惊胆战,丢了食盒,提着裙子就往宫门口跑。   这闲月宫的女人们反应慢上许多,待她跑出去老远了,才开始往这里追了过来。但凭借着一股子疯劲,竟也一点点地拉近了距离。   眼看着,离她最近的那一双手就要抓上她的裙裾了,沈陶陶赶紧将身子一侧,自殿门里出去,对一旁还在发懵的两个小宦官急声道:“关门,快关门!” 第55章 怀中   两个小宦官听见沈陶陶这样一说,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下意识地探头往里头看。   刚把头伸出去,十只尖锐的指甲就欺近了面门,吓得他惊叫一声,赶紧将头往后一缩,也对同伴喊道:“快关门,快!”   小宦官说着,赶紧将追在最前的那个人往后一推,肉盾一般将后面的人挡了一挡。三个人这才空出手来,齐心协力地将殿门合拢。   殿门一关,再挂上一把黄铜大锁,三个人顿时都软下了半个身子,大松了一口气。   那位险些被抓到的小宦官大半个身子靠在破旧的殿门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我的姑奶奶,不是让您走路的时候小声点吗?怎么将里头的人全引出来了?”   沈陶陶也被吓得不轻,缓了缓神才道:“不是我引得,是惠妃娘娘砸了几个东西,弄出了响动,这才将她们引了出来。”   “所以我说她不大清醒,你非不信。”小宦官连连摇头:“你与其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找找其他门路。”   “是了。”沈陶陶便也顺势点了点头,整了整自己有些凌乱的裙摆,慢慢往来路走:“那我再想想其他门路。”   小宦官们见她不再坚持,倒也松了口气。将到手的银子往袖洞里一收,复又盘腿坐在地上,玩起了骰盅来。   而沈陶陶径自回了女官寓所,也歇了继续与惠妃接触的心思。   一晃又是天明,江菱仍未返回宫中,沈陶陶便独自换上了官服,抱上了自己那盆宝珠山茶,去往太府寺里当值。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应当如何与宋珽开口说顾景易与醉八仙的关系,又该如何和他解释,自己将他的食盒丢在了闲月宫里头的事情。   一直到太府寺的牌匾遥遥在望,她也没能想出什么说辞来,只得在门口立了一阵子。   天光一寸寸地移过,眼看着上值的时辰将至,沈陶陶仍没想出什么好的托词来。只能抱着大不了实话实话的想法,硬着头皮将槅扇推开。   “宋珽,我——”   她的话说道一半,微微一愣。   哪里有什么宋珽,只有小敏子翘着腿坐在桌子上,左手抱着猫兄,右手上一支湖笔,正似陀螺般地滴溜溜打转。   两人视线一对,皆是一愣。   倒是小敏子先闹了个大红脸,狼狈地自桌子上跳下,磕磕巴巴道:“沈,沈女官,您没回去休沐吗?怎么这么快回宫里来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忙拿起放在一边的水壶道:“您还把山茶带来了,奴才给它浇点水?”   “家里出了点事,便提前回来了。”沈陶陶将山茶递给他,左右望了一望,没见到宋珽,便下意识地问道:“世子爷呢,他今日不曾来宫中当值吗?”   “应当是不来了。”小敏子放下了猫兄,一道给宝珠山茶浇水,一道答着:“世子爷每日当值都来得极早,这个时辰还不来,那想是不会来了。”   沈陶陶慢慢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抱起了蹭着她裙裾撒娇的猫兄在椅子上坐了。   她当初将话得那么狠,宋珽是不是真往心里去了。之后就像他说得那般,再也不会来宫中当值了?   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就像宋珽说得一样,他不过是她的上官罢了。就算是从此不来宫中当值了,对她来说,反倒是愈发的轻省了。   她敛眉坐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猫兄顺滑的长毛,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若是宋珽往心里去了,不想来当值也就罢了。怕就怕的是,他的身子骨这样的弱,万一被她气出个好歹来——   这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若是因为她的缘故,活的还没上辈子久。那她后半世里想起这事来,怕是都睡不好觉。   她愈想,愈是觉得放不下心来。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抬步往门外走。   正在给宝珠山茶浇水的小敏子一愣,下意识地问道:“沈女官,您刚来就要回去吗?”   沈陶陶点了点头,抬步出了门扇:“今日是端午休沐的最后一日,尚籍女官应当还未上值,你不要与旁人说我今日来过太府寺,就当我在府中未归便好。”   说着,她便出了太府寺,也不回女官寓所,只匆匆赶至皇宫侧门,租了一辆马车,便往辅国公府中去了。   辅国公府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看到那高悬的金字牌匾的时候,心中却不再似昔日那般惊惶了。   沈陶陶款步上前,抬起袖子,轻轻叩动门上悬挂着的狮首门环。   黄铜门环撞击在铁制大门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   大门很快自内打开,里头走出一名小厮打扮的人来,他看着一身官服的沈陶陶有些疑惑地问道:“您是——”   沈陶陶轻声答道:“我是太府寺掌籍女官沈陶陶,前来拜访世子,还请通传一声。”   那小厮似乎是得过吩咐的,一听沈陶陶报出自己的名字,眼中的疑惑便散尽了,面上立时堆起笑来:“世子爷吩咐过了,您来府中,不必在外头候着,可直接往花厅中请。”他示意一旁的另一个小厮过去通传,又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赔笑道:“您随我来。”   沈陶陶微微颔首谢过,随着他往府中行去。   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子,方踏进了庭院中的时候,却倏然看见眼前青石地上有一小块不规则的黑影。   沈陶陶有些讶异地望了一眼。   见那黑影倏然动了,左右摇晃个不停。   沈陶陶微微一愕,那小厮忙抬头看了一眼,对沈陶陶笑道:“您别害怕,这是二房里的三公子正在府里头放风筝呢。”   听他这样一说,沈陶陶便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果然看见高远的天幕上,一只鸟雀形状的风筝不高不低地飞着,差不多与府中的房檐齐平,而地上的阴影,显然是这只风筝留下的。   沈陶陶也没在意,只是略略点了点头,便随着小厮继续往花厅里走。   孰料还未行出几步,一阵斜风吹来,天上飞着的风筝一歪,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沈陶陶没有防备,只看见地上的阴影剧烈的摇晃了一阵,继而一只风筝不轻不重地跌进了她的怀里。   她低头看着手中折了翅膀的大雁风筝,有些发懵,还未来得及转手递给一旁站着的小厮,便听得身后脚步声一响。   旋即一道男声响起,慵然带笑,似苏杭里的熏风暖暖吹来:“小娘子,你可听说过,古时候的大家闺秀们,喜欢抛绣球结亲?谁接到了绣球儿,谁便是她们未来的夫君。如今你接到了我的风筝,是不是也要嫁与我?”   沈陶陶一听,赶紧将手里的风筝往身旁小厮怀里一塞,微侧过身去。   见是宋钰一身华袍,正弯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摇着手中洒金的折扇遥遥而来,忙低下头去解释道:“三公子别说这样的玩笑话了。是这只风筝恰巧落到了我身上,不是我伸手去接。”   宋钰难得起得这样的早,一双桃花眼朦朦胧胧的,似笼着一层烟波,语气也比素日里更慵懒一些,几乎像是在枕畔含笑低语一般:“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干系?你我两次偶遇,我的风筝又恰好落在你的怀里,难道不是天赐的缘分?”   他抬起桃花眼,望了眼辅国公府琉璃瓦后的晴空万里,勾起唇角,言语中似别有深意:“天光明媚,不可辜负。”   沈陶陶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想要开口拒绝。   宋钰看出了她的心思,指尖轻轻一移,将手中的折扇略打开了一些,抵着自己的下颌,桃花眼弯起,嗓音低柔:“小娘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约你出去踏青,放个风筝。”   他抬手指了指沈陶陶怀里的风筝,眸光却轻轻落在她的身上,如他的语声一般,带着天生的慵懒缱绻:“原来沉鱼落雁的典故是真的。不然我这大雁风筝又怎么会落在你的怀里?”   沈陶陶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下意识地挪步往后退。   这一退,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沈陶陶不防,身子往旁侧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旋即腰上一紧,一双肤色冷白的手紧紧揽住了她。   她的身子本就不稳,被这样一带,便猝不及防地摔进了来人怀中,清冷的雪松香气溢满鼻端,她白皙的面庞,霎时绯红。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清隽的面孔。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宋珽收回了手,微微垂下眼去,薄唇微抿,似乎是难得的慌乱。   他方才只是看沈陶陶身子倾倒,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她,不曾想,这样一带,便将人直接带入了怀里。她的身子轻软,倒在怀中,只如一团软云一般。她的身上并未刻意的熏香,但那天然而幽微的少女香气,却如同一双无意拨动琴弦的素手,令人心颤。   沈陶陶想往后退,但是想起后头还有宋钰,便生生将步子停住了,仍旧立在宋珽的身前,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头,唯恐他看见了自己通红的脸。 第56章 消夏   宋珽是无意的。   她一直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试图让面上的热度消褪一些,又怕彼此尴尬,便迟疑着开口道:“我今日来寻你是——”   宋珽亦在此刻,轻声道:“你今日来寻我是——”   两人一同开口,说得却是同一件事。一愣之下,却又齐齐收住了,反倒成了没人开口的情形。   花厅前静了半晌,还是宋钰慵然笑道:“小娘子,与其在这儿耗着,倒不如与我一同去郊外放风筝消夏。”   宋珽敛眉,看向一旁小厮手中断了一只翅膀的大雁风筝,面色冷了一层,像是盛夏里骤然降了一场雪。   他对小厮道:“去库房里拿十只风筝赔给他,不得重样。”   那小厮正站在两人中间进退不得,拿着个风筝直冒冷汗,听宋珽这样一说,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应和着疾步下去了。   宋钰将身子倚在朱红的廊柱上,唇角微勾:“这还真是时移世异。如今连世子爷也明白了不能辜负美人的道理。连风筝都为我备好了。”   沈陶陶微微睁大了一双杏眼,有些不可思议地去看宋珽,却见后者只是冷着脸色,并不答话。   便也只能将心中的满腹疑问压下,静静立在原地等了一阵。   不多时,方才跑出去拿风筝的小厮,又小跑着回来了。   不同于去时,此刻他手中拿了一个竹编的箩筐,里头叠满了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风筝。   他跑到众人面前,赔着笑行了个礼,一道将里头的风筝一一拿出来,一道念着风筝的名字:“这画得是云雀,旁边的是燕子,再旁边的是喜鹊——”   他一只只地念完,又躬身对宋珽恭敬道:“世子爷,小的都看过了,没有重样的。”   宋钰慵然自廊柱上直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行至了筐前,随手拿起了一只离自己最近的云雀风筝,便对沈陶陶轻笑道:“风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人。”   沈陶陶还未曾答话,眼前微微一暗,是宋珽往前迈了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宋珽冷眼看着宋钰,语声也比素日里更冷了几分:“拿上这些风筝,你可以走了。”   “嗯?”宋钰的尾音轻轻上扬,依旧是笑道:“我想要的是美人,世子爷却拿一只风筝打发我,是不是会错了意?”他放柔了嗓音,桃花眼潋滟带笑:“美人儿鲜活灵动,可不是任何死物可以代换的。”   宋珽冷眼看着他:“沈女官并非物件,又何来的代换?她答不答允你,旁人亦无权干涉。”他将目光落在那断了一只翅膀的大雁上,语声微寒:“大雁是忠贞之鸟。你若仅是一时兴起,不如言明自己只是过路的云雀,免得误人误己。”   宋钰低头轻笑一声,目光遥遥望向沈陶陶所在的方向,语气依旧是一贯的慵然,只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似一池春水,令人沉沦:“那么,小娘子,你可愿意随我这只云雀一同消夏?”   沈陶陶微微一愣,只觉得身上同时有两重视线落下,一道霜雪似的微凉,一道如春风似的缠绵,同时落在身上,却只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还是……不必了。”沈陶陶微微侧过身去避了避两人的视线,本想说是要去宫中当值,但旋即又想起自己身上穿着官服,显是刚自宫里出来的。如今又过了上值的时辰,再说去当值未免有些太假。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面上愈发的红了,额上亦有些微微生汗,几缕青丝也自束发的簪子里散出来,落在鬓边。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手将青丝捻起,重新盘进束好的发髻中。可当指尖触及到盘发的青玉簪子时,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她旋即抬起眼来,微弯了眉眼,若无其事道:“束发的簪子有些旧了,都盘不住发了。我今日打算去城中逛逛,买一些新的首饰,便不与三公子消夏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美人确是应当配些与她相衬的首饰,如此才能相得益彰。”宋钰轻摇着手里的洒金折扇,低低笑道:“女子的首饰,我也是略懂一二。这城中有名的几家首饰铺子,我亦是常客。不如——”   他话说到一半,宋珽已回转过身来,垂眼望着沈陶陶,淡声道:“我随你去。”   沈陶陶微微一愣,心中下意识地想着——   她与宋珽也算是两世的相识了,她对宋珽也算是了解。宋珽说了随同,就只是随同,不会旁生枝节。   至于宋钰……   她悄悄窥了一眼,只觉得廊柱前的男子穿得似只花孔雀,笑起来,则像一只狐狸,行事更是随心所欲,令人丝毫摸不着章法。若是与他同去,这简简单单的买个首饰,不知道要买出多少风流韵事来。   几乎是片刻,沈陶陶便已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她抬目看向宋珽,颔首答应道:“那便有劳世子爷。”   宋珽微微颔首,与她一前一后地往府门处行去。   当将要迈出辅国公府大门的时候,身后方传来轻轻一声笑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娘子可真是残忍。”   沈陶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脚下的步子略略一顿,刚想回转过身去,却见行在她前处的宋珽已抬步迈过了门槛,眼见着,就要没了踪影。   她本就答不上话来,如今又怕将人给跟丢了,便也只作不闻,加快了些步子,匆匆追了上去。   两人走了一阵,逐渐进了热闹的街巷。身旁行人如流,道旁各路摊贩们的吆喝声不住响起。   “燕京城中出名的首饰铺子共有四处。金银斋,漱妆台,万宝轩与古钰阁。你想去哪一处?”宋珽的嗓音自这样热闹的街巷中传来,仿佛也沾染了些许温暖的人间烟火气,冲淡了素日里的疏离之感。   “那就古钰阁吧。”沈陶陶随口答了,旋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讶然抬眸看向他:“这城中的首饰铺子,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宋珽微微一默,并未立即作答。   沈陶陶见他有些为难,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唐突僭越了。   毕竟,这宋珽带姑娘来买首饰,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她本这样想着,但旋即却心念一转,慢慢停下了步子。两辈子加起来,她都不曾见宋珽与什么女子频繁往来过,更勿论是一同逛遍城中首饰铺了。   但如今听来,宋珽确确实实是知道这些铺子的,甚至熟稔到能信口拈来的地步。   难道,上一世里宋珽背着她在外头养了外室?   她心中顿时有些纠结,面色也古怪起来。   你说若是生气吧,她当初对宋珽也没什么感情,即便是宋珽真的抬人进府说要纳妾,她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若说不生气吧,这偷偷养在外头,还瞒了她两世,怎么想,都还是有些难以释怀。   她想了半晌,觉得还是要将话挑明,便慢慢开口道:“世子爷——你上辈子养的外室,这辈子还是给个名分吧。即便是身份低些,当不了正妻,好歹也纳个妾室。”   这话一出口,她非但没有释怀的感觉,反倒觉得心中愈发沉滞了。   宋珽停下了步子,垂眼望向她,一双眉皱得更紧了:“什么外室?”   “你上辈子养在外头那位。”沈陶陶见他不承认,也蹙起眉来:“世子爷,以你的身份,即便是要送礼,也是令手底下的人去采买。断没有清楚到连铺子名字都信口拈来的道理。若不是外室,你是与谁逛得首饰铺子?”   “没有谁,我自己。”宋珽淡声答道。   沈陶陶抬眸看他,见他不似是骗人的模样,一直紧蹙着的双眉慢慢展开了,心下略微一松,生出几分好奇来:“你一个人逛首饰铺子?买了给谁?”   宋珽平静道:“给你。”   沈陶陶一愣,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宋珽便继续道:“我重活一世,回到给你下聘那一日。想起上一世中的亏欠,便想着以尚公主的规格迎娶,以做补偿。我去那四家首饰铺子,也只是为了挑选聘礼中的首饰。”   他看着沈陶陶淡声道:“没有什么外室。”   沈陶陶还未开口,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又补充道:“也不纳妾。”   沈陶陶被他说得耳尖微红,忙微微侧过脸去,见道旁支着一个捏泥人的小摊子,赶紧掩饰似地快步往摊位那走:“这民间就是热闹,还有捏泥人的铺子,这宫里可不曾见过这个。”   她走到了摊子前面,低头看着插在杆子上的小泥人。   这摊主的手艺还真是不错,无论是人物,还是动物,哪怕只是一小丛兰花,也捏得惟妙惟肖,还以小刮刀细细地割出了叶子上的脉络。   沈陶陶本只是缓解一下尴尬,如今看这泥人做得精巧,便真来了几分兴趣,细细地看了起来。   那摊主看见来了生意,立时凑上前来。   他目光一扫,看着摊前两人一人身着女官服饰,一人虽是一身常服,但通身贵气,顿时便来了精神,笑着对沈陶陶道:“您可有看上的?若是这摊上的您不喜欢,我还可以现捏。这燕京城里,论捏泥人的手艺,我王老四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捏什么像什么!不像不要钱!”   他看沈陶陶还有些迟疑,没打定主意,便又将目光落在宋珽身上,高声招呼道:“这位爷,给您夫人捏一个小像?” 第57章 珊瑚   沈陶陶被他这一嗓子喊得整个耳背都红了,忙连连道:“你误会了,他不是我的夫君!”   那王老四看了眼她的样子,顿时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晓得,晓得。”他笑呵呵地压低了嗓音:“姑娘,燕京城里民风开化的很,互相倾心的男女白日里出来逛逛街市,没什么的。”   沈陶陶一愣,还想开口解释,身后的宋珽却已行至摊前。   沈陶陶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摊主最后说的那句话,真想着如何掩饰过去,却听宋珽淡声道:“捏一只小鸽子。”   他说着,便自袖袋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   那摊主双眼一亮,旋即却又为难道:“这位爷,我这小本生意的,一个泥人也就几枚大钱,您给这些,找不开。”   宋珽今日的心情似乎难得的愉悦,连话也略多了一些:“她想要的也一同算在其中。剩余的,也不必找回。”   那摊主笑应了一声,将银子收了,殷勤道:“爷,您给得银子够把我整个摊子都买了,只捏个小鸽子我王老四有点过意不去,要不,给您捏个‘昭陵六骏’?”   宋珽敛眉,面色淡了几分:“不需要旁的,只要一只小鸽子。”   沈陶陶虽然不知道宋珽要捏个小鸽子做什么,但见话都说开了,银子也付了,再去刻意纠正方才的称呼,反倒是尴尬,便也略想了一想,开口道:“还能捏‘昭陵六骏’?”   王老四一道揉着手里的泥团子,一道傲然答道:“当然,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没有什么是我王老四捏不出来的!”   “那便给我捏一份!”沈陶陶弯了弯眉眼,转首对宋珽道:“江菱是将门出身,这‘昭陵六骏’她肯定喜欢。”   宋珽垂下眼看着她,轻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沈陶陶被他这样一问,便也仔细想了一想,转首对王老四道:“那么,再给我捏一只狸奴吧。”   她照着猫兄的样子形容了一遍,王老四心中也有了大致的样子,连连点头道:“好咧!您且等等,定叫两位满意!”   两人便也站着等了一阵,看着那泥团在他手中轻盈地翻转,成条成圆,慢慢显出了轮廓。再以小竹刀点、切、刻、划,塑出细致的纹路。   不多时,一只小鸽子与一只猫儿的泥塑便已捏好,昭陵六骏,也很快一一成型。   小鸽子做得活灵活现,乖巧地敛翅落在掌心。而那猫儿,也与猫兄做得有八九分相似。至于那昭陵六骏,更是匹匹不同,皆有神韵。   因他们的银钱给得格外的多,王老四还拿了精巧的镂空小木盒分别给他们装上,特地叮嘱了保存的方法。   宋珽将那小木盒拿在手中,垂眼透过镂空的雕花看着里头乖巧的小鸽子,冷淡的神色微微消融,眼底渐渐生出一丝暖意。   沈陶陶倒不曾留意他的神情,只抬手接过了装着狸奴与昭陵六骏的小木盒子,与王老四道了声谢,便与宋珽一道往之前说的古钰阁的方向走。   古钰阁里卖的东西大多价值不菲,做得是权贵们的生意,虽取了个清雅的名字,但终究还是开在繁华处的。   两人顺着热闹的街市走了一路,待走到古钰阁前的时候,沈陶陶手上,已多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小物件。   沈陶陶也并不在意,手里拿着这些东西,便抬步进了阁中。   守在门口的迎门侍女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两人的衣着,面上堆起笑来:“二位想买些什么?”   沈陶陶将东西交给宋珽,空出手来扶了扶自己束发的簪子:“买一只簪子。”   那侍女的目光便也顺势移到她束发的青玉簪子上,不动声色地在心中估了估这玉的成色与雕工,便微微躬身,将两人往楼上引:“二位,请随我来。一楼放着的,不过是些凡品。成色略好些的,皆在楼上。”   沈陶陶下意识地随着她一道往楼上走。还未曾踏上上楼的木梯,便听身后宋珽淡淡一声:“将你们放在暗格中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沈陶陶微微一愕,停下步子回过身来。   那侍女的神色也有一瞬间的讶然,旋即忙赔笑道:“原来这位爷是这里的常客了,我这便将掌柜请来。”   她说着,忙为两人沏了两杯香茗,又奉上一小碟子时令瓜果,这才匆匆下去了。   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沈陶陶这才轻声问道:“暗格里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我以往来的时候,从未听过这茬。”   宋珽淡声解释道:“这家古钰阁中的侍女最会察言观色,看人下碟。方才你刚进来时,她先看了你手上的东西,似乎是想把你往一层的角落里引。之后又发觉你身上穿得是官服,再看了你束发的簪子,这才决定带你上二层。”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若我不曾猜错,一层应当如她所说,是些凡品,是为了一些寻常的殷实人家准备。而二层,是为一些颇有家底的富户与有品级的官员们准备。”   沈陶陶微微瞬目:“那所谓的暗格,便是珍品所在。”她下意识地道:“那上次你来的时候,她们是直接将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了?”   宋珽颔首:“上回我来的时候,乘得是府中的马车。车上有辅国公府的徽记。”   “原是这样。”沈陶陶暗叹了一声,又生出一些好奇来:“你说你上次来这是挑聘礼来了,那可挑中了什么?”   “我并未了解过女子的首饰。便让她们拿了些价高的。”他敛眉回忆了一阵:“似乎是一整套的赤金镶红玛瑙头面,两只成对的嵌红玉象牙累丝项圈,外加上一副红翡翠滴珠耳坠。”   即便是大婚时应当用红,但是沈陶陶略想了一想自己戴着整套赤金镶红玛瑙头面,脖颈上套着两只嵌红玉象牙累丝项圈,耳上还要挂着一副红翡翠滴珠耳坠的模样,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要是真穿上这一套,招贼不说,可能还吓人,估摸着,就像个行走的珠宝架子。   她正暗自想着,那侍女却也带着一个留着羊角须的精明老者,自里头走了出来。   那老者行至两人身前,一抬头便是满脸的笑容,仿佛面上的每一条皱褶里都堆满了喜色:“二位,今日是想里成色最好的一批首饰都给您拿来了,随便哪一样,都是罕见的宝贝,您随意挑着。”   他说着,冲身后招了招手,一列侍女们便自珠帘后鱼贯出来,每一人手中,都捧着一个铺着深色丝绸的紫檀木托盘。   沈陶陶一见这阵仗,便知道托盘里的东西怕是贵得要令人咋舌。但年轻女子中又有几人不爱精致首饰的?沈陶陶自然也不能例外。就算撇开这一层不提,单单只是心中的好奇,也驱使着她往托盘中望去。   镂空雕花的芙蓉玉环、浅月色的珍珠璎珞、三翅莺羽珠钗等一一排开,琳琅满目。   沈陶陶且行且看,最终却在一支红珊瑚番莲花簪子前缓缓停下了步子。   相比金银,她更偏爱东珠、珊瑚这些海物。上一世中,哪怕她与宋珽没有半分感情,但对辅国公府送来作为信物的那支红珊瑚簪子,却是极爱的。即便因为色泽过于艳丽,能真正拿出来戴的时日并不多,但也是日日搁在枕边的。   如今眼前这只红珊瑚番莲花簪子,虽比上一世那支要逊色一些,却也是色泽喜人,质地莹润,在深色的锦缎上,深艳得像是心尖上的一方赤色,令人难以释手。   沈陶陶只迟疑了一瞬,便侧过脸去,轻声与掌柜询价。   掌柜捋着自己的胡须,拿着一只纯金的小算盘打了两下,报出一个数来。   足够一户殷食人家三五年的嚼用。   沈陶陶倒抽了一口冷气,咬唇想了一阵,终于还是气馁地转过脸去,不再看那支簪子。   她现有的银两,是足以买下这支簪子的。但她身在宫中,还有许多要花银子的地方,女官的俸禄远远支不起这个开销。即便再是喜欢,她也不能为了一支簪子,断了自己的后路。   她暗叹一口气,正想与宋珽说还是去二层看看别的,宋珽却已自袖中取出象征着自己身份的玉牌搁在那紫檀木的托盘上,淡声道:“挂在辅国公府的账上吧。”   那掌柜的脸上赔着笑,手中却毫不含糊地拿起玉牌仔细辨了辨真伪,确认是真货后,这才双手将玉牌还了,笑道:“好咧,我这就差人给您包上。”   三言两语,这就将这支簪子订好了,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   眼见着那侍女要将簪子放入匣中,沈陶陶这才回过神来,忙扯着宋珽的袖口往旁侧行了两步,压低了嗓音问道:“你订这支簪子做什么?”   宋珽淡声道:“只是一支簪子罢了,你既喜欢,那便送你。”   沈陶陶愣了一愣,咬唇道:“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明日,我将银子如数给你。”   宋珽微垂下眼看向她,低声道:“若是连银两都需要偿还的话,我是否还当还你一条性命?”   “你上一世里,不是已经还上了?”沈陶陶睁大了一双杏眼看着他:“这一世,你没欠我什么,我不能拿你的簪子。” 第58章 橘子   宋珽沉默了半晌,微垂下眼:“你若是一定要给我银两,那也可不买这支簪子。”   沈陶陶听他这样一说,心下微微一松,刚想颔首答应下来,却听宋珽又淡声道:“辅国公府中还有一支红珊瑚簪子,品相要比这支略好一些,我拿来给你。”   沈陶陶刚放下心霎时又高高悬起,慌乱得,像是突然被热油溅到。   她知道宋珽说得是哪只簪子。市面上流通的红珊瑚簪子并不多,品相绝佳的更是罕见,哪怕是辅国公府里,也应当找不出第二支成色这样好的来。   他说得,应当就是上辈子作为定亲信物的那一支。   这一世里,拿到上一世定亲的簪子,又算是怎么回事?   “还是不必了。”沈陶陶忙摇头补充道:“两支都不必了。”   “写着名字与官职的玉牌已由掌柜过目。”宋珽的平静道:“若是现在反悔,在旁人眼中,便是辅国公府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沈陶陶被他这样一点,也明白过来这一层。   但还未曾想出什么法子来,古钰阁里头的侍女却已经将簪子放好,笑着走了过来,双手递给她:“姑娘,您的簪子。”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沈陶陶迟疑了一阵子,还是只能伸手接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出了古钰阁,沈陶陶抬眼望了望,见天色尚早,便对宋珽道:“我还是先回宫里一趟吧。若是回得晚了,尚膳司里头都没有剩下的下脚料可以买了。”   “下脚料?”宋珽敛眉:“若是尚籍司中的膳堂不合胃口,辅国公府上的小厨房倒也还能入口。若你觉得府中拘谨,也可去京中酒楼。为何非要去尚膳司里买这些?”   “为了一个小姑娘。”沈陶陶抬眼看向宋珽,沉默了片刻,眼底的迟疑之色,渐渐地散了。   宋珽这样的性子,无论与他说些什么,他都不会与旁人多言。但是毕竟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还是略作一些模糊的好。   “那个小姑娘的母亲疯了,一个人在宫中怪可怜的,也没什么人管她。如今端午刚过,无论是宫里还是民间,都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我怕她一个人觉得难过,想着,至少给她做点吃的过去,哄一哄她。”她展眉笑了一笑:“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只要有好吃的,就会把难过的事情都忘了。”   虽然她刻意地模糊了一些信息,但在宋珽这,她的隐藏,也只如蒙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般,甚至不用撕开,略沾点水,便也就透亮了。   她如今也才刚及笄,想是不会管豆蔻年华的少女叫小姑娘的。而再小一些的女童,是不可能以宫女或是女官的身份入宫的。   宫中能见到的小姑娘,只有公主。   而‘母亲疯了’这一点,就更明显。没有人能以疯妇之身待在后宫。那这位母亲,必定是在冷宫之中。而冷宫中,有子嗣的妃嫔,也只一位惠妃罢了。   但沈陶陶不想言明,他便也只做不知,只微微颔首道:“乘官轿回去,可以赶上。”   “乘你的官轿?”沈陶陶倏然想起自己上次乘宋珽的官轿的情形,耳尖微红:“我总不能成日蹭你的轿子。”   “我要回太府寺当值,只是顺路。”宋珽淡声道:“官轿停得离此处不远。”   沈陶陶咬了咬唇,细想了一想。   若是她现在去寻可租赁的马车轿子,想是要花不少时辰。即便是被她寻到了,这到了宫门口,又要转为步行。等她一路走过太府寺,走到尚膳司,定时要误了膳时了。   她想了半晌,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最终还是略一点头,轻声谢过。   两人一道走了一阵子,上了宋珽的官轿。   许是有了上次的先例了,这次倒也没那么慌张。   官轿宽敞,沈陶陶低头坐在一个角落里,为了缓解彼此之间的尴尬,便自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慢慢地剥着,权当找了点事情做。   当沈陶陶将橘子剥好,又将里头白色的经络也剥了一半的时候,官轿也一路晃晃悠悠地行至了皇宫门口,终于被人拦下。   “入宫腰牌!”守门的小吏照例喊道。   沈陶陶愣了一下,忙将剥到一半的橘子放下了,又将身子往后缩了一缩。   宋珽也只将轿帘掀起一角,抬手将自己的腰牌递出。   守门的小吏们看了一眼,将手中的长枪一收,齐齐退开了。   轿子继续晃晃悠悠地往里头走,后面一顶小轿也赶了上来,停在了宫门口。   这两顶轿子隔得不远,其中一名眼尖的小吏,立马就觉出不对来。后面那顶轿用的木料还不及宋珽这顶的好,但轿子的抬杠却是平平直直的,不像宋珽的官轿一般略略弯下,看轿夫们的步子,这轿子似乎也比后头那顶小轿要重上一些。   他们对视一眼,眸光皆是一厉。霎时间,方才抬起的长枪齐齐落下,像是荆丛一般拦住了官轿的去路。   方才问话的小吏疾步追了上来,言语客气中又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警惕:“世子爷,您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来?这带进宫里的东西,我们这些守门小吏都是要查验过的,否则万一有什么不好,上头怪罪下来,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的嗓音不小,这一嗓子喊得,令皇宫门口本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停下了步子,下意识地往这里看了过来。   沈陶陶手里捏着个橘子,面色微红。   这小吏若是没这样一嗓子,她大大方方的下了轿子,将腰牌给守门的小吏看一眼,便也罢了。现在他将宫里宫外的人都引了过来,大家都冲着这里看,她若是现在下去,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宋珽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换了个姿态,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这才抬步下了轿子,立在守门小吏之前,冷声道:“你的意思,是要搜轿?”   小吏一愣,忙道:“属下不敢。”他虽然这样说着,手中的枪尖却仍旧直直指着官轿不收:“但职责所在,世子爷若是执意不肯,只能请您原路返回。”   宋珽敛眉,正想开口,倏然听得轿子中娇滴滴地一声:“世子爷,吃个橘子?”   这一声,顿时将周围所有视线都引了过去。   众人只见那绣着银白色飞鸟纹的华贵苏绸帘子掀起一角,看不清轿子里头的情形,只能见到探出帘外的,一截白皙美好的耦臂,十指净白匀亭,摊开的白嫩掌心上,放着半只新剥好的橘子。   一时间,四方皆静,众人的面色各异,却皆有些心领神会的暧昧之色。甚至有些喜好此道的,面上已隐隐露出艳羡的笑来。   众人都想看看宋珽是什么反应,却只见他眼底的情绪如被春风拂过的湖面般微微一澜,旋即,便又如古井深潭般,无可探究。   他沉默着走上前去,垂手拿起了沈陶陶掌心里的半只橘子,以指尖轻轻分出一瓣来吃了。   这个季节的橘子还未彻底成熟,应当还是带酸的,但不知为何,这半只,却是出乎意料的甘甜。他并不嗜甜,但眼前这一点点幽微的清甜,却并不使人反感,反倒令人心中升起一点微妙的怡悦。   转瞬之间,他似乎有些理解,为何会有人钟意于甜食。   宋珽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开,他的唇角微扬,方才的冷厉之感,转瞬便淡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   被他这样一问,那守门的小吏在这才勉强回过神来,但脸上仍旧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方才看到了什么?   素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子爷,竟与一女子同轿,还要与她一同入宫?   两人还在这皇宫门口公然卿卿我我地吃起了橘子?   他有些发懵。   宋珽也不看他,只用身子挡住了所有探究的视线,自己矮身进了轿中,将轿帘放下,淡声对轿夫道:“走吧。”   这一回,倒是没人拦他了。   虽然所有人都是面色古怪,一副想入非非的神情,但到底,还是将手中的长枪给放下了。   毕竟,这宫中只说不能带利器,但没说过不能带女人。   轿子里,沈陶陶的脸也是红透了,她压低了嗓音跟宋珽道了声歉,又小声解释道:“若是我们就这样回去,燕京城里不晓得要传成什么样子。若是有心之人一本折子参上去,说你携利刃入宫,意图谋反,那便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她说着更是连耳背都红了,声音也愈发的小:“虽然这样传出去,也不好听。但毕竟是私事,别人也不敢放到台面上来说。就像……就像,上次盛传你逛花楼一样。燕京城里的谈资多,过一段时日,不新鲜了,便也就忘了。”   宋珽并不答话,只是慢慢吃着手中的橘子,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是不置可否。   沈陶陶看着他将手里的橘子吃完了,又顺手剥开一只新的,尝了一瓣,眉心微微一紧。   她以为宋珽是终于回过味来,开始恼了,便轻咬了咬唇,低声问道:“生气了?”   宋珽将手中剩下的橘子搁回了盘中,淡声答道:“没有。”   他只是觉得,这盘中的橘子,不及方才那半只甘甜。   仅此而已。 第59章 桃树   两人进了宫中,在僻静处落了轿子,沈陶陶对宋珽道谢后,便拿着买来的东西,一路回了女官寓所。   她将拿来的东西搁在一旁的青石小桌,自袖袋里摸出了小铜钥匙开始开门。   刚拧转了几下,只听‘吱呀’一声,槅扇自内打开。   她与江菱打了一个照面,微微一愣后,旋即笑开:“江菱,你自府里回来了?”   江菱数日未曾见她,自有一股子久别重逢的亲热劲,顿时就拉了她的手往门里带:“快跟我进来,这回我从府里带了不少好东西来!”   沈陶陶也笑了指了指一旁的青石小桌:“我也自民间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来。”   她说着走到了小桌旁,将装着昭陵六骏的小木盒子拿了过来,递给江菱。   “是什么好东西?”江菱笑着往里头走了几步,将小木盒放在桌上,小心地打开。待看见里头的昭陵六骏以后,双眼一亮,拿在手里头显得有些爱不释手:“我打小买过不少泥人,但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泥人还能捏得这样传神!”   她翻来翻去地看,忍不住感叹道:“等我籍满出宫那日,一定要让父亲按这个模样找六匹骏马出来!我每日里换着骑!不骑的时候,就一连排地养在马厩里,看着它们,我就是做梦也要笑醒。”   沈陶陶闻言也笑:“成啊,等你凑齐的时候,记得喊我过来,也骑上一圈过过唐太宗的瘾。”   “一定!”江菱笑应了一声,帮她将杂七杂八的东西拿上,带着她往屋里走:“你快进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沈陶陶随着她进去,却见到屋中的桌子上,放满了大小不一的包裹。   江菱上前一个个解开给她看,口中还介绍道:“喏,这个是风干的牛肉,能放好久的。那个是晒干的咸鱼,也能放好久。还有旁边那个,腊肉,听说放个一年半载都不会坏,还越放越香!”   沈陶陶一样一样看过去,眼睛也亮了:“我之前也想过从宫外带些吃的来,但想着放不了多久,便不新鲜了。也就作罢。倒没曾想到这一层。”   “我开始也没想到这个来着。”江菱将东西收好,放在橱柜里,笑道:“我还是和我爹抱怨,说宫里尚膳司的东西难吃,他这才告诉我了这些。说是行军打仗嘴馋的时候,也会带一点这个,可经放了!我们隔三差五的带一点进来,能吃到籍满出宫!”   沈陶陶轻声笑道:“真到那时候,你应当早就吃腻了。”她略想了一想,又道:“不过近几个月,应当是不愁下饭的东西了。”   她将东西收好,又拿出了自己的小铜锅与调料,照例放在食盒里:“我现在去尚膳司买些下脚料来,你在这等我,我带好吃的回来给你。”   江菱有些愕然:“今日还去尚膳司做什么?等下我们从膳堂里带两碗粥回来,就着这些,也能吃一顿了。”   “答应了人的。”沈陶陶眨了眨眼睛,也不说穿。   江菱听她这样一说,倒也不再问下去,只点头道:“成!那我在这等你!”   沈陶陶应了一声,紧步出去了。   因着端午回家省亲的缘故,今日尚膳司里头的人手少了一些,活计却一点没少,几乎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沈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劳烦她们,便自己去找了一些切剩下的五花肉,与一个放在角落,无人问津,但油亮油亮的大茄子。对一旁刚将一条鲫鱼下锅,正等着汤白的女官道:“这位姐姐,我今日买这两样成么?”   那女官一时半会也离不开炉灶,干不了其他的事情,算是空出了手来,见沈陶陶搭话,便望了一眼,接过银子应了一声:“你拿去便是了。”她略想一想,又顺手拿起灶台边几个包好的粽子给她:“端午都过完了,我们的粽子包多了吃不完。送你一些尝尝。”   沈陶陶接了,笑着道了声谢,一路顺着抄手游廊往闲月宫的方向走。   那两个守门的小宦官今日不玩骰盅了,改成了斗蛐蛐。一人一根蛐蛐草,正头碰头地玩得不亦乐乎。自然也没察觉到有人提着裙子,悄悄地从抄手游廊上走过,往一旁废弃的宫室里去了。   沈陶陶进了第一次遇见安乐的废弃宫室,左右看了一看,没见着安乐。虽是有些失望,但终归还是将食盒打开,以带来的布巾擦了擦石桌石凳,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放在桌面上。   她也不急着做别的,先捡了枯枝生起火来,在小铜锅里放上水,将尚膳司女官送的粽子给煮上。   之后才在桌面上放上案板,将五花肉切成小块,又自其中取出两三块来,细细剁成肉糜,加上一些水淀粉与料酒腌制着。   那油亮油亮的大茄子洗了,摘了上头的蒂,又滚刀切块,撒上些细盐放在碗中静置了一盏茶的时辰。   待那茄块往外渗水了,再从碗里捞出,以水淀粉搅匀。   此刻小铜锅里的粽子也熟了,沈陶陶便将里头的粽子捞出盛在盘中,将里头煮粽子的水倒了擦干,又倒油烧热。   等油锅冒起青烟了,便将裹好水淀粉的茄子放入翻炒。茄子的边缘冒起细微的小泡后,再加入带来的酱料与各色调料入味。   又翻炒一阵后,再将腌制好的猪肉糜放入滑散,与茄块一同翻炒入味,直至茄子软糯,汤汁渐收,方起锅盛盘。   里头的用料并不算复杂,但也是香气扑鼻,色泽诱人,令人食欲大振。   至于剩下的肉块,更是简单。将锅简单地洗了,放入清水绰水倒掉血水。再放油烧热,加入白糖炒出糖色,再倒入香料酱料等翻炒上色。待连五花肉的雪白的膏脂上都染上一层诱人的琥珀色后,再倒入两碗清水,将锅盖一盖,静心等待便是。   沈陶陶也不会空等着,洗了一副碗筷出来,便在石凳上坐下,先拿过一个粽子,慢慢剥起粽叶来。   这粽子不愧是尚膳司出来的,裹得小巧精致,用得糯米也是颗颗晶莹。拿在手里,还能隐隐望见里心画龙点睛般的一点紫檀色。   沈陶陶尝了一口,只觉得糯米软糯却并不粘牙。里头的豆沙磨得极细,几乎尝不出颗粒,似乎还调了蜂蜜在里头,一口下去,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她本就是个喜好甜食的,这个粽子正对她的胃口,顿时觉得连心情都为之一好。   她很快用完了一个,铜锅里的红烧肉也滚了一阵子,一点一点,自锅盖的缝隙里溢出诱人的咸香味儿,散得满殿都是,引得人的馋虫直往外冒。   沈陶陶也忍不住揭开锅盖看了一眼,这扑面而来的香味简直能令佛祖跳墙而来,但终归还是差一些火候。她便也只能再将锅盖盖上,又拿了一个粽子剥了。   刚剥好,便听见身后殿阁中一阵脚步声沓沓而来,旋即,是稚龄女童特有的甜蜜嗓音:“桃子姐姐。”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正望见安乐正提着裙子向她跑来,欢快得像只小雀。   还没跑到近前,便听见她肚子‘咕噜’一声,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馋的。   沈陶陶忍住了笑,将手里剥好的豆沙粽子给她,又将红烧肉起锅,与那道肉沫茄子一同舀出一些,分别放在洗好的小碗里,装回食盒,等着待会给江菱带去。   而其余的,则盛盘端上桌来。   沈陶陶又洗了一副碗筷,递给正开心的吃着粽子的安乐。   安乐一道埋头吃着粽子,一道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谢,谢谢桃子姐姐。”   一只小巧的粽子很快便只剩下了粽叶,安乐将粽叶往旁边一放,执起筷子,夹起一大块红烧肉。   红烧肉已炖得鲜香软糯,入口即化,安乐尝了一口,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上,顿时绽出满足的笑来。   她一连用了好几块,又吃了不少茄子,这才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筷子,小声对沈陶陶道:“桃子姐姐,你的手艺真好。烧得肉真香!吃起来香,闻起来也香,我在其他宫室里都闻到了。”   “难怪方才没见着你,原来是在其他宫室里玩呢。”沈陶陶也搁下了筷子,一道收拾着东西,一道顺口问着:“你在其他宫室里玩些什么,与我说说?”   安乐踮起脚,指了指墙外的一个方向,开心道:“我在那座宫室里。那里有好多桃树,我偷偷踩到桌子上,折了一根树枝下来,种到我母妃现在住的宫室门口了!等明年春天,它就能长成桃树了。那时候,母妃看见桃树,一开心,就会理安乐了!”   沈陶陶愣了一愣,看着眼前笑得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一派天真的安乐。只觉得隐约有些心酸,便伸手慢慢摸了摸她软绒绒的发顶,柔声道:“是啊,等桃树长出来,你的母妃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到原来的宫室里的。”   安乐连连点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认真:“那安乐一定要看好种下的桃树,一定不能让李娘娘把小树给烧了。” 第60章 及乌   “李娘娘?”沈陶陶心中一凛,如小宦官们所言,这宫中能达到妃位的并不多,估摸着也不大会出现同姓的情形,便下意识的问道:“李贵妃娘娘?你说她烧了你的小树,是什么意思?”   安乐皱起小眉毛,扯着自己的裙子,嘟嘟喃喃地道:“之前春天的时候,宫里开了好多桃花。母妃就命人酿了桃花酒,酿得可好了,连父皇都过来了,他们一同陪了安乐好几日。”她说着语声便低了下去,像是有些难过:“后来父皇刚回去,李娘娘就来了。她令身边的宦官烧了好几棵桃花树,还将酿好的桃花酒都砸了。”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地道:“那时候李娘娘便是贵妃了?”   安乐点点头,小声问道:“难道是因为李娘娘是贵妃娘娘,所以她才这么凶的么?”   沈陶陶一听,赶紧掩了她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种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在旁人那里,可不能乱说。就算你心里头不喜欢她,也不能让旁人看出来。”   安乐眼巴巴地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待沈陶陶收回了手后,又小声道:“当初我母妃也是这样说的。”   沈陶陶心中一动,轻声道:“你的母妃?”   安乐轻轻嗯了一声,走上前来,对沈陶陶招了招手,示意她蹲下身来。   沈陶陶便将裙摆撩在手中,自己半蹲下身来。   而安乐,则垫足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姑娘的语声细细软软的,似乎还带着当年的委屈:“李娘娘不喜欢我。她烧桃花树的时候,安乐不肯,她就把安乐推在地上。地上好多石子,摔上去可疼了。”   她说到这,似乎是想起自己的母妃来了,低下眼,有些难过地继续说道:“后来李娘娘走了以后,母妃偷偷告诉我,她也不喜欢李娘娘,但父皇喜欢她,更喜欢她的家人——”安乐眨了眨大眼睛,小声道:“桃子姐姐,这是叫‘爱屋及乌’吗?先生教过安乐这个词。”   沈陶陶望着她那双圆而清澈的大眼睛,只觉得心中都软下几分,便也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压低了嗓音与她解释道:“确实可以用这个词,但是李贵妃,才是那只停在屋顶上的乌鸦。”   安乐听了,依旧是似懂非懂的神情,但仍旧是小声应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母妃也告诉我,让我不要让旁人看出来。她说,再忍一阵子,李娘娘就再也不会欺负安乐了。”   作为从尚籍司女官一路走上妃位的女子,宫人口中话本子一般的传奇人物,惠妃兴许会骗旁人。但作为一名母亲,她应当不会骗自己的女儿。   惠妃能说这样的话,怕是手里头真有了李贵妃什么厉害的把柄,只是不知道是为了等待时机,还是旁得什么,一时间,还不能拿出来。   “后来呢?”沈陶陶赶紧追问了一句,只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后来——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和母妃住的宫殿里进来了好多人,他们把母妃带走了。我在宫里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母妃。问了好多人,他们也都不肯告诉我。”她有些难过:“后来又过了很久,我终于在那座宫殿里找到母妃,但是母妃好像是气我来得太晚,不再理会我了。”   线索就此断了。   而后宫里的残酷用安乐这样的童言童语叙述出来,尤其地令人难过。沈陶陶垂下眼,轻轻揉着安乐的发顶,细声安慰道:“等过一阵子,惠妃娘娘消了气,就好了。”   安乐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再抬起头时,眼里依旧是天真烂漫的笑意:“等母妃看到桃树,一定不再生安乐的气了。”她和沈陶陶挥了挥手:“桃子姐姐,安乐要回去守着桃树了。”   沈陶陶轻笑了一笑,柔声道:“去吧。”   安乐便如来时一般,提着裙裾,像一只像兔子一般欢快地跑了出去。   沈陶陶待她的身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后,便也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路顺着抄手游廊回到了寓所。   一日很快过去。   翌日晨起,沈陶陶依旧是换上了官服去太府寺里当值。   今日,宋珽倒是早早地来了,她甫一推门进去,便见到宋珽如素日里一般坐在案前给书籍写着批注。见她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沈陶陶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将之前捏好的狸奴泥人放在了桌上。   猫兄望了一眼,霎时瞪大了一双黄眼睛,‘嗖’地一声跳上桌来。对着桌上自己的泥人左看右看,末了,还伸出爪子去够,一路将小猫兄往桌脚上推。   眼看着小猫兄要掉下桌子,沈陶陶赶紧伸手接住了,将它放回了自己的桌子中心,压在一大沓宣纸上,权当是镇纸。   猫兄不满地‘喵’了一声,身子一弓,又轻盈地落到了宋珽桌上。   沈陶陶顺着猫兄的动作望去,却见宋珽桌上,也放着一个泥人。   正是那天里捏得小鸽子。   沈陶陶愣了一愣,却见宋珽不动声色地将笔筒里的湖笔都搁到了一旁,将那个汝窑的笔筒往小鸽子上一扣,随手又拿了个颇有些分量的砚台搁在上头压住。   猫兄伸爪试了两下,见拨不动,便报复性地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在宋珽正在写批注的书籍上来来回回地踩了一圈,又前爪用力,弓下身子伸了个懒腰,在他的书籍中心团成了橘黄色的一团。   宋珽握着狼毫的手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橘黄色的一大团,想伸手给它挪开,但又不想沾染上一身橘黄色的长毛。   沈陶陶是知道他不喜欢猫的。看见眼前的情形,不由得想起了上次太府寺前,猫兄上前一步,他后退一步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也搁下笔,自书案前站起身来,走到宋珽的位置上,一把就将猫兄捞了起来,揽进怀里,揉着它的长毛笑道:“原来世子爷怕猫。”   “……倒也不是。”宋珽轻应了一声,伸手将压在笔筒上的砚台挪开,又将笔筒放回了原位。   那只小鸽子,便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明明只是一块泥塑,却又是说不出的灵动。   宋珽的目光微微一顿,旋即抬起眼来,目光顺着小鸽子的翅尖,落在沈陶陶身上。   眼前的少女背光立着,一手抱着猫兄,一手正捋着它的长毛。眉眼带笑,发丝上染了日光,是绒绒的金色,还真像一只乖巧的小鸽子,让人忍不住想要碰一下她光顺的羽毛。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升起之时,宋珽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长发时,倏然反应了过来。指尖微微一顿,往下垂落了一些,蜻蜓点水般地在她肩膀上微微一点。   沈陶陶一愣,没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倒是耳尖先一步红了,捋着猫兄长毛的手都停住了,换来猫兄不满的一声低叫。   宋珽垂下眼睛,将指尖拿着的一根橘黄色猫毛放在雪白的宣纸上,微微侧过脸去,淡声道:“它掉毛。”   沈陶陶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赶紧将猫兄往地上放下。   却还是晚了,那退红色的女官服饰上,已落满了猫兄的橘黄色长毛。   沈陶陶哭笑不得,忙伸手去掸。   这一掸,才发现,这猫毛可不是落上去的,而是黏上去的,根本掸不掉,即便真的用力掸下来了,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荡了一圈,便又无声无息地吸附了回去。   沈陶陶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宋珽为何不伸手去赶猫兄,原是这样一层缘故。   她在原地愣了半晌,有些没法子了,便只能对宋珽道:“要不,我回去洗洗?”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宋珽,却见宋珽的唇角微微上扬,抬出一个柔和的弧度。素来冷淡的面上,笼了一层淡淡的笑影,便令那张许是因肤色过白,而显得冰冷疏离的面上,多了一层暖意。像是冬日里,院中洒落的日光。   沈陶陶有一瞬的恍惚,旋即却又明白过来,他这是在笑她。   她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自袖袋里取出一份油纸包好的东西递了过去:“世子爷,我要回去换一身衣服,你帮我拿一下这个。”   “好。”宋珽微微颔首,伸手接了。   沈陶陶看着他将东西接了过去,便又轻声道:“世子爷,您不打开看看?”   宋珽抬目看了她一眼,问道:“是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沈陶陶并不明说,只是弯着眼睛笑看着他。   宋珽颔首,伸手将油纸包上系着的细线解开,将油纸一层一层地打开。   当开到最后一层的时候,还未看清里头装得是什么,却听耳畔‘喵’地一声,旋即风声一动,一大块橘黄色的影子扑面而来。   宋珽一道稳稳地拿着油纸包,一道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挡了一下。   旋即袖间微微一重,却是猫兄一把跳到他的袖口上,踩着他宽大的袖子,将脸埋进了油纸包里。   旋即,剧烈的咀嚼声传来。   宋珽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   却见那油纸包里,俨然放得是晒好了的小鱼干,一条叠着一条,此刻正被猫兄大快朵颐。 第61章 药渣   那油纸包在他手中抖了一阵子,里头的小鱼干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很快便见了底。   猫兄不甘心地舔了一阵子油纸,后腿一蹬,自宋珽的袖子上跳下,轻盈落地,带起一阵黄毛乱舞。   宋珽垂眼看着自己的袖口,只见月白色的宽袖上,已经落满了猫兄的黄色长毛,直像是缀了许多不规则的金线一般。   旋即,他听见一阵轻快的笑声,轻盈而怡悦,像是夏日里自碧波上蜻蜓点水而过。   宋珽放下了袖子,抬起眼来。   沈陶陶见他发觉了,便以袖子掩口,竭力忍住了不再笑出声来。但退红色的袖口上,露出来的一双眉眼仍是弯得像一方弦月,笑意蕴自那双好看而的杏眼里,藏也藏不住。   她的眼尾依旧是带着一点薄红,像是刚落过泪,看着总令人觉得怜惜。   但此刻,日光和煦地自长窗透入,斜斜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将那薄红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边,那本令人怜惜的红,便也转为一层薄而明媚的胭脂色,就像这日光一样,带着热度,慢慢透入心底最深处。   他恍然觉得,自己一片沉寂的心湖微微一澜,像是有一只小鸽子贴着水面扑翅飞过,惊鸿照影间,留下一串涟漪。   心跳,也骤然快了几分。   宋珽有些茫然,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感受。   他侧过脸去,不再看她。宽大的袖口中指尖攥紧,用力到骨节微微泛白,才使自己的嗓音维持了素日里的平稳:“我也去府中换一件衣服,今日,便不来当值了。”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一瞬都不敢回头,逃避一般,疾步离开了太府寺。   他的官轿就停在不远处,即便是上了轿子,将轿帘放下,他却仍旧觉得,沈陶陶的笑声依旧环绕在耳畔。   轻轻柔柔的,好听又清脆,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鸽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但也许正是因为未知,才愈发的慌乱。   两世里,他掌过权,下过天牢,即便是命悬一线时,也从未这样的慌乱过。   这又是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直到官轿在辅国公府门前落下时,他心中仍旧如起了一场大雾一般,茫茫一片。   他抿紧了唇,肃着脸色往府中走。   路过的丫鬟小厮都看见他的神情,都以为是谁招惹了这尊大佛,不约而同地退开一些距离。   宋珽独自回到了房中,将槅扇阖上。   室内的光线微微一暗,旋即有人自梁上翻下,压低了嗓音道:“世子爷,您之前令属下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宋珽被他这样一说,便也回过神来,仿佛重新找回了主心骨一般,冷冷吐出一字:“说。”   影卫单膝跪地,压低了声线:“那二房主母陈氏,除了设私账,昧下公中银子外。还胆大包天,在您的药中加了东西!”   宋珽垂下眼看着他,眸光微深,似乎终于来了几分兴致,语声却仍旧是平静的:“她加了什么?”   影卫自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将它层层打开,露出里头已经风干了的药渣:“不是剧毒,但都是一些会致人虚弱的药材。经年累月用下来,会使人衰弱而死。”   宋珽看了一眼油纸包里的东西,微微颔首,似乎并不意外。   陈氏是有嫡子的,若是大房绝嗣,辅国公百年之后,这国公之位,便会落到她的嫡子头上。   她见辅国公荒唐,而唯一的嫡子又如此病弱,仿佛随时都会咽气,自然会往这世代承袭的爵位上动心思。   她的运气既好,也不好。这两世里,府中熬着的药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一滴也未曾沾过。不过也就是如此,才让她一直藏在幕后,不曾露出马脚。   下了这么多年的药,始终不见他死,陈氏心中应当是说不出的焦灼。   那便,让她最后称心如意一回。   宋珽负手,淡声道:“你且退下吧,一切照旧,不必打草惊蛇。”   一夜很快过去。   翌日清晨,奉药的小厮依例于洗漱后,将熬好的汤药端来,搁在宋珽房中的小几上,旋即又退了下去,掩上了槅扇。   他并不是第一日在这府里当值了,自然是晓得世子爷的脾气的。这位世子爷身子病弱,性子也冷淡,素来不喜旁人叨扰,将药搁下,人便可以走了。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光景,再进来收空碗便是。   这可一日里,他前脚刚走出房门掩上槅扇,便听见一声瓷器坠地的碎响。小厮骇了一跳,刚回过头去,便觉得眼前人影一花,是一直守在门口的钟义撞开了门,冲了进去,高喊道:“世子爷!”   钟义大步踏入,还未到床前,便一脚踩上地上一滩液体,脚一滑,险些扑倒在地。   幸而他有功夫在身,身子晃了一晃,倒也是稳住了,也顾不上看地上,只先冲着幔帐后喊道:“世子爷,您怎么样?”   里头静悄悄的,半点人声也无。   钟义一颗心擂鼓般地跳了起来,又往前冲了几步,一直到了幔帐前。而靴子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又是一声清脆的碎响。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却见足下深褐色的汤汁四处流淌,而盛药的白瓷碗已碎成了七八瓣,散落在床前各处。   他的心重重一沉,忙又喊了几声‘世子爷’,却始终无人回应。   钟义再也摁那不住,一把挥开了眼前的幔帐。   幔帐起落间,他看见宋珽独自一人斜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得像是早春时即将融化的雪,没有半点生气。   “世子爷!”他嘶声喊了几遍,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钟义再也忍不住,终于一个箭步冲出去,大声吼道:“快来人!世子爷出事了!”   他这一嗓子,很快便惊动了整个院子里的人。宋珽突然病倒,不省人事的消息,也一传十,十传百地散了出去。   当医者赶到的时候,宋珽门前已聚满了人,每个人的目光各不相同,眼中自有深意。   钟义为医者将门打开,疾步带他进去。无数双眼睛便也跟了上来,旋即,却‘嘭’地一声,被紧闭的槅扇挡住。   众人焦灼地等了一阵子,槅扇慢慢打开了。   大房主母,宋珽的母亲红着眼眶走上前来,颤抖着嗓音问道:“大夫,我儿怎样了?”   医者错开了她的目光,摇头叹息道:“油尽灯枯,我已是尽力,奈何医术不精。还请各位另请高明。”他说着,又生怕人死在自己手里,坏了口碑,赶紧提着自己的医箱,疾步走了。   老夫人一听,几乎就要栽倒。幸而身后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连连给她抚着胸口顺气。   二房的主母陈氏,眼底精光一闪,忙自袖口里抽出了帕子,一道往自己眼角上擦,揩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道凑上前来,假意抽泣道:“嫂嫂,一切都是命数,您也别太过伤神了,保重身子要紧。”   钟义一听,一双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一般,厉声道:“您说得是什么话!我家世子爷只是身子不好,可还没怎么地啊!怎么到您嘴里,就像马上要下土埋了似的!”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步往门外走:“什么油尽灯枯,我家世子爷昨日还能去宫中当值!我看他就是个庸医,没什么本事尽会瞎说!我去找国公爷!只要国公爷出面,请了宫里的御医来,定是药到病除!”   他还未走到垂花门,便见一行人急急而来,当先的,正是一脸焦灼,喘着粗气的辅国公。他似乎一得到消息,就直接从床榻上起来去了宫里。此刻他的领口耷拉着,连扣子都系错了两颗。而他身后的几人身着官服,正是这宫里头的御医。   这御医,到底还是请来了。如及时雨一般,给人希望。也令另一些人,心中腾腾地升起不悦。   辅国公险些撞到钟义身上,也顾不得歇息,只抓着他的手臂,涨红着脸,大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你,你们,快过去看看——”   身后的御医们忙拱了拱手,提着医箱,箭步进去了。   陈氏见状,眸色微微一沉,手上的帕子也放下了,只伸长了脖子往房里头看。心中怨毒地想着——下了这么久的药,可算是见效了。这辅国公的嫡子,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还空占个世子的名头。她用药这一催,也就是帮他早日解脱罢了。可千万别又给救回来了。   御医进去了好一阵子,终于出来了一位,神色凝重地对辅国公夫妇作揖道:“世子爷的病,一直挂在太医院的医案上。前些日子,病势稍缓,已能正常入宫当值。如今急转直下,确实有些蹊跷。”他顿一顿,又道:“兹事体大,下官需要查看世子爷的药渣。”   “快,快去拿。”老夫人忙对宋珽奉药的小厮吩咐道。   陈氏低头,以帕子捂住了脸,掩住了面上的轻蔑之色。   谁会傻到在药渣上留下证据?汤药前脚给宋珽送去,后脚,药渣便被换过了。   熬药的,可是她的人,每个月不少银子砸下去,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第62章 栽赃   药渣很快便被奉药的小厮给拿了过来。   出来的那位太医,当着众人的面,将药渣放在院中的青石大桌上。又将随身带的药箱打开,自里头取出一些旁人看不大明白的,医者用的器具。   他先将药渣铺开,将各种熬煮后的残留一点一点地分开。之后对着之前开给宋珽的方子,将里头有的药渣分了出来。   余下方子里没有的几种,则又分离成几堆,望、嗅、轻尝、捣碎等来回折腾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将药渣放下,以清水净了手,对辅国公等人拱手道:“回诸位,药渣中除方子上的药材外,确实还被添加了其余药材。”   陈氏微微一惊。   那太医谨慎道:“能辨别的,有夏枯草、桑白皮、紫地花丁三种。其余的,可能是熬煮的过久,已熬得化开。下官不敢妄断。”他面色凝重道:“但这三种,皆是寒性药材。世子爷的身子虚亏,需要温补,太医院开得,也正是温补的方子。被这样性寒的药材一冲,短时间内可能是看不出异样。但时日一长,怕是……熬不住。”   众人皆是大惊之色,老夫人的一张面孔,更是煞白了。   陈氏混在惊愕的人群中,略低着头,胸腔里也似擂鼓一般砰砰作响。这三种药材,正是她添进宋珽药里的,为的,就是让他积弱而死。不曾想,今日却被人给查了出来。   她一道在心中暗骂那个熬药的小厮只顾着拿钱,办这种事还偷奸耍滑,一道更深地低下头去,装作用帕子拭泪。   这辅国公府里住了大房,二房,三房。这许多人,只要她不慌乱到露出马脚,一时半会,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太医没有将话说死,也是明白他们这些世家中自有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有些世家喜欢遮丑,这一类事情,都是关起门来家法处置。   但他没料到,这素日里醉生梦死的辅国公,这回却是难得的清醒。   辅国公并不迟疑,立时道:“还请太医留步。我这便让人查下去。今日,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对侍卫们命令道:“速去将与此事相关之人,尽数带到院中,我要一一查问!”   钟义率先抱拳应了一声,疾步下去了。   陈氏见他非要将此事闹大,心中有一瞬的惶恐。但旋即想到,自己从未亲自插手此事,给得也都是现银,不是首饰,便又强自定下心来。   不多时,买药材的下人,存药材的库房,熬药的小厮,端药的小厮等一干人都被带到了院中,独自立了一行。   辅国公走上前,沉着脸色一个个地看过去,突然揪住那个买药材的下人领口,厉声问道:“药是你负责采买的!这件事你肯定脱不了干系,说,是谁指使的你!”   那下人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告饶道:“国公爷,您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往世子爷的药里头添东西啊。那药,那药是我买得不错。但夏枯草、桑白皮、紫地花丁这三样也不是什么毒物,只是一些寻常的药材!各府中皆有储备!至于为什么会到了世子爷的药罐里,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   一旁立着的太医也道:“这三种药材,只是与世子爷的病情相冲,但并非毒物。”   辅国公一听,立时挥开了他,抓起另一个库房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看守的时候偷偷换了药材!”   那库房也是吓得脸色煞白,跪在下人边上,叩首道:“国公爷明鉴啊,每日里出入库的药材都有专门的账本记着,您一看便知!真不是奴才!”   他便又把这人挥开,又要去抓下一人的领口。   手指刚探出,却径直抓在了一柄洒金折扇上。   折扇的主人弯着一双桃花眼,语声懒懒的:“国公爷,您这样问下去,谁也不会承认的,倒凭空给旁人看了笑话。”   来人一身华袍,神色倦倦的,像是刚从榻上被人给拉了过来,可不正是宋钰。   钟义也急道:“是啊,国公爷,这样问下去也没结果!依属下看,倒不如一人一鞭子,打到最后总会有人说的!”   陈氏一听,急了眼,忙上前道:“你这是屈打成招!便是招出来了,也未必是真的!”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各不相让,连房中传来的急促脚步声都盖了过去。   直到房中另一位太医出来,干咳了一声,众人这才齐齐回过头去,将视线聚集在他的面上,神色各异。   那太医一脸的喜色,对众人拱手道:“世子爷醒了。”   话音刚落,宋珽便在一名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自房中行出,长身立于门内。   他的面色苍白的几近通透,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袍,宽袖下露出的手背肤色冷白,隐见血脉。   他就这样静静立着,冷眼看着底下喧闹的众人,日光打在他的身上,却折不出丝毫的暖晕。   老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含泪走了上去,拉着他左看右看:“珽儿,你可觉得好些了?”   宋珽微微颔首,淡声道:“母亲不必担忧。”   老夫人眼中霎时漫上泪来:“你看看你这脸色,怎么能让我放得下心来?”   众人闻言,也随着老夫人的目光一同望去。   只觉得宋珽的面色的确是差的离奇,苍白的已没有半分血色,他这样立在门内,却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一般。   宋珽似乎并不喜欢被众人这样看着,敛眉微微侧过脸去,对一旁的太医道:“方才各位说的,我都听见了。那依你所见,这多余的药材,是如何加进这药罐里的?”   那太医陡然被他一问,忙答道:“亦下官愚见,应当不是在送药时加入的。毕竟这药渣已被熬得软烂,若是在熬制后才放入其中,必不会是这般模样。”   那奉药的小厮一听,大松一口气,忙连连对他叩首道谢。而其余几人的面色,却是愈发凝重起来。   宋珽淡淡颔首,似是认可了他的说法,又道:“这三味皆是普通药材,采买进府,并无不妥。”   采买的下人听了,也是如蒙大赦,连连叩首。   宋珽再道:“库房进出自有专账,这账本由两人共同记录,一人审核。且药材交付时,熬药之人自会清点一次,以防有所错漏。这一点,做不得伪。”   那库房一听,脸上掩不住喜色,忙低下头去,连称世子英明。   唯独那始终未被提及的熬药小厮,脑门上涔涔落下汗来。   钟义见他这副神情,便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攥着他的领口将他自地上拽起身来,对着他的耳朵吼道:“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要谋害世子爷!”   那小厮被他吼得脑中嗡嗡作响,双腿一软,冷汗都滑到了下巴上,磕磕巴巴道:“钟,钟侍卫,不是奴才啊。奴才,奴才哪有这个胆子——”   “有没有这个胆子,几鞭子下去就知道了!”钟义丢一块破布似的,将他一把丢在地上,扭头就去找家法用的荆鞭。   他对府中很是熟悉,三下两下,便给他找着了。   眼看着钟义手里拿着个满是倒刺的荆鞭,气势汹汹地往他这冲过来。那小厮腿都软了,在地上一道往后爬,一道凄厉地叫着:“钟侍卫,你这是屈打成招!做不得数的!”   “钟义。”宋珽抬步自门内出来,示意钟义停手:“用刑得来的口供,不能服众。”   钟义听他这样一说,便也丢了鞭子。但一双浓眉也苦恼地皱在了一处:“世子爷,可这不打,怎么招供?你看看他这样子,像是会说实话的?”   他说得不错,敢给世子下药,这承认了,妥妥的就是一个死。不动刑,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陈氏本来还有些紧张,都已经在心中想好了,若是小厮将她供出来,要如何揪着屈打成招这一点将自己撇清。但现在听到宋珽说不用刑,心中霎时放下了一块大石。   正暗笑宋珽妇人之仁之时,她忽觉身上一冷,似有一道视线落在她的周身,冰冷而厌恶。正当她想抬头时,那道视线却不知为何,又移了开去,再无处寻觅。   宋珽收回了眸光,只觉得气血翻涌,胸腔生闷,心口如有一把利刃剜过,尖锐得疼。   甫一看见陈氏,他便想起了上一世中,陈氏借着莫须有的‘通奸’之罪,将沈陶陶沉塘之事。   每看上一眼,脑海中便不可抑制地浮现出那让他痛悔终身的画面。   他不敢再想,只移开视线冷声道:“既然药不是自库房中取来,那又是从何而来?这三味药材虽不是名贵之物,但长年累月,却非一名小厮的月俸可以供起。只消查查,他买药的银两是从何而来,便能知道是谁在他背后指使。”   钟义应了一声,带着众人径直往那熬药小厮的房中去。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他们自下人房那处回来。   钟义脸色铁青地将一个包袱摔在那熬药的小厮面前。   包裹散开,日色下,一片银光几乎耀花了旁人的眼。   这里头,竟都是二十两一锭的银子。即便是这样凌乱的放着,粗看过去,也有几百两之多。   那小厮看了一眼,顿时急了眼:“这不是我的!一定是有人栽赃!”   陈氏也有些愣了。   她是给过小厮不少现银,但也没这般多。毕竟这种卖身契攥在手里的奴仆,在她眼里不过猪狗一样的东西。几十两银子,便能卖一条命给她,又何必给这许多?   难道,还有旁人也怀了这样的心思,一同买通了他?她下意识地想扭头去看三房的主母钱氏,但又觉得不妥,生生忍住了。   而钟义的嗓音也雷霆般地响了起来:“栽赃?你一条烂命,我家世子爷犯得拿自己的身子做文章栽赃你?你也配?”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   那小厮被这一骂,自己也觉得此事绝无可能。一脸惶然道:“可,可这银子确实不是我的。”   他跪爬过去,对着辅国公叩首道:“求国公爷明鉴啊,奴才真没有收这银子——”   “没收?”钟义听了大怒,一把将一张纸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丢去:“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纸张轻飘飘地挨着他的头皮落下,却令他的脸霎时褪尽了血色。   这是一张郊外的房契,上头明明白白写得是他的名字,还画了押,盖了官印。 第63章 因果   钟义吼道:“说,你一个下人,是哪来的钱买得宅子,谁给你的!”   那小厮已慌得口不择言,胡乱道:“是,是奴才的父母留下的银子。”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都听出了里头是有猫腻。   饶是钟义这样的莽撞人,也是不信:“你父母有钱买宅子,还能为了几两银子把你卖进府中为奴?你自个儿信不信?”   那人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冷汗都已滴到了青石地上。   宋珽敛眉:“几百两的现银,必有来处。去查查府中的公账,便知道是自哪一房,自何人手中出去的了。”   陈氏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对着宋珽道:“府中的公账每年年底才会盘算一次,届时各房的当家人都会在场。如今秋收未至,各处的田庄上只有出项,罕有进项。拿什么盘?怎么盘?”   “农庄上虽是以种植稻谷为主,但也不乏一些夏季成熟的瓜果。何来的‘罕有进项’一说?”他并不抬眼看陈氏,言语间却是步步紧逼:“即便农庄上没有进项,但各处的铺子每个月交上来的公账,终归是在的。何来的如何盘,盘不得?”   那陈氏还想开口,辅国公却先一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珽儿下手!”他一挥袍袖道:“去请账房!”   宋珽目光一抬,淡声道:“如今未至年末,各处的公账散乱,只一人,怕是盘不清。”在陈氏惊惧的目光中,他将自己的玉牌交给钟义:“以辅国公府的名义,去京城中重金聘几位出名的账房先生来。”   钟义接了玉牌,郑重地应了一声,疾步就往院门外走。   陈氏赶紧往旁边走了几步,挡住了钟义的去路:“这是咱们府里的家事,凭什么要外人插手?”   “正因是家事,我才令钟义去寻账房。”宋珽语声微寒:“若想将此事传到御前,方才钟义去请的,便不是账房,而是户部几位赋闲的员外郎。”   钟义也觉得古怪,再顾不上什么尊卑,对陈氏怒道:“二房夫人说得是什么话?我家世子爷药里都被人下毒了,这天大的事,难道还要藏着掖着?”   老夫人一听下毒这两个字,面色也白了一份,颤颤上前:“就听珽儿的吧,令人一同查查。查出来是谁指使的,便家法处置。也好令我放心。”   陈氏再找不到什么理由阻拦,加之再拦下去,反倒会令自己显得可疑。便也低头应了一声,讪讪让开了。   钟义一阵风地似出去了。   他也没让府中的贵人们多等,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风风火火地回到了院中,身后,则跟着三位手持算盘,一脸精明样的中年男子。   钟义对着众人拍着胸脯保证道:“这几位分别是陈记米铺、李记木材、于家制衣的账房,个个都是多年的老手了!我一说是国公府的账,他们都和我发誓一定尽心尽力,也绝不外传。”   那三人自也不会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纷纷上来,又是一顿保证,只盼着能入了国公府当差,或是多得几个赏钱也是好的。   辅国公略一点头,带众人移步到了账房。   三个账房先生各自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拿起账本,看了一阵,便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   辅国公府的账房见到这个阵仗,有些发懵,上去抢也不是,不抢也不是,只得苦着脸对辅国公道:“国公爷,这……”   钟义随手拖了个凳子过来,把他往上一摁:“你就坐会儿,歇歇吧。我们查账。”   那账房一听,‘腾’地一下便自椅子上跳了起来。一看众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忙拱手赔笑道:“老爷夫人们都站着,我一个下人,怎么好独自坐下。折煞了,折煞了。”他一道说,一道慢慢地往账本边靠:“这些账本向来都是由我整理。旁人怕是不好上手,还是我来吧。”   他的手刚伸出去,便被一本账本挡住了。   宋珽拿着那本刚翻开几页的账本,冷眼看着他:“避嫌。”   其中一位账房也顺势应和道:“这位先生啊,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们陈记米铺,大江南北都有分店,年底一股脑地将账交到我这,我都能给他理清。更何况一个府邸的公账?放心吧,没什么不好上手的。”   那账房先生见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焦灼地于一旁立着。   那三名外头来的账房细细盘算了许久,起初时还都是一脸轻松,但随着盘点的账本越多,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到了最后,终于有一人率先起身,与坐得近的一位账房耳语了几句。   另一位见状,便也凑了过来。三人低声探讨了一阵,终于还是那位陈记米铺的拿了一堆账本,走上前来,对众人一拱手,略有些为难道:“诸位贵人,这账……”   老夫人也曾经主过中馈,见他这幅神情,便知道账里定是有什么问题,想必是那几百两银子的亏空,遂道:“先生但说无妨。”   那账房迟疑一下,慢慢道:“账中有不少对不上的地方,亦许多可疑之处,像是……人为改过账册。光我们三人查得这些账里,便有上千两银子的出入。”   众人听了,皆是一惊。   “不是说几百两银子么?怎么会有上千两?”辅国公一脸的不可置信,怀疑道:“你们是不是查错了?”   孰料,那账房却坚持道:“国公爷,这上千两,还是我们大致估出来的数。若是所有账本都查完了,只会多,不会少。”   他生怕众人不信,便又道:“诸位若是不信,我等可以将有出入的账分别列出,诸位一看便知。”   他说着,便自一旁取了笔墨,与另两位账房坐在一处,一一落笔。   不多时,宣纸上便列出了数十行来。   辅国公凑上前看了一眼,觉得不似胡言,便对老夫人道:“夫人,这——”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我许多年不管中馈了。这公中的账,一直是二房夫人在管,不若问问她吧。”   陈氏心下骇然,忙连连否认道:“我自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她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在那三个看似最可欺的账房身上,指尖一抬,厉声道:“一定是他们,是他们构陷我!”   宋珽敛眉,冷声道:“那还是令户部员外郎们前来查账吧。”   “家丑不可外扬。”老夫人沉默着看了看账房们列出的条例,半晌叹息道:“既然账上有问题,那就搜下去吧。”   陈氏面色一僵,似乎是想反对,但看着眼前一双双怀疑的眼神扫过来,已经没有她辩驳的余地,便也只能低头不语。   搜不出来什么的。   毕竟,她捞到手的银子,大多也都投出去变成了田庄和铺子,或是放了出去收利钱。契子也都埋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再怎么搜,还能掘地三尺不成?   她这样想着,面色便平静了几分,只冷哼了一声,做出一副清者自清的样子,于一旁立着。   因着是去二房夫人那里搜东西,跑这一趟的人,便由钟义改做了老夫人身边的听荷与听雨两个大丫鬟。   她们匆匆地去了,半晌,方一人拿着一个木匣子回来了。   听荷率先将手中的木匣子一敞,对老夫人福身道:“回老夫人,里头装得都是银票。奴婢大致点了一点,有数千两之多。”   “这不可能!”陈氏瞪大了双眼,一抬步,便要合身扑到那匣子上去。   旁边的丫鬟赶紧拉住了她,陈氏还嚷嚷着不信,但目光一落在另一位大丫鬟听雨的身上的时候,顿时便僵住了。   听雨手上也拿着一个小木匣子,却比听荷手上的要旧上许多。甚至,还隐隐有一股子泥土气。   她的眼睛慢慢瞪大了,这,这东西明明只有她一人知道,连自家夫君都不曾告诉过,怎么可能就这样被翻出来了。   而在她不远处,宋珽则冷眼看着听雨手中的小木匣,目光平静无波。   这东西,自然是他令影卫自地下掘出来,放在陈氏房中的。   上一世,他令人了结了陈氏。这只盒子便也随着陈氏的死,一直深埋地下。   直到多年后某一日,辅国公府中大兴土木,才无意中将这个匣子给掘了出来。   上一世,陈氏将这只匣子藏到她死。而这一世,匣子里那些她最珍爱的东西,反倒会亲自将她送上绝路。   在陈氏的尖声阻止中,听雨将小木匣子打开了,又将里头的东西一张张地拿了出来,放在了一旁堆积着的账本上,确保每一个人,都能看清楚。   田庄、商铺、宅子,各种房契堆在一处,竟也铺满了大半张花梨木桌面。更致命的是,上头清清楚楚,写得都是陈氏的名字。   陈氏出身并非显贵,她当年的嫁妆、这些年的体己加起来,能不能买下这些东西,众人心中自有定数。   一时间,看向她的目光都古怪了起来。   “家丑,还真是家丑——”辅国公连连摇头叹气。   “家丑,便家法处置。”宋珽冷声道。   陈氏一听,知道是躲不过了,忙‘噗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嚎啕道:“我真是猪油蒙了心肝,一时间鬼迷心窍,才做出了这等事。”她说着又跪爬过去,抓住自己夫君的袍角,啜泣道:“老爷,您就看在我为您诞下了嫡子的份上,让国公爷与老夫人饶我这一回吧——”   听到她提起嫡子,宋家二爷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对辅国公道:“大哥,她也是一时起了贪念。有错是当罚,可这一顿子家法下去,可就全没了当家夫人的脸面。未来在妾室,乃至丫鬟小厮那里都抬不起头来。要不这样,我差人将这些房契折了现银。其余亏空,从她的嫁妆里还上,这件事,就压下吧。”   “这——”辅国公也有些犹豫。   正当举棋不定之时,听雨却轻轻咦了一声,自匣子底下又拿出一张东西来:“这里头还有夹层,夹层里,还有这一张条子。”   她是个不识字的,便将东西交到了老夫人手里。   老夫人草草看了一眼,一双手便颤了起来。   辅国公见势不对,赶紧拿过那张条子,仔细地读了下去。   这不读还好,一读,额角顿时青筋直跳。   宋二爷忙问道:“大哥,上头写得什么?”   “你娶回来的好媳妇!你自己看看!”辅国公大喝一声,将条子劈头盖脸地丢了过去。   宋二爷赶紧接住了,下意识地念道:“庚子年腊月初三,收二房夫人纹银二百两——”   他念至此,也是一脸震惊之色,扭头看向陈氏:“你——”   “不!这条子不是我的!我怎么可能让他写这种东西!”陈氏双眼大睁,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做过的事情,像是一张巨网,对她兜头罩下,直至灭顶。   她慌不择路,下意识指着一直跪在地上不敢做声的熬药小厮厉声道:“这一定是他串通了别人,来构陷我的!”   辅国公强忍着怒气,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小厮:“说,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有些发懵,他是个识字的,但确没写过这样的条子。   但如今听得陈氏将事情都推到了他身上,自知不活,且他本身也并非善类,索性一口咬死道:“不错,是二房夫人给了我的银子,让我在世子爷药里添东西!她盼着世子爷早死!”   老夫人听他这样一说,几乎气的晕厥过去。听荷与听雨赶紧将东西丢下,一左一右地给她抚着胸口顺气。   辅国公也是一脸铁青。   宋二爷愣了半晌,最后转过视线看了陈氏一眼,终于长叹一声道:“夫人,你若只是为了一些银钱,倒也罢了。你如今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保不得你了。”   陈氏目光剧颤,疯了一般挣扎起来:“不,我没有,我没有写那张条子,是旁人构陷我的!是他们构陷我!”   时至如今,却已经没人听她的话了。   辅国公铁青着面孔,一道说着家门不幸,一道令钟义将太医与账房先生等外人送出了府门。又令人将熬药的小厮与府中和陈氏勾结的账房拉到庭前乱棍打死。   再将一应丫鬟小厮也都遣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个精壮婆子,压着陈氏不放。   宋二爷念着陈氏给他生了一个嫡子,不忍看此后之事,便也早早地告辞了。   陈氏犹在挣扎,绝望地像一只困兽。   辅国公并不看她,只与宋珽商量道:“我们辅国公府,留不下这种蛇蝎心肠的妇人!只是家丑不可外扬,以为父所见,不如鸩杀之后,对外报个病故。珽儿你意下如何?”   在陈氏凄厉的嚎啕中,宋珽冷冷吐出一字:“可。”   辅国公略一点头,婆子们便端来了毒酒,对陈氏道:“夫人,请用酒吧。”   陈氏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酒杯,疯狂地挣扎着往后仰,口中犹哭叫道:“你们,你们不能杀我,我是二爷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是他们构陷的我,我没写条子——”   “那就怪不得老奴无礼了。”那粗使嬷嬷得了主子的命令,手下更不留情,掰开了陈氏的嘴,便将那鸩酒对着她的口中强灌下去。   挣扎间,酒液泼溅出来,淌在她华贵的织金衫子上,留下一行又一行淋漓的水渍。一整壶酒灌下去,她的领口便湿得,像是刚从湖里捞出来似的。   陈氏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口鼻中慢慢涌出血来,面色也逐渐变得青灰,她的身子扭曲地抽搐了一阵,渐渐没了动静。   嬷嬷们对视一眼,慢慢放开了手。   陈氏的身子便应声倒在那一地的账本上,倒在她最喜爱的田庄、铺子的房契前,不再动弹。   宋珽始终未曾多看她一眼,目光,只遥遥落于远处覆了日光的琉璃瓦上。   一只小鸽子正于那瓦上,悠闲地来回踱步。仿佛是听见了里头的响动,便也扭过头来,遥遥地望向此处。当看到陈氏倒在尘埃中的身子后,小鸽子轻轻扑了扑翅膀,飞离了屋脊。转瞬,便消失在了碧空尽处。   上一世里,为了钱财害死沈陶陶的陈氏,终于还是死在了自己的贪念上。   而那些一直立在旁侧,沉默不语的太医们,则会将陈氏之死的真相,一路带到宫中,带到所有勋贵的耳中。   曾经令人背负着污名枉死的陈氏,如今也死在了污名之下。   不同的是,永远,也不会有人替她洗脱她的罪孽与恶行。   这世间,有轮回,也有因果。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64章 丧事   繁华热闹的燕京城主街上,江菱正挽着沈陶陶一路往前走。   她手里拿着几块清凉的绿豆糕,一道吃着,一道笑着与沈陶陶说话:“之前你说的那个泥人摊子在哪啊?我还想找他给我捏个‘五虎上将’。”   “是是是,你就是捏‘十八铜人’也由你。”沈陶陶也笑着透过人群缝隙往前张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快到了。就是不知道他今日开不开摊子。”   江菱听她这样一说,忙左右望了一望,倒没看见沈陶陶说得摊子,只见人流如梭,摩肩擦踵,便放下心来,笑道:“今日街上这么热闹。生意肯定不少,不开摊子怎么行?”   她想了一想,又嘀咕了一句:“不过今日街上的人,似乎也太多了些。”手上,也顺势将沈陶陶挽得紧了些,生怕被人潮冲散。   两人一道往前走了一阵,便能隐隐约约看着王老四的泥人摊子了。   王老四刚捏完一个泥人,正闲着,一看见沈陶陶,想起是那日里出手阔绰的小娘子,顿时也来了精神,远远便招呼道:“姑娘今日想捏点什么?”   江菱一听,赶紧拉着沈陶陶走上前去,对王老四道:“我要一套十八……呸,一套五虎上将!”她说着,又扭过头去,问沈陶陶道:“你要点什么?”   沈陶陶想了一想,便道:“我桌上已经有一只狸奴了,但是看着孤孤零零,怪可怜的,不如再捏一只——”她本想说再捏一只狸奴,但想起了那泥人猫的原型是来自猫兄,再捏一只,总感觉有些奇怪,便改口道:“再给我捏一只大黄吧。”   “好嘞!”王老四应了一声,一道拿了坨泥巴揉着,一道与沈陶陶扯着闲话:“姑娘,今日你的夫君没跟来啊?”   江菱正吃着绿豆糕,听到这句话险些给呛着,瞪大了眼睛看向沈陶陶道:“夫……夫君?”   沈陶陶的耳尖微红,生怕江菱误会了,忙开口道:“你可别乱说,他,他可不是我的夫君。”   她生怕王老四把宋珽给抖了出来,赶紧拿出一锭银子给他,像是对王老四,又像是对江菱道:“近日里日头愈发的厉害了,我们还是先找个茶馆子坐坐,等摊主捏完了再来取。”   说着,她便赶紧带着江菱往就近的一个茶馆里走。   江菱没反应过来,被她拉到茶馆里坐下,还没开,小二便迎了上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沈陶陶赶紧道:“两碟子时令点心,一壶茶水。”   “好咧!”小二应了一声,疾步下去,没一会儿,便将她们点的东西送了上来。   江菱拿起一块桃酥,咬得咯吱咯吱响,还不忘好奇道:“方才那摊主说你的夫君?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夫君了?”   “你听他胡说。”沈陶陶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忙低下头去拿了杯茶水做遮掩:“没有的事。”   江菱刚开口,正打算再追问几句。但随着茶馆外头的竹帘子一响,一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大声谈笑着自外头进来,嗓门大得,将江菱的嗓音彻底盖过了。   “今日燕京城里怎么这么热闹?”   “哟,你连这都不知道?”   “我这几日忙着和楚楚姑娘吟诗作对呢,哪里有功夫管这些闲事?”   “吟诗作对?就你?”   同行的几人一同大笑起来。   江菱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真烦’,便招手对小二道:“结账!”   小二忙走了过来,赔着笑道:“姑娘,香茗一壶二十文钱,点心两碟一钱银子,统共是一钱二十文,承惠了。”   江菱自袖中掏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了声‘不用找了’,便率先站起身来。   沈陶陶便也将手中的茶碗往桌上搁去。   恰在此时,那一行公子哥们笑罢,又说道:“不逗你了。今日燕京城里那么热闹,还不是辅国公府出了事。”   沈陶陶拿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在半空中停住了。   “什么事?”其中一人疑惑道。   开口的那人将折扇打开,故作风流地叹息道:“丧事。辅国公府里死了人,今日正发丧呢。”他摇着折扇,慢慢说着刚听来的见闻:“听说,还是病故。”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嘭’地一声响。   却是沈陶陶手中的茶碗自掌心上跌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淋漓的茶水四下溅开,江菱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旋即一抬头,见沈陶陶愣愣地立在远处,裙裾被茶水溅湿了一片,忙上前去拉她的手,关切道:“陶陶,你怎么了?”   沈陶陶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一双眼圈却先红了。   她倏然躲开了江菱的手,疾步便往门外跑去。   “哎?陶陶?你等等我——”江菱喊了一声,也忙追了出来。   但就是这前后脚的功夫,沈陶陶已攀上了门口一辆揽客的马车。她胡乱从袖口里抓了一把碎银子给车夫,也不管究竟有多少,只胡乱重复道:“辅国公府!快去辅国公府!快!”   江菱赶到的时候,只见到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携着滚滚烟尘急急而去。巨大而凌乱的马蹄声,将她的焦急的呼喊声掩盖。   沈陶陶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上,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目光剧烈地颤抖。   方才那些公子哥的嗓音似乎还环绕在耳畔,但其余的话语,却皆是模糊了。唯独三个词,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脑海中。   ‘辅国公府’,‘发丧’,‘病故’,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自心尖剜过,一点一点地,带来麻木的痛感。   这三个词,上一次出现在她耳畔,还是上一世里,她还是宋珽夫人的时候。   彼时,她正在自己的房中绾发,还是丫鬟们自外院里带来的消息,说是宋珽病逝了,让她去堂前守灵。   她还记得,自己只是稍稍愣了一愣,心湖中略有一两丝涟漪泛起,旋即便又平复如初。只将自己盘发的簪子换成了白玉的,又在鬓边戴了一朵素白的绢花。   一直到褪下素日里的华衣,披上苍白的斩衰时,她的内心一直极平静。没有半分新寡之人的哀恸。   她甚至还记得,随着丫鬟们去灵堂吊唁时,听见四周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心中唯一的想法却是——宋珽这一死,无论对旁人还是自己,都是个解脱。   上一世,他们顶着夫妻的名头,尚且如此。   这一世,没有那一层婚姻缚着,她更应当对宋珽的死无动于衷才是。   是应当无动于衷才是。   沈陶陶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在心中反复强调着这句话,却又慢慢地低下头去,以袖口胡乱揩了一把眼角。   马车前行的速度逐渐放缓,终于在辅国公府门前停下。   沈陶陶下了马车,第一眼,便看见缠在两边石狮子上的白幔,再略一抬头,又望见牌匾前一连串的白灯笼垂下,身子便是微微一晃。   ‘吱呀’一声,府门自内打开,套着一身丧服的钟义自里头出来,看到沈陶陶,忙笑着招呼道:“沈女官,今日也是来寻世子爷?”   沈陶陶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丧服,又移上目光落在他那张笑得灿烂的大脸上,最后,才有些无所适从地慢慢问道:“世子爷?宋珽?他不是——”   钟义素来是个心大如桶的,一时间也没能回过她话里的意思来,只将府门敞开,一道示意小厮过去通传,一道笑着将沈陶陶往后花园里引:“今日花厅里人多眼杂的,沈女官你还是先去后花园里逛逛,世子爷一会就来。”   听了这话,沈陶陶也明白过来,那病故的并不是宋珽,一颗高悬的心,也渐渐放下了。   她苍白的面上回了血色,便也轻声问道:“听闻辅国公府今日发丧,是哪位去了?”   钟义大大咧咧地答道:“是二房夫人,你不认识的。”他十分自来熟地继续说着:“沈女官,你平日里喜欢用什么糕点?我让小厨房一并给你送来。这几日府里要开水陆道场,小厨房里点心可多了!只要你报上名字,我钟义肯定给你找来!”   钟义说了一阵,见身后始终没人应声,便忙停了步子,回头望了一眼。   却见到沈陶陶目光有些散乱,不知在想些什么,足下步子却不停,险些就要绊到一旁的石凳上。   钟义吓了一跳,忙招呼她在石凳上坐下,又唤了几名侍女过来陪着她,这才风风火火地跑去厨房给她拿糕点去了。   沈陶陶独自端坐在椅上,略有些出神。   二房夫人,陈氏,她何止是认识。   甚至上一世里,她还得管陈氏叫一声‘叔母’。而最后,她也是死在了这位‘叔母’手上。   陈氏如今死了,她自然不会有半分难过,只是觉得奇怪。   上一世中,直到她死,这陈氏都还活得好好的,也从未听说过有害过什么大病。   这一世里,怎么就如此突兀地死了?   她隐约觉得不对,正细细地想着,刚要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条头绪来的时候,钟义的大嗓门又响在耳畔:“点心来了!”   他迈着大步走过来,将几碟样子精致的点心放在沈陶陶眼前的石桌上。之后,又特地拿了一只玉壶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邀功似地咧嘴笑道:“沈女官,这玉壶里的,是我们府中珍藏的‘葡萄酿’。这可是我们国公爷自西域的客商那买来的,府中统共也没多少。今日发丧,才拿了些出来待客,我给你顺了一壶来。”   沈陶陶没细听他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被他这一打岔,方才刚想到的头绪也都断了,心中一片烦闷。   但钟义毕竟是好意,她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顺手接过钟义的玉壶,斟了一盏,一道慢慢品着,一道继续想着方才的事情。   这葡萄酿入口微酸,果香浓郁,色泽深红,倒与夏日里的冰镇酸梅汤有几分相似。   沈陶陶心中想着事,倒也没太留意,就这样一盏接着一盏地饮了下去。 第65章 入怀   宋珽自钟义处得知了沈陶陶来府的消息,立时便将花厅中的待客事宜转托给三房的宋钰,自己匆匆赶至后花园中。   时已至黄昏,一枚红日于辅国公府上屋脊上落下,碎成漫天金红色的余晖。   沈陶陶独自一人坐在园中的石凳上,以手支颐,低垂臻首,尖巧的下颌往下轻轻地一点一点,像是困倦已极。   而石桌上,一只玉壶倾倒,壶嘴上,却没有半滴酒液涌出。   宋珽敛眉,疾步走上前去。   钟义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西域客商那买来的葡萄酿,是辅国公的心头好,连知己来了都只舍得拿出一壶对饮。如今又怎么可能慷慨到拿到花厅里待客?   这玉壶里的葡萄酿,是府中奴仆根据方子酿制的。用的底酒是最烈的烧刀子,寻常壮汉都干不下几碗,女眷们,更是只能小口抿上浅浅一盏。   沈陶陶独自饮了一壶,不晓得要醉成什么样子。   宋珽立在沈陶陶身前,垂眼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雪腮微红,长而密的羽睫垂落,纤细的长睫末端,染了橘红色的落日余晖。随着呼吸起伏,长睫轻颤,那一点暖色的光晕,也缓缓升起,星火般轻盈一晃。   沈陶陶慢慢睁开眼来,一双水眸迷迷蒙蒙,带着酒醉后的慵然,似湖面上笼了一层淡淡的水烟。   她只觉得眼前的场景,都似沉在光影迷离的水底一般,朦胧而晃荡。   似乎有人立在她的眼前,微微垂目望着她。但无论她怎样用力地撑起眼皮,都看不清身前之人的长相。   日头终于彻底地落了下去。   前院的水陆道场也渐渐起了,道士做法的声音一直遥遥传到了后院里头,余波不歇。   沈陶陶不晓得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耳畔闹哄哄的,像有人在唱大戏。而眼前人的长相虽然还是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但是他身上的衣服倒是看出个大概来。   古怪而素淡,看着不像是常服。   她的脑海里混混沌沌的,想了半晌,倒也总结出一个答案来——是一套青衣们常穿得戏服。   她踉跄着站起来,扶着一旁的青石桌子勉强立住了身子,弯着眉眼对眼前的‘戏子’笑道:“你,你会唱什么?牡丹亭可会么?”   宋珽本想去扶她,但看她立稳了,便又收回手来,淡声道:“不会。”   沈陶陶抬了抬眼睛,看着似乎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拜月亭会么?”   宋珽依旧是淡声答了一句:“不会。”   “汉宫秋呢?”   “不会。”   “窦娥冤呢?窦娥冤总得会吧?”   “不会。”   沈陶陶酒意上头,被他这一连串的不会答得发晕,伸手揉了揉额际,轻声问道:“那你会什么呢?”   宋珽垂目望着她,知道她是真的醉了。本想令侍女送她去客房歇息一晚,但对上那双酒醉后水光盈盈的杏眼时,心湖却是微微一澜。不知为何,终是放轻了嗓音答道:“会弹琴。”   “弹琴好啊。”沈陶陶点点头,又在石凳上坐下了:“我好久没听人弹琴了。”   宋珽默了一默,对一直立在一旁看傻了眼的钟义道:“把我的琴拿来吧。”   钟义这才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疾步下去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抱着一架七弦古琴疾步而来。继而又小心地将古琴放在了宋珽身前的青石桌面上。   宋珽遂于石凳上坐落,指尖轻搭在弦上,略试了试音。   这架古琴是桐木制连珠式七弦琴,镶十三玉徽,具绵密梅花断。指尖轻试之下,音色淳厚古朴,有金石韵。   沈陶陶便也挪了几步,坐在他旁侧的石凳上,托腮静静听着。   夜凉如水,四面萤火微起,琴音自他修长的手指下净水般流淌而出,一曲鸥鹭忘机清如溅玉,颤若龙吟。   泛音淡远之致,起转空灵,如天光云影,淡淡而收。   这首曲子曲意淡薄,琴音舒缓。沈陶陶酒意微涌,更觉得恍若置身一叶扁舟之上,四面波光微晃,水中星河斗转,眼前抚琴的男子面容清隽,手指修长白皙,玉石一般,美好的似古卷中绘着的谪仙。   她往宋珽的方向倾了倾身子,眉眼微弯,嗓音低得像是喃喃:“小郎君人长得俊俏,琴弹得也好。不如,不如……”   她的嗓音轻了下去,臻首微低,托腮的手也慢慢垂下了。身子轻轻一斜,往旁边倒去。   宋珽怕她摔在地上,下意思地伸出手去,将她的身子往回轻轻一揽。   未曾想到,沈陶陶又醉又困,身上没有半分力道,这一揽,便将人揽到了自己怀中。   她的身子娇软,一团软云似地躺在他的臂弯里,臻首轻垂,枕在他的肩上。一把缎子似的长发散开,流水般地自她圆润的双肩上倾斜而下,发梢落在他的膝上,带来些微的痒意。   宋珽的身子僵住了。他两世里,都从未与女子这般亲密过。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松手,还是收拢指尖,将人揽得更紧一些。   沈陶陶却丝毫不知宋珽心中的挣扎,她睡得沉了,羽睫轻垂,呼吸均匀,乖顺的,像一只收拢了翅膀的小鸽子。   庭院内静了良久,只能听见依稀的虫鸣。   钟义傻站在一旁,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似的,许久才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艳羡。   宋珽这才恢复了几分神志,指尖轻轻一抬,似乎是想将怀里的人送去厢房歇息。但他的刚一动作,怀里的沈陶陶便皱了皱眉,长睫轻轻一颤。像是睡得不舒服一般,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又往他怀里挨了一挨,自顾自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复沉沉睡了。   宋珽的指尖顿住了,良久才缓缓垂下,哑声道:“去拿件大氅。”   他将嗓音压得极轻,唯恐吵醒了怀中的女子。   钟义也会意,立即颔首去了,不多时,便从宋珽房中取了一件鹤氅给他。   宋珽无声地将鹤氅抖开,轻轻披拂在沈陶陶的肩上。   他的鹤氅宽大,披在沈陶陶的身上,便将她的身子掩住,只露出一张净白如瓷的小脸。   鸦青长睫下,雪腮微红,双唇更是红得仿若涂脂,令人心颤。   宋珽阖目不敢多看,但方才的惊鸿一瞥,却仿佛深深刻在记忆中一般,无法忘怀。   而沈陶陶身上,淡淡的馨香还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端,烟雾一般,靡靡不散。   仿佛只是一只小鸽子,轻盈地飞过心湖,用翅膀微点水面,但不知为何,却掀起万丈狂澜。   良久,他再度垂目,轻轻望向怀中的女子。   靡靡月色下,她的睡颜恬淡而柔和,乖巧得没有半点防备。   两世中的记忆在此刻慢慢交汇,又流散在清凉的夜风之中,似一场幻梦。   但愿沉醉,不复醒。   ……   在宋珽接过鹤氅的那一刻,钟义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他很知趣地走远了些,抱着手臂走到了府门口,打算就在府门外守上一夜。   他刚推开府门,便听见少女的嚷嚷声自门缝里挤进来,像是倒水似的哗哗涌进耳中:“你们把陶陶怎样了?别以为你家主子是辅国公我便怕你们!若是你们敢扣押女官,我明日,不!我连夜就让我爹一本折子参到御前!告你们个谋害朝廷命官!”   夏夜里她的声音传得格外的远,钟义骇了一跳,赶紧把府门一关,大步走上前去,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别喊了!再喊下去人都被你吵醒了!”   “吵醒了又怎么了?”江菱瞪着眼睛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快将陶陶还我!”   茶馆里,沈陶陶匆匆上了马车就走了,自己都不晓得她去了哪。这沿路问了一整日,才问到马车是停在了辅国公府门口。   这哪有休沐日上赶着去上官府上的?定是这宋珽又寻了什么由头为难了陶陶!   她左右看了看,见如今都入夜了,心中更是焦急,索性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陶陶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你们将她困在府里一晚上,明天外头会怎么传?你们这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钟义也瞪着她,又想嚷嚷又不敢纵着自己的大嗓门,只能十分难受地压着嗓音道:“我信我家世子爷,他明日一定有法子,不会让沈女官名声有损。”   “你信他,我可不信!”江菱作势要去擂门:“我要带她回宫!”   钟义没法子,赶紧往门口一站,把她拦下,一急眼,便也说了实话:“沈女官已经睡下了!”   “别在这花言巧语,快将——”江菱说到一半,倏然瞪大了眼,磕磕巴巴道:“睡,睡下了?”   钟义点头,哼了一声:“这可不是我们辅国公府不放人,是沈女官真的已经睡下了——不信你明日自己问沈女官!”   他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似作伪。   这句话,对江菱的冲击实在过大,她愣了半晌,才慢慢收回了手,木着脸点了点头,浑浑噩噩地往回府的路上走。   待她走出老远了,才被雷劈一般地醒过神来,倏然想起了王老四那一句话‘姑娘,今日你的夫君没跟来啊?’。   夫君?睡下了?   她都知道了些什么! 第66章 酒醒   翌日清晨,日头自辅国公府屋脊上攀起,夏日里特有的耀目日光一寸寸地自地面上移过,慢慢落在了沈陶陶的面上。   沈陶陶略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只觉得脑中一胀一胀,尽是宿醉初醒时的钝痛。   在这钝痛里,她隐约想起,昨日里似乎是来了辅国公府,又在后花园中坐着等宋珽,之后,之后的事情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忍了忍脑中的胀痛,缓缓睁开眼来。   眼前亮得惊人,并不似在房内,一片明晃晃的白光刺得她低下头去。   旋即,她听见头顶上有微哑的男声:“醒了?”   沈陶陶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来,一张熟悉的脸孔旋即映入眼帘。   宋珽正微微垂眼望着她,面上似乎难得地有了一些疲惫之色,一双窄长的凤眼似深湖微澜,翻涌着令人看不清的情绪。   沈陶陶睁大了一双杏眼,颤声道:“登……登徒子!”然后她赶紧把人往外一推,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还好,自己的衣服倒还是好好的,就是不知道为何,身上多了一件宽大的鹤氅。氅上带着清冷的雪松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松松垮垮地坠下,一直散落到腰间,散落到宋珽的臂弯上。   沈陶陶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窝在宋珽的怀中,自己另一只手,似乎还紧紧地抓着宋珽的衣襟。而宋珽正低垂着眼,神情略有些复杂地深看着她。   她本就残存不多的酒意,被这一吓,也彻底的吓醒了。   昨夜里的记忆,也像是洪水一般,猛地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她想起了自己醉酒后,把宋珽当成戏子,非要听他唱戏,还要听牡丹亭,听拜月亭,听汉宫秋,听窦娥冤。   宋珽说不会唱戏,自己便非要拉着他弹琴。   宋珽当真弹了一曲‘鸥鹭忘机’,自己还凑上去,与他说——‘小郎君人长得俊俏,琴弹得也好。’。   沈陶陶想起这句话来,一张净瓷似的小脸,立时红透了,烫得惊人。她恨不得如同鸟类将头埋进翅膀里一样,也将自己的脸埋进衣服里,再不见人了。   但她略一低头,差点撞上宋珽的胸膛。一愣之下,瞬间惊觉过来,自己好像就这样窝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肩膀睡了一整夜。   那一句登徒子,仿佛像是被夏风吹了回来,狠狠拍在她自己的脸上。   这怎么看,都是她才是登徒子,还顺道轻薄了宋珽。   沈陶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捂着红得几乎要滴血了的面孔,疾步便往府门外跑。   宋珽敛眉起身,一把握住了她的袖口:“你这样出去,明日燕京城里会怎么传?”   沈陶陶被他握住袖沿,被迫停下了步子,但是仍旧是捂着脸不肯回头看他,似乎窘迫得连话都说不来。   宋珽轻叹一声,取下自己的玉簪,为沈陶陶将散下长发束起,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这一绾,他才发觉,沈陶陶就连那小巧圆润的耳垂都已经红透了,似一枚深秋里熟透了的瓜果,引人采撷。   宋珽微微一窒,侧过脸去,淡声道:“我令钟义去备一辆没有辅国公府徽记的马车,送你回宫。”   沈陶陶仍旧捂着脸不说话,只是在原地站了良久,才小小地,微微地点了点头。   辰时未至,一辆马车便于昨日前来吊唁的马车们一道驶离了辅国公府,直至宫门前方才停下。   沈陶陶回到女官寓所的时候,江菱刚换好了女官服饰,正准备去尚籍司当值,见她进来了,便停住了步子,下意识地招呼道:“陶陶,昨日你让摊主捏的大黄,今日一早我帮你拿来了,就放在桌上。”   沈陶陶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魂不守舍地一点头,进了内室慢慢洗漱着。   江菱看她这幅样子,心中顿时泛起几分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压低了嗓音道:“昨日……你在辅国公府过夜了?”   沈陶陶一听,耳背全红了,赶紧放下东西上了榻,拉过被子盖过头顶,将自己整个人都遮住,紧闭着眼睛只当做没听见。   江菱见状,也是心知肚明了。想了一想,便在她的榻边坐下,心中总感觉像是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一样不是滋味,但最终还是担忧占了上分,放低了嗓音道:“陶陶,你今日从辅国公府里出来,没被人看见吧?”   沈陶陶在被子里独自闷了一阵,终于还是应道:“没,我是坐马车回宫的。”   江菱这才放下心来,托腮道:“那我三年后,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   沈陶陶一听,赶紧将手里的被子放下,对江菱道:“谁要嫁给他了?你别乱想——”   江菱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笑着揽了她的肩膀道:“和我有什么好保密的?我还能给你出去乱说不成?”   她看了看沈陶陶通红的脸色,忍不住感叹道:“我又不是什么老古董,你要真是喜欢人家了,我也会不拦你。”江菱砸了咂嘴,认真分析道:“宋珽这人吧,出身世家,长得也算不错,对你也还不赖。记得上回李贵妃那事,我满宫找不着你,最后还是宋珽冒着大雨一座宫室一座宫室地寻你,把你从李贵妃那带了出来。”   她笑着揶揄道:“我都不拦着你了,就问你讨杯喜酒,你还不肯,不带这么小气的啊?”   沈陶陶的面色愈发的红了,刚想开口辩解。   但江菱一扫外头的天色,瞬间便从榻边站起,也顾不上看沈陶陶,只匆匆忙忙地往外头赶:“光顾着说话,都这什么时辰了。倒时候去晚了,尚藉女官又要罚我洗砚台。我先走了啊——”   她的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口。沈陶陶支起了大半个身子,看见她连人影都跑没了,只能又抱着被子坐回了榻上。   江菱的话似乎还犹在耳畔——‘宋珽这人吧,出身世家,长得也算不错,对你也还不赖’。   抛开一切偏见来看,江菱说的,似乎并没有什么错。   那究竟是错在哪里了呢?   她愣愣地想着,若说是为了上一世的事情,始终在心中存有芥蒂的话,她之前也曾与宋珽说过,‘人死如灯灭,真有什么亏欠,也都烟消云散了。’   况且如今陈氏已死,宋珽也不复上一世中的冷漠,即便嫁过去,也不会重蹈当初的覆辙——   她想到此,面上倏然一烫,旋即立时回过神来。她在想些什么?没事想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赶紧起身,打了盆水洗了洗脸,在心中暗暗自默念道,一定是昨日的酒太烈了,导致她如今都有些昏沉,不甚清醒。   是了,她一定是宿醉未醒,有些迷糊了。   沈陶陶这样安慰这自己,又合衣在榻上躺下,但无论如何辗转反侧,都无法睡去,各个念头仿佛打架一般往外头冒,令人很是心烦。   她没有法子,只得又披衣起身,打算出去在近旁走走,略散一散心。   打定了主意,她便行至铜镜前,想理一理睡了一夜后蓬松的长发。   这一照,便是微微一愣。   她此刻盘得并不是素日里惯常盘得百合髻,而是一个更为简单些的,叫不出名字的发髻。而盘发用的簪子,也是一支未曾见过的。   沈陶陶下意识地将盘发用的簪子抽出,将发髻散开。   一支羊脂玉簪子静静地躺在掌心中,色泽温润,形态古朴。   沈陶陶看了半晌,觉得有些眼熟,又往深里想一想,这才记起,今日她的发髻似乎是宋珽绾的,用的,也是他的簪子。   手心上质地温润的羊脂玉簪子倏然便烫了几分,沈陶陶赶紧将簪子放在妆台上,打开了妆奁,也顾不上看里头是什么,只胡乱拿了一直簪子出来。   而她拿出的,正是那日里宋珽送给她的那支红珊瑚簪子。   沈陶陶愣了一愣,赶紧将簪子又放了回去。心虚一般,赶紧将妆奁一阖,掩饰似地拿了一柄牛角梳子,慢慢通着头发。   梳子一下一下地落在乌缎般的发上,仿佛能将心中的那一团乱麻一并理清一般。   日光自长窗里斜斜打入,落在她的周身。沈陶陶避光似地垂下眼,心中不自觉地想着——这世间之事可真是奇怪。   上一世里,她与宋珽明明是夫妻。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淡薄的像两个陌路人。甚至连得到他的死讯,亲手捧上他的灵位时,她的心中也没有半分波澜。   而这一世中,明明已经撕了婚书,入了宫,撇清了所有能撇清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宋珽却频频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留下不深不浅,却又无法磨灭的痕迹。   就像是一阵春风过境,当想仔细去探究时,已寻不着端倪。但忽有一日,兴起游春。岸边柳梢,池中涟漪,四处皆是他的痕迹。   她明明做了与上一世里相反的事,但不知为何,却还是一步步地,靠近了这一段她百般逃避的婚约。   她隐约觉得,自己快要重蹈覆辙了。   沈陶陶被自己这个想法骇了一跳,手中的梳子自发上坠下,被她拾起放在妆台上。   她端坐在妆台前,细细地将前世今生的事认真地梳理了一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她不能嫁宋珽,并不是因为他生得不够好看,也不是因为他家世不好,或是待她不好。   而是,他的身子骨不允许她再嫁一次。   重活一世的她清楚地知道,宋珽会在十年后溘然辞世。   她不想再给他捧一次灵位,送一次终。 第67章 交锋   想通了这一切后,沈陶陶面上的热度也渐渐消了。   翌日,也还是如惯常一般,去太府寺中当值。   宋珽依旧是比她来的早些,早已于案前坐落,听见她进来的响动,便略略停笔看向她。   即便是早已在心底打定了主意,但当宋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沈陶陶的面上仍是泛出了一层淡淡的薄粉,大抵是又想起酒醉那一日的事来,羞赧得恨不得掉头就走。   但这一走,反倒会将事情闹得愈发尴尬。   她只得微侧过脸去,略压了压心绪,装作若无其事一般于案前坐下,将带来的小泥狗子放在案几上,充当镇纸。自己则随手拿起一本书来,心不在焉地写起批注。   宋珽却没有再动过笔。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沈陶陶微红的面上。   他一直是知道沈陶陶生得好看的,但不知从何时起,竟生得这样夺人了。夭桃秾李,姿容姝丽,在这样春色凋零的夏日里,明媚的令人移不开眼去。   他看了许久,直到看得自己都觉得有些失礼了,才堪堪将视线移开,落在她正在研墨的手指上。   沈陶陶的手指修长白皙,水葱儿一般,指甲是珠贝般晶莹的淡粉色,于日色下色泽温柔。衬得指畔墨锭愈发浓黑,而宣纸愈白,仿佛连那用来镇纸的,摇头麰尾的泥狗儿都看好了一些。   他静静看了一阵,正满意地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却见临着沈陶陶书案的窗户口,慢慢升起一点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宋珽的目光一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聚在那处。   只见那东西往上拱一拱,又露出一小截麦色的肌肤,继而便是一双浓眉与一双较旁人更为黑亮的眸子。看样子,竟是顾景易半蹲在长窗下。   他来这里做什么?宋珽敛眉,却并未出声,只是借着起身将书籍放回书架上的机会,不动声色地离长窗近了一些。   他站得位置被窗楣挡住了大半,顾景易没望见他,倒是先看见了沈陶陶。一双黑亮的眸子顿时弯起。他似乎低了低头,自袖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十分精准地往沈陶陶正写着批注的书籍上一丢。   宋珽眉梢微抬,立时弃下手中的书籍,身子一倾,指尖一探,便将那丢来的东西攥在手中。   他本就立在沈陶陶身后,此刻身子微倾,便几乎与沈陶陶挨在了一处,半幅垂下的袖口,正落在她抬起的小臂上。   沈陶陶手一颤,指尖上握着的湖笔顿时落了下去,坠在刚写了一半的批注上。   墨迹如她面上的绯色一般,迅速晕开。   “世……世子爷——”他们挨得太近,沈陶陶觉得,宋珽的发梢都快拂落到她的面上了,说话便也有些不利索起来:“你,你做什么?”   宋珽已将攥着的东西收入了袖中,正垂手将她落下的湖笔拿起,放回笔洗之中。听她这样一问,略有些愣神。旋即却又不动声色地将湖笔放好,转手拿起了她用来镇纸的泥狗子,像是细细端详了一阵,半晌才轻声道:“这泥狗捏得倒是别致。”   沈陶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手里的泥狗子,也细细端详了一阵子,但始终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说别致吧,她觉得与宋珽放在桌上的那只小鸽子不相上下,也不知宋珽为何放着自己桌上的不看,非要大老远过来看她的。   在沈陶陶疑惑的目光中,宋珽将泥狗子重新放回宣纸上。又取了块方巾,将书籍上溅着的墨水吸去,这才提笔以朱砂在一旁批注被墨迹污染的字迹。   沈陶陶看了一阵,那双杏眼睁地愈发的大了,惊愕道:“世子爷,这本书一直在我手里,你都不曾看过,怎么知道上头原本写得是什么?”她顿了一顿,细细想了一阵,似乎是明白了过来:“这是根据上下文意,自己即兴补充的么?”   她只听说过即兴作诗,还从未听说过即兴替人补全古籍的。一时觉得新奇,便垂眼看了看宋珽写完的几行,由衷叹道:“补得真好,这几句我读了好几遍,都没读出突兀的地方。”   宋珽的笔势微微一停,垂眼轻望了她一眼,唇角慢慢勾起笑来:“你读不出突兀,是因为这本就是原文。”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地问道:“原文,你读过这本书?”   宋珽垂目,轻声道:“上一世中,闲来无事的时候读过。”   沈陶陶侧目看了眼书名,见是一本讲农耕的古籍,愈发意外了,感叹道:“都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你又不科举,却连农耕的书籍都读到了。这读得书,怕是不止万卷了吧?”   宋珽手中的湖笔微微一滞,书籍上便落下了一枚凝固的墨点,却又被他不动声色地破开,写出下一个字来:“兴许。”   他的确不曾科举过,但这本涉及到民生与农耕的书籍,在上一世中,对他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作为太子的得力之臣,他曾任户部侍郎,管辖过农耕水利,相关的书籍自然也读过不少。   至于她过,他如今甚至还能背诵如流。   只是这一切,他无法开口与沈陶陶言明。   宋珽沉默为她将墨迹所污之处一一以朱砂注明,便重新搁下了笔,回到了书架前。   他将方才随意放着的书籍拿起,却并不翻阅。只是借着书籍的掩饰,将袖口里的东西取了出来,细细端倪。   那是一块石头。   形状不圆不方,颜色不黑不白,怎么看,都像是路边随便捡来的一块。   宋珽敛眉,细细回想着方才的场景。   这块石头若是注了内力,正中眉心的话,兴许是能要人性命的。   但顾景易方才的力道,分明是没动内力,瞄准的,似乎也是沈陶陶正写着批注的书籍。以他的身手,自然也不至于丢歪。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捧着书籍,不动声色地将余光落在了窗口。   果不其然,他刚自沈陶陶书案前走开,顾景易便又自窗楣上伸出头来。这回,他可大胆了许多,将整张脸都露在了外头,嘴上还夸张地做着‘沈陶陶’的口型。   但沈陶陶正洗着方才沾了朱砂的湖笔,并未抬头去看。   顾景易挠了挠头,又蹲下去了一阵子。再站起来的时候,手上又拿了一块石子,不过这次,瞄准的却是沈陶陶正用着的笔洗。看来,是非要引起她的注意不可。   宋珽沉了面色,疾步走上前去,在顾景易将石头丢来的刹那,伸手将长窗一阖。   顾景易被料到宋珽会这么直接,只下意识地将头往后一缩,整个人往后跳了一步。然后就看见那扇窗在他眼前,狠狠地,带着千钧之势地,关上了。   沈陶陶也被这个响动惊了一惊,赶紧放下了正洗着的湖笔,抬眸看向宋珽。   见宋珽长身立于窗楣前,面色微沉,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宋珽听到她的嗓音,面色稍缓,只淡声答道:“没什么,外头风大。关了窗省的进灰。”   沈陶陶摸了摸自己耳畔的碎发,心中有些迷惑。她就坐在窗前,但一直都没察觉到有什么风进来,这连耳边的鬓发都没动上一动,这窗楣又开得这样的高,哪里能进什么灰尘呢?   但既然宋珽都这样说了,沈陶陶便也没去反驳他,只是略略点头,便又重新提起笔来。   这笔还没落到宣纸上,太府寺的大门便被人‘嘭’地一声推开。   沈陶陶骇了一跳,手里的湖笔险些又掉到了书籍上。幸而她反应的快,及时攥住了笔杆子,这才没能重蹈覆辙。   她刚抬起头,便看见顾景易站在门口,一身麦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油亮油亮,一口白牙也亮得反光。   他拧着浓眉,不悦道:“宋珽你什么意思?我来找陶陶,又不找你,关窗干什么,防贼?”   宋珽冷眼看着他,语声微寒:“左翎卫能有什么事,需要来请我太府寺的掌籍?”   顾景易一噎,旋即也反应过来,哼道:“左翎卫没什么事。我顾景易自己想请小女官出去吃顿便饭,这难道也归你管?”   宋珽眉眼更冷:“她在当值。”   顾景易倒也不在意,自来熟地搬了把椅子,直接往太府寺门口一坐,挑眉道:“那我就等她下值!我今日休沐,有的是时间等!”   他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椅子,得意道:“我也不进你太府寺,就坐在门外。这门外总不是你的地界,我也不等你。我等我的小女官,你管不着我!”   宋珽见状也不开口,只当着顾景易的面,抬手将槅扇也关了,复独自于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对太府寺外顾景易的大呼小叫,他始终不置一词,只冷着脸,如往常一般沉默地写着批注。   但不知为何,沈陶陶却倏然觉得有一股寒气直往脊背上钻,在这盛夏里,冻得她浑身一颤。   沈陶陶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指尖,左右环顾了一圈,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宋珽面上。   许是关了槅扇与长窗,隔绝了外头的日光,太府寺内稍显昏暗。   而在这半明半暗之中,宋珽的肤色愈发冷白,几乎要凝出一层薄霜一般。 第68章 生辰   沈陶陶搓了搓手臂,正想着应当如何解去这尴尬的气氛时,指尖倏然触到了袖袋里的东西,立时便回过神来。   这宋珽的簪子,如今还在她这儿呢。   她赶紧自袖袋里取出了簪子,双手给宋珽递了过去,轻声道:“你之前替我……”她没好意思说绾发,只能轻咳一声带了过去,含糊道:“你之前落在我这的簪子,我给你带来了。”   宋珽侧目望向她,轻抬起指尖,自她掌心中将簪子接了过去。   沈陶陶暗暗抬眼看向他,不知为何,宋珽的面色已经缓和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她微一愣神的功夫,宋珽已淡声开口:“顾景易那——”他停了一停,剔羽般的双眉深凝,似有几分不悦:“你要与他一同用膳?”   沈陶陶心中想着,顾景易这一顿饭,拖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执意不去,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她刚想点头,却瞥见宋珽微沉的面色,话到嘴边,便又临时改了口:“要不……不去了?”   话音落下,宋珽的唇角似乎也微微往上抬了一些,这美好柔和的弧度,化去了面上的凝霜覆雪的冷意:“我之前与你提过,顾景易是皇后党派,能少些往来,便少些是非。”   这是宋珽第二次与她提到顾景易背后的势力了。但皇后,对她来说还是太高太远,因此甚至都生不出什么恐惧之心。   她心中真正顾虑着的,是顾景易在门口大呼小叫的,若是将宫人们引过来了,明日里,不晓得会传出怎样的闲话。   她也是没法,只能与宋珽知会了一声,走过去将槅扇打开。   顾景易见她出来了,顿时收住了嗓子,爽朗笑道:“小女官,别管你那不近人情的上官了。现在就与我去‘醉八仙’吃一顿,如何?”   沈陶陶一听醉八仙三个字就头疼,唯恐宋珽也听见了,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他道:“今日太府寺事忙,脱不开身来,改日我做点心的时候,分你一份。”   “事忙?这太府寺还有忙的时候?”顾景易疑惑地嘀咕了一声,但听到点心两个字,面上又绽开笑来,爽快道:“成,点心我爱吃咸的。记得多放肉馅。”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抬手就要从袖袋里掏银子:“我可不白吃你的,我付银子,你可别舍不得放肉啊——”   沈陶陶赶紧止住了他的动作,也笑道:“这顿算我请你的。你今日既是休沐,还是早些回府歇着去吧。不然明日若有人约你打马球,你都没力气策马。”   “也是。”顾景易一拍脑门,似乎是打马球的想法占了上风,便也对她笑道:“那我先走了。”   沈陶陶生怕他反应过来,忙连连点头,看着他步履轻快地下了高阶,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走远了。   直到他的背影远得看不见了,沈陶陶这才略松下一口气来,回了太府寺中。   顾景易似乎是始终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这一整日里,都没有再找上门来。   她与宋珽之间,便也如往常一般,写写批注,喂喂狸奴,一整日很快过去。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的第二个休沐。   这一日里,沈陶陶起了个大早,赶在尚膳司刚忙完早膳的时候,便买来了材料。也顾不上味道不味道的了,只趁着旁人都去上值的时候,一道开着窗扇通风,一道就在屋里做好了整整小半桌子的点心。   其中以火腿肉松制的火茸酥饼,以猪梅肉制的叉烧酥,以牛肉为馅料的肉夹馍,装在一个大食盒中。   这自然是给顾景易准备的。也是怕她一日日拖下去,顾景易又来太府寺门前寻人。   而甜口儿,又长得精致可喜的玫瑰酥、玉露团与蝴蝶卷子则放在另一个精巧些的小食盒中,这些自然是打算带去给安乐的。数日不曾见着安乐,她多少还是有些记挂这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的。   江菱洗漱完进来,被香得狠狠抽了抽鼻子,感叹道:“陶陶,可不带这样的啊,我可还没用早膳呢。你弄这些出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沈陶陶便笑着将预先留好的一个白瓷碟子递了上去,里头每一样点心都放了两份,足足堆满了一整个碟面:“就是要你没吃早膳。若是你早早地被膳堂里那些白粥馒头灌饱了,吃不下这些,我岂不是白做了那么多?”   “那我不得悔死?”江菱笑着捻起一块形状别致的蝴蝶卷子来,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口留香。便三两口把它吃了,由衷感叹道:“陶陶,女官籍满后,你真不来我家做厨娘吗?”   “放心吧,不会短了你那一份的。”沈陶陶笑了笑,又道:“不过这次的点心可不是白吃的。”   她指了指旁边那个大些的食盒道:“顾景易那头,应当还是你熟些,你帮我把这些点心给他送去吧。”   江菱一听,立时冷哼道:“何必给他做这些。他吃这些就和牛嚼牡丹一样——糟蹋!我看还是给他带两碗我们尚籍司特有的清水白粥最合适!”   沈陶陶知道她说得是气话,便摇着她的手臂哄道:“好了,我的好江菱,这可不是我之前答应了他的么。你就帮帮我这个忙?”   江菱被她摇得都拿不稳糕点了,忙笑道:“行了行了,我一会给他送去还不行么?”她的目光一转,又落在那个小食盒上,好奇道:“这只呢?是给准备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也变得暧昧起来,眨了眨眼睛,揶揄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这必是给世——”   沈陶陶面色一红,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江菱便顺势咬了一口点心,只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了。   沈陶陶见她是误会了,忙道:“不是给他的。他不吃点心。”   江菱仍旧是笑,看模样是不信。   沈陶陶也没法子,只得又解释道:“是给一个小姑娘的,你看看这清一色的甜口儿,又精致,可不是小姑娘喜欢的?”   她说罢看了看天色,也顾不上多说了,忙拿起了食盒紧步往外走:“我得出去了。今日也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来,等会错过了早膳的时间,就更难等了。”   她匆匆自女官寓所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子,便又到了往日里常常撞见安乐的废殿里头。   而今日,却又与上几次不同。   她前脚刚踏入后院,甫一抬头,便见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托腮坐在石凳上。   她的身量还未长足,一双白白嫩嫩的小短腿还够不着地面,一身的稚气。但那托着腮,皱着小眉毛的样子,却又有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愁绪。   沈陶陶悄悄地走了过去,将食盒往桌子上一放,碰了碰她白嫩的小脸,柔声笑道:“在想什么呢?与我说说?”   “桃子姐姐!”安乐究竟还是年幼,一抬头看见沈陶陶,那双小眉毛瞬间就花朵般地绽开,唇边也浮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儿:“你终于想起安乐了!”   沈陶陶也笑了笑:“没忘记你。只是近日里有些事忙,不能常往这来。你还没说呢,方才是在想什么?”   “桃子姐姐,你来了就好!”安乐开心得像只小雀,将食盒打开,从里头拿了两只玉露团出来,分了沈陶陶一只:“我之前是在想,我的生辰快到了。但是听嬷嬷们说,父皇不会来。母妃又不能从她的宫殿里出来,倒时候我孤零零一个人过生辰,多没意思。”   她咬了一口玉露团,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沈陶陶:“但是桃子姐姐你来了,那安乐就不会一个人了。”她满眼的期许:“桃子姐姐,你会陪安乐过生辰的,是嘛?”   安乐生得可爱,白白软软的,似那玉露团一般。语声又是稚龄女童独有的甜糯,撒起娇来,简直令人招架不住。   沈陶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而后才于心中细细想着——   她的上官是宋珽,倒时候,与宋珽告假一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定了主意,她便又问道:“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安乐见她答应了,愈发高兴起来。她伸了伸腿,自石凳上跳下,跑到沈陶陶面前,踮起脚小声道:“是六月十九,桃子姐姐你可一定要来啊。”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袖边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嬷嬷们看我看得愈发严了,我不大能白日里出来了。桃子姐姐,你看晚上,晚上成吗?我趁嬷嬷们睡下了,偷偷溜出来。”   明明贵为公主,却连过个生辰都要背着旁人偷偷出来。   沈陶陶听着有些心酸,于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安乐的发顶:“自然能来的。倒时候也在这里等你?”   安乐想了一想,连连摇头:“嬷嬷们似乎发现我喜欢来这里了。她们好像不大高兴,今天我还听到她们私下里说,要将这里的殿门锁了,不叫我进来。”她想了一想,又踮起脚,指了指闲月宫后头的一个亭子:“桃子姐姐,要不你就在那里等我吧!”   沈陶陶也望了一眼,见闲月宫后不远处隐隐有一座深红色的,露出半边的小亭,便也颔首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第69章 相约   沈陶陶与安乐约好了时日,又等她将点心吃完,给她讲了一些话本子里看来的逸闻趣事。   安乐对此大感兴趣,一直听到日上三竿了,眼看着就到了要用午膳的时辰,怕嬷嬷门来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废殿。   沈陶陶也将桌上的残羹碎屑收拾了,统一装回了食盒里,打算回寓所再洗。   毕竟,如今再不回去,可就赶不上尚籍司里的午膳了。   上回江菱回府中的时候,带了不少干货过来,有了这些东西,尚籍司里的清汤白水,也没有那般难以下咽了。小米粥就着腊肉腌菜,倒也是有滋有味的一顿。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也快了几分。在转过一道廊角的时候,却冷不防地与一名宫娥撞在了一处。   只听‘哎呦’一声,那小宫娥险些摔在地上,幸而旁边有个揽住,下意识地伸手一扶,倒也勉强站稳了。   而沈陶陶也是不防,手中的食盒被这一撞之下握不住,一下便坠在地面上,散开一地的碎瓷与点心屑。   那小宫娥一看,脸色顿时一白,忙蹲下身去,一道给她捡一道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你。这……”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碎片,面色有些为难:“这些碟子是不是很贵,这不会是什么古物罢……我,我手头的钱可能不够,等下个月的月俸下来了,一定赔你。”   沈陶陶听她这样一说,便也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轻声道:“不妨事,都是一些寻常的瓷器,不是什么名贵的。不值几个大钱。这地上,还是拿笤帚过来扫扫吧,这样捡下去,仔细划伤了手。”   那小宫娥听沈陶陶不打算让她赔钱,忙连连点头,小跑着自旁侧的殿阁中借来了扫帚与簸箕。   两人一同动手,很快便将地面收拾干净,打翻了的食盒也重新扶起,盖好了盖子。   忙完这一切,沈陶陶这才想起方才的情形来,下意识地问道:“你方才急急忙忙的,是做什么去?宫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宫里的,是宫外的事。听说明日里宫外有灯会,我也想去看看。”那宫娥轻轻叹道:“可我们这些末等宫娥,是要值夜的,主子们睡下了,我们才能眯一小会。当值的夜里定是出不去的。我刚刚是赶着去和姑姑商量,让我换一日上值。”   “灯会?可热闹么?”沈陶陶轻轻瞬目,心念微动。这一世里,她可还没去过灯会呢。   “热闹,肯定热闹的不得了。听说今日里,各种高台啊架子啊都已经搭起来了,足有好几层楼高!”小宫娥说到这,似乎也想起来了自己要做的事,忙跺了跺脚,提着裙子往回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先走了。不然等其他姐妹得到消息,她们肯定也都想明日休沐。那时我再去告假,便晚了!”   她说着,匆匆忙忙地跑了。连扫帚与簸箕都丢在原地,忘了归还。   沈陶陶看她莽莽撞撞的样子,也是没法,只得自己拿了东西,去旁侧殿阁中归还。   此刻正值午后,守殿门的小宦官们也不知是不是去用午膳了。偌大的宫室门口,竟空无一人。   沈陶陶伸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叩,见没人应声,便往里头走了几步,找了个角落将扫帚与簸箕放好,准备回女官寓所。   然而,她刚直起腰来,却听见殿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地,似是在她身前三步远处站定。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愕然道:“世子爷?”她忙看了一眼殿顶的牌匾,见写得是个没听过的名字,愈发奇怪了:“今日不是休沐,你怎么入宫来了?”   “入宫议事。”宋珽本答得简洁,但见她一脸的好奇,便又详细解释道:“之前天降甘霖一事已经过去不少时日。无为察觉自己圣眷日衰,便打算再建一场祈福灯会,打得是保这一年风调雨顺的名号。”   沈陶陶觉得好笑:“那他今日是来问你这一年是否风调雨顺的?”她顿了一顿,下意识道:“可我听宫中的宫娥都得到了灯会的消息,说是已经开始准备了。无为国师这先斩后奏,也不怕出了纰漏?”   宋珽淡声道:“他只放出了要开灯会的消息,可不曾放出这灯会究竟为何而开。皆时若是风调雨顺,便是祭祀祈福。若不是,便是占卜天意,未雨绸缪。”   他说至此,微微一停,似乎是想起了当初沈陶陶逛庙会时怡悦的样子,遂轻声问道:“想去吗?”   沈陶陶知道他说得是灯会,便也轻轻点头。   她其实也是个爱热闹的,方才那名小宫娥的描述,已足足地勾起了她的兴致。而唯一的疑虑——民间除正月十五外为何还有灯会这件事,方才也被宋珽给打消了。   那这灯会,她肯定是要去的。   还要带上江菱一同玩个痛快。   她刚想开口,却听宋珽轻声道:“明日黄昏,我于宫门外等你。”   沈陶陶一愣。   她确实是想去,但什么时候说过,要和宋珽一道去了?   她刚想和宋珽解释清楚,却听又一阵脚步声噼啪乱响,无为一身道袍地自里头追了出来。他跑得太急,还踩住了自己的袍角险些摔了一跤,却也顾不上,只压低了嗓音道:“世子,世子爷,您且等等——”   他跑到两人面前,看到沈陶陶也在,面上似有一瞬的僵硬,但毕竟也是久经江湖的人精了,没两分脸皮自然不行。   他很快便又堆上笑来,对沈陶陶拱手道:“沈女官,我与世子爷先借一步说话。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为在此,沈陶陶想要与宋珽说的事情,便不好开口了。   但她倒也不慌,毕竟明日里,宋珽还要来太府寺中当值,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于是,她便微微颔首,主动避开了开去,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回了女官寓所。   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翌日里,她推开门第一个看见的,却并非是宋珽,而是正在喂猫的小敏子。   沈陶陶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忙对小敏子问道:“世子爷呢,他上午不来当值吗?”   小敏子将手里的小鱼干放下,笑着答道:“昨日下午,世子爷身边的钟侍卫令我今日过来喂狸奴。至于世子爷来不来,我一个奴才,哪里敢多问?”   沈陶陶听他这样一说,虽然心中忐忑不定,但如今已在太府寺中了,也只能报着他只是一时有事耽搁了的希望,坐于书案前慢慢地写起了批注。   写好了批注的书籍一本又一本地堆在了书案上,直到都快要将她湮没了,宋珽仍没有来。   沈陶陶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往长窗外远眺了一眼。这才望见,西边红日将坠,漫天的金光铺开,似已是黄昏了。   旋即,更漏声遥遥响起,不知何时,已至酉时,正是下值时分。   沈陶陶心事重重地自太府寺中出去,一路走回了女官寓所。   江菱也正下值回来,拿着两碗小米粥,笑着与她打招呼:“陶陶,我们今日是蒸鱼干吃,还是煮火腿汤喝?”   沈陶陶愣了一愣,觉得自己没什么胃口,便也婉拒道:“你先用吧,我待会再来。”   她回到了房内,正将女官服饰除了,换上常服时,心中倏然掠过一个念头:昨日里,宋珽误会了,以为她是答应了今夜与他一同逛灯会。而他这样死脑筋的人,若是自己迟迟不去赴约,不会一直等到天亮吧?   倒时候,来往的人看在眼中,明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还不知会传出怎样的闲话来。   于情于理,她还是应当去一趟的,大不了与他说清楚今日不得空再回来便是了。   沈陶陶打定了主意,便将长发重新绾了,以簪子束好,紧步打帘出来。   江菱正喝着米粥,听到响动,便问道:“陶陶,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沈陶陶不好意思言明,便只是略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步履匆匆地往宫门口赶去。   这女官寓所离宫门并不算近,等她匆匆赶到的时候,日头已经彻底落下。宫门外,已是华灯初上。   沈陶陶慌乱地四下看了一眼,没看见宋珽的身影,便也慢慢停住了步子。   如今已过了约定的时辰了,他大抵是回去了。   明明这是她想要的结果,但不知为何的,心中却倏然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有浅淡的怅然若失感。   沈陶陶想,这大抵是看不着灯会,有些遗憾罢了。   正当她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倏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语声轻得,像一道拂过耳畔的微风。   但不知为何,在这人海嘈杂中,沈陶陶终究还是听见了。   她慢慢转过身来,看见宋珽独自一人,立在她三步之远处。   他仍旧是着了一身浅玉色的衣衫,领口与袖口绣着精致的鹤羽纹路。神情却不似往日里的那般疏离冷淡,剔羽般的双眉舒展,唇角轻抬起一点浅淡的弧度,似蕴着深浓笑意。   许是一瞬间的恍惚,沈陶陶有些忘了自己的来意。她抬步自宫门里出去,小声问他:“等了很久?”   宋珽如往常一般,垂眼望向她。鸦羽般的长睫上,染了夜色中的灯辉,照得那双窄长的凤眼琉璃般通透明晰。   “不久。” 第70章 河灯   华灯高起,人流如梭。   即便是沈陶陶与宋珽一直沿着街边行走,仍是几度险被人流冲散。   “今夜可真是热闹。”沈陶陶倒并不觉得什么,目光有些跳跃地在人流缝隙中扫过,渐渐落在一家卖龙须糖的摊子上。   宋珽见她似乎是对那色泽乳白的龙须糖起了兴致,便顿住了步子,为她排开人群,一步步向那摊位走去。   两人走得并不容易,宋珽一道要排开人群,一道还要回头望着沈陶陶。街上人流密集,即便只有一两步的距离,但若是一个错失,便可能再看不到彼此的踪影。   此刻,天际一声尖锐的呼啸声传过,一束烟火轰然炸开,淋漓五色至天边坠下,照亮了大半个天幕。   人群中愈发热闹了起来,无数人皆停下了步子,仰头去看这难得的盛景。   沈陶陶也抬头望了一阵,倏然发现身旁的人似乎都在驻足,忙低下头,走到宋珽身边,轻声道:“趁着他们停下了,我们快些过去。”   宋珽颔首,与沈陶陶一同绕过了正立着看烟火的人群,终于行至卖龙须糖摊子前。   “两包——”沈陶陶话一出口,倏然想起了宋珽不吃甜食这一茬来,便轻声问他:“龙须糖吃吗?”   宋珽垂眼看向她,许是见她兴致颇高,便也微微颔首。   “两包龙须糖。”沈陶陶笑着要从袖袋里掏银子。   她刚拿出荷包,一双肤色冷白的手已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摊上,宋珽淡声道:“再买一条红绳。”   “红绳?”沈陶陶愣了一愣,这糖摊子上哪来的红绳,再说,宋珽买红绳做什么?   “好嘞。”摊主看银子给的足,十分热情地给用油纸给两人包了两大包龙须糖,又自一边扯过棉绳扎紧。   沈陶陶这才留意到,许是为了喜庆,又许是为了好看,他用来扎油纸的绳子,倒是特地染了红色。虽然与她想的有些差别,但说是红绳,自然也是没错的。   正想着,摊主已包好了糖,将两个纸包并一条崭新的红绳一起递了过来。   沈陶陶伸手接了糖,而宋珽则接了那条红绳。   沈陶陶打开糖拿起一块尝了尝,笑着问宋珽道:“你要红绳,是要绑什么?”   她话音刚落,却见那条红绳已落在了手腕上,松松地系了一个圈。   沈陶陶拿着龙须糖的手倏然顿住了,一双杏眼错愕地缓缓睁大。   而在她错愕的目光里,宋珽将另一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紧紧系住。   沈陶陶的面上迅速晕开绯色,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红绳系腕,是情浓的男女,在月老庙前祈愿一生一世,永不相负时才做的事情。如今宋珽这是什么意思?   宋珽并不知晓她心中所想,只淡声解释道:“今夜也算是燕京城中一场盛会,人流云集。如此,便不会被人群冲散。”   他说得合情合理,沈陶陶一时竟寻不着什么反驳的话来。又想着宋珽大约是不知道这个典故的,若点破,反倒令彼此难堪。便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轻轻低下头去,将袖口往下掩了一掩,盖住了腕上那一圈殷红。   烟火渐熄,人群又缓缓开始流动。   沈陶陶与宋珽便也顺着人群往前走去。   他们走马观花一般,在各种杂耍摊子前流连。   沈陶陶驻足站在人群内围,看着里头一身京剧打扮的汉子迈着阔步绕着人群走了一阵,倏然一抬袖子抹了一把脸孔。   沈陶陶倒抽了一口冷气,想着这一袖子下去,脸上的油彩不知道得花成个什么样子。心念方动,那汉子已‘唰’地一下放下袖子。脸上的油彩半点不花不说,脸谱也由红转白,由一张威武的将军像转作一脸油滑的小人相。   沈陶陶低低惊呼了一声,旋即弯起眉眼,与众人一同鼓掌叫好。   那个汉子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袖子数抬数放,又一连换了数张脸谱,得了个满堂彩。   看着满地的铜钱碎银,汉子似乎仍不满意,又自一旁操起个酒葫芦往口中灌酒。   沈陶陶看得兴起,不由得小声问宋珽:“这是要表演什么?‘千杯不倒’?”   宋珽轻轻笑了一笑,低声答道:“吐火。”   他的话音方落,那汉子猛地一张口,口中顿时吐出熊熊火舌,似一条红龙一般,将眼前夜色猛然破开。   人群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继而,轰然叫好。   宋珽微微侧身,替沈陶陶挡住了几枚溅过来的火星。   在火舌的红光中,眼前的女子纤眉微弯,红唇丰润,漫天华灯与星辰倒映在那双墨玉般的眸中,映出一世未见的华彩琳琅。   就在他微微恍神的刹那,沈陶陶已将打赏搁在了地上的铜锣里,顺着人群往前走去。   宋珽腕上的红绳微微一紧,他这才回过神来,唇角微抬,顺着红绳,一步步向沈陶陶行去。   沈陶陶停在一个花灯摊子前,摊上搭了架子,上头放满了数百只花灯,色彩、形态各异,琳琅满目。   沈陶陶独自挑了一阵,选中了一只做得分外精细的红鲤鱼花灯。   宋珽抬目看了一阵子,没看到自己想要的,便问摊主:“可有小鸽子形状的?”   “小鸽子?”摊主愣了一愣,摇了摇头,又不想失了这个生意,便又道:“虽然没有鸽子的,但有燕子,白鹤——”   他看了看两人手上系着的红线,心领神会地笑道:“还有鸳鸯。”   沈陶陶的面色微红,忙将系着红线的手往回缩了一缩,小声道:“不要鸳鸯的。”   摊主只道她是年纪小,脸皮薄,有些怕羞,便又拿了一盏与她手中一模一样的红鲤鱼花灯来:“那这盏,两盏鲤鱼,合起来是个‘双鲤戏水’,也是个好兆头。”   沈陶陶一愣,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只听过鸳鸯戏水,还没听过鲤鱼戏水的。   但摊主也没将花灯递给她,而是直直地递予了宋珽,还笑道:“花灯本来就是讨个好兆头,您可别觉得重复,这一模一样,也算是夫妻同心,您说是吧?”   “夫……夫妻?”沈陶陶面上彻底红了,刚想否认,宋珽却已伸手接了,还顺手付了银子。   他微微垂眸看向沈陶陶,轻声道:“走吧。”   沈陶陶红着脸瞪了他一阵子,知道现在解释也是越描越黑,便也只能低下头跟着他一道往前走去。   走了一阵,想到了方才的事情,面上仍是烫得惊人。   一低头,却又看到手上的龙须糖还未曾吃完,再想起宋珽并不嗜甜的事来。便刻意选了两块最大的,放在油纸上,双手给他捧了过去,弯眉笑道:“尝尝?”   这龙须糖看着雪白细密,其味却比寻常糖块甜蜜得不是一星半点,让不爱甜的人来吃,大抵很是艰难。   宋珽看着那一油纸包的糖,也是微微一窒。但旋即望见那捧着油纸的手指细白如葱段,而眼前的女子也笑得眉眼弯弯,满眼的期待,心下微微一软,终究还是捻起一块,慢慢地吃了。   龙须糖比寻常的糖块更为绵密一些。一入口,千丝万缕便于唇齿间散开,甜香味四散流溢,仿佛四肢百骸里,都沾上了这份甜气。   他素不嗜甜,一下用这样甜蜜的东西,还是不大习惯。但连他自己也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并不曾觉得厌恶。   大抵已无关这油纸里包得是什么了,而是托着那油纸的指尖太过白皙,而眼前女子的眸光又太过明亮。   大抵是这漫天华灯,琳琅华彩,令人沉醉。   沈陶陶切切地看了他一阵,却没见他露出为难的神色,甚至连眉梢都不曾皱上一皱,有些讶异。   这两包都是龙须糖,难道甜度还能是不一样的不成?   她这样想着,便将捧着的油纸放低了一些,自己也捻起一块尝了一尝。   入口,是与另一包一样的香甜绵密,没有半分不同。   她愈发奇怪了,下意识地抬眸去看宋珽,却见宋珽也正垂目望着她,慢慢地收回了正准备去拿糖的手。   目光交汇之处,沈陶陶耳背一红,忙移开了视线,目光慌乱地往远处一落,转开了话茬:“似乎有人在放河灯。”   她说罢便转身去往那处走,小声道:“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行至离河沿还是十几步距离的时候,沈陶陶便停住了步子,只是站在地上一块凸起的方石上,越过人群看向河中。   一盏盏形如莲花的河灯载着红烛顺水而下,一路旖旎。   宋珽便同一旁贩河灯的小贩买下两盏,与用来写心愿的炭笔一同交与沈陶陶。   沈陶陶接了炭笔,当真正要落笔的时候,却是迟疑了一瞬。   她的心愿是什么呢?   她细细地想着,倏然想起了她曾经在护国寺佛前许下的心愿。   ‘愿辅国公世子宋珽,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不纠缠于我!’   言犹在耳,再看看立在身旁的宋珽,便连她自己也禁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她兀自笑了一阵,背过身去,慢慢在布条上写了一行字,又细细地叠好了,藏在灯里,不叫人看见。   做好了这一切,她有些遗憾地望了远处的河水一眼,自青石下来,对宋珽笑道:“走吧。再去看看旁的。”   宋珽目光微微垂下,心绪微涌。   即便上一世已经过去,但终究还是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痕。沈陶陶对水的恐惧,像是一片挥不去的阴影。也许在这一世中,都不会再消散了。   宋珽沉默了良久,直到沈陶陶都微微抬起眼来看向他,他这才缓缓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河灯:“我替你去。”   沈陶陶愣了一瞬,也轻轻点头。   宋珽便解开了系在两人腕上的红线,独自行至河边,在布满青苔的阶梯上半蹲下身去。   他将红烛点起,将两盏河灯缓缓放入水中。   火光如豆,承载着两世里的心愿,顺着水波悠悠而去。   宋珽看着那河灯渐远,一个一直压抑在心中,被刻意忽视了的念头,却渐渐浮出了水面。   其实,他早已清楚,无论是在前世还是此世,已经发生的事,都已无法追回亦无法弥补。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沈陶陶,其实,早已不是弥补。而是不知从何开始,他对眼前这只小鸽子,动了心思。   只是他一直不曾正视,抑或是,始终不肯承认。   河灯已经远得几乎看不清轮廓。   宋珽慢慢地自石阶上站起身来,走向人群之中。   华灯盛处,沈陶陶正在等他。   宋珽一步步行至她的身前,眸光微澜,斟酌着,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   沈陶陶不知他心中所想,便笑着轻声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河流尽头无数艘画舫遥遥向此处驶来,舫上丝竹靡靡,动人心魄。引得人群不由自主地向着河畔涌来。   推攘间,沈陶陶被人挤着,被迫向前行去。   两人腕上的红线也已解开,眼看着便要被人群冲散。   转眼,沈陶陶便要淹没在人潮里,宋珽的心跳倏然快了几分,仿佛失去了什么一般。   他下意识地伸手,稳稳地握住了她手腕,继而指尖轻轻垂落,与她十指紧扣。 第71章 留宿   夜色中,沈陶陶那净白如瓷的小脸上,迅速染上了一层珊瑚般的重绯色,又如那河灯上点着的红烛一般,烫得惊人。   她下意识地想将宋珽的手给松开,但那画舫上,歌姬们的嗓音天籁般地飘荡在缀着河灯的湖面上。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她被挤得一个踉跄,几乎要扑倒在地上,本想松开的手,反倒是无意识地握紧了。   在宋珽的支撑下,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宋珽的手指修长,骨节匀亭,他的肤色冷白,掌心却微温,无端令人觉得心生安定。   沈陶陶立在他身前,脸色通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只觉得掌心交握处,一点点地烫了起来,令她一阵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珽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着带她于人群中穿梭,一路逆着人流离开了湖畔。   嘈杂的人声渐渐静了,宋珽的嗓音于夜风中愈显得低醇:“你方才在河灯上,许的是什么愿望?”   沈陶陶默了一默,放轻了嗓音,低声道:“说出来了,你帮我实现吗?”   宋珽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半分迟疑。   沈陶陶轻轻笑出了声来:“那你怕是要食言了。我许得是‘诸事顺遂’,这世上,哪有什么诸事顺遂。”她说着微微一顿,反问道:“那你呢,你许得是什么愿望?”   宋珽淡声答道:“愿你能得偿所愿。”   夜色中,他的语声平淡,似一阵夜风拂过耳畔,在湖面上留下浅淡的涟漪,层层晕开。   沈陶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便低头看着眼前的路面。   彼此手中的两盏红鲤鱼花灯在路面上落下两团移动的暖橘色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慢慢于路面上重叠到一处。   天色愈发地暗了,连人声也慢慢地落下,显得宋珽的嗓音愈发清晰,如在耳畔:“夜深了。”   沈陶陶这才反应过来,抬眸四面环顾了一圈。果然,方才还热闹的人群,此刻,也如倦鸟归巢一般渐渐地散了。   沈陶陶这才慢慢敛眉,细细地想了一阵。   她来时,是想着与宋珽招呼一声便回去的,但不知为何,一时的恍惚之下,竟跟着宋珽出来了。   如今宫门已经落锁,女官寓所里自然是回不去了。而若是回了沈府,明日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当值,谁也说不准。   幸好,袖袋里还有些散碎银子,够她去客栈上房中住上一晚了。   她遂对宋珽道:“如今宫门已是落锁,我去城中最大的那家‘八方客来’的住上一晚罢。”   宋珽敛眉,与她交握的指尖轻轻攥紧了几分:“不妥。客栈中鱼龙混杂。既有外地客商,亦有江湖中人。你一名女子深夜前去投宿,难免有人会起了歹心。”   沈陶陶也愣了一愣。她倒是不曾想到这一层。   上一世里,她未出阁前,自然一直居于闺中。别说是夜不归宿了,便是黄昏的时候,也是不能出门的。而刚及笄,便又嫁到了辅国公府,更是没了在外留宿的机会。这客栈里的弯弯绕绕,她确实是知之甚少。被宋珽这一说,便也有些不安,轻声道:“那该如何?”   她停了一停,又道:“那我去江菱府上借宿一宿?”   宋珽仍是敛眉:“如今夜色已深,江菱又不再府中。你贸然前去投宿,多少是要传出闲话。”   他见沈陶陶红唇紧抿,一脸的苦恼,心下微软,轻声道:“不如去辅国公府中过夜。”   沈陶陶一听,立时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双杏眼望向他。从耳尖开始,她的整张面孔一点一点地红透了,但神志却还是清醒的:“于辅国公府留宿……那不是更容易传出闲话吗?”   宋珽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便轻声与她解释道:“府中有待客的厢房,我会令钟义去院外守着,不许旁人靠近。”   沈陶陶迟疑了片刻,小声道:“那我们就这样回去——”她将手往袖子里缩了一缩,复又道:“若我们一起回府的时候被旁人看到了,明日里,这闲话怕是要添油加醋,传得阖宫皆知了。”   她想起了之前宫中盛传宋珽逛花楼之事,那流传之歪,之快,之广,至今想起来仍旧是心有余悸。   宋珽敛眉,与她沉默着又走了一阵,似是在细细思量此事。   而此刻,一位正打算收摊回家的摊贩见两人走过,便招呼道:“二位,买个面具?”   他似乎是想趁机再做一笔生意,十分殷勤地将打好的包袱又抖了开来,笑着介绍道:“您瞧瞧,都是物廉价美,您看中哪个,我给您包起来?”   宋珽驻足看了一阵,伸手拿起两只飞鸟纹面具,递了一锭银子给他,淡声道:“不必包起来了。”   那摊主见宋珽银子给得足,顿时笑得牙不见眼,将摊位一收,哼着小曲走远了。   沈陶陶看着宋珽手里的面具,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戴着面具进去?”   宋珽轻轻颔首,解开了面具上的束带,为她将面具戴上。   沈陶陶戴着这节日用的飞鸟纹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反倒愈发显得鲜妍灵动,似一只灵巧而乖顺的小鸽子。   宋珽的唇角慢慢漾出笑意,指尖的动作也愈发轻了几分,像是怕触痛了她一般,小心为她将束带轻轻系好。   两人离得极近,沈陶陶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在夜色中铺展,将她紧紧环绕其中。沈陶陶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慌乱了几分。良久,才小声道:“可,可即便他们不知道是我,也还是会传出闲话的。”   宋珽轻轻地笑了一声,低声道:“那便让他们去猜吧。”他唇角微抬,低下头凑近沈陶陶的耳畔,轻声道:“之前在轿子里递给我半只橘子的姑娘,宫里猜了这么久,不也没能猜出是谁?”   想起上一回的事,沈陶陶的面色愈发地红了,好半晌才道:“可那是权宜之计。”   “如今也是权宜之计。”宋珽将另一只面具戴在自己面上,又十分自然地垂下手,将沈陶陶正打算收回去的小手握住,攥在掌心:“走吧。”   两人在夜色中缓步走了一阵子,遇到了一辆晚归的马车,便也搭上了。终于是在子时的更漏声响起之前,到了辅国公府门前。   钟义正焦急地等在府门口,看着两名戴着面具的男女走上阶来,骇了一跳。   刚想喝问一声,倏然听那男子开口:“钟义,令侍女去安排待客的厢房。”   钟义一听,立时认出这是自家世子爷来,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但目光落在宋珽面上的时候仍有些疑惑:“世子爷,大晚上的,您戴着个面具做什么?我还以为是有人要来闹事,差点就拔剑了。”他说着,又将目光落在了沈陶陶的面上:“还有你身后这——”   他话音未落,一旁等候着的杜元忠便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世子爷让你去通传就去通传,这么多话做什么?”   大半夜的,戴着面具回来,这都到了府门前,世子爷还紧紧攥着那女子的手不放,就他这老眼昏花的,都能看出门道来,也就钟义这个榆木疙瘩还瞎杵在这。   钟义恍然大悟,忙急急地去了。   沈陶陶不敢开口,只略略颔首,算是谢过。便与宋珽一道入了府中。   这夜色中的辅国公府,仍旧是十分熟悉的。唯一不同的是,上一世中,她住得是主母房内,而这一世,住得却是客房。   两人自前院里一路走过去,引了不少守夜的丫鬟小厮瞩目。   沈陶陶记得宋珽方才系面具的动作极轻,生怕他系得不牢,面具落下了。便只能像只胆怯的小鸽子一般,将脸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夜色里去。   宋珽一路将她送至房中,这才慢慢松开了彼此交握的十指。   正当沈陶陶打算与他道谢时,宋珽却轻声道:“若你不急着入睡的话,我便差人去取我的琴来。”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道:“你拿琴做什么?”   宋珽垂目看着她,夜色中,那双素日里冰冷的窄长凤眼里,此刻蕴了一层柔和的笑意,似水面上日光粼粼:“上一次,不是你说‘小郎君人长得俊俏,琴弹得也好。’”   他话说到一半,沈陶陶立时便想起了自己酒醉那日的事来,面具后的一张小脸霎时便红透了,忙将槅扇一关,红着脸不再理他。   宋珽对着眼前紧闭的槅扇愣了一瞬,似乎有些困惑地轻轻敛眉——他可是又说错了什么?   可这话,明明是沈陶陶自己与他说的。他只是复述了一遍罢了。   正思忖间,钟义大步自外头走了过来,对宋珽道:“世子爷,外头都布置好了,我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宋珽唯一颔首,静静想了一阵,还是淡声道:“去将我的琴拿来。”   钟义此刻也回过味来,一脸的激动,应了一声忙急急地下去了,生怕自己走得慢了,耽误了世子爷的好事。   ——这国公府里,终于要添一位夫人了。 第72章 折花   钟义快手快脚地将琴取来,郑重地往宋珽眼前的石桌上一放,又恨不得再给它上几炷香清香拜一拜。   这未来的世子夫人能不能娶进门,可就全靠这一回了。   宋珽的指尖拂过琴弦,轻轻地试了试音,却又慢慢地停了。   他对钟义淡声问道:“女子们素日里都爱听些什么?”   钟义挠了挠头,为难道:“世子爷,我又不是姑娘家,我怎么知道?您就看着弹呗?”   杜元忠听了,心中略急,忙走上前来,借着为宋珽点燃熏香的由头,压低了嗓音道:“世子爷,凤求凰。”   宋珽微微颔首,杜元忠便带着钟义下去了,还十分贴心地为他家世子爷关上了院门。   而此刻,厢房中。   沈陶陶已摘下了面具搁在一旁,正以沾了水的布巾细细地拭着脸。也不知是在洗漱,还是为了降一降面上那烫得惊人的热度。   面上的温度刚降下了一些,沈陶陶却隐约听得外头似有琴音响起。   她立时想起方才的事来。她只是关了门,却并未与宋珽说明究竟想不想听琴。宋珽便也以为她是默许了。这子夜时分,还真在她房外弹起琴来。   还真像话本子里写的浪荡公子哥。   沈陶陶忍着笑,蹑足走到了槅扇前,侧耳细细听了一阵。   她并不会弹古琴,但至少也是官家千金出身。至不济,这基本的鉴赏还是懂得。   况且宋珽弹得这首曲子,每一位闺阁少女怕都已在话本子上看过了千万次。   沈陶陶听了稍顷,便也认出来,宋珽弹得是一曲‘凤求凰’。   ‘有美一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这首古琴曲的一字一句,像是一枚一枚明珠一般,顺着宋珽的指尖簌簌滚落,一直落在她的心上,叩动了心弦。   沈陶陶在槅扇后暗暗顿足——这宋珽成日里一副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如今怎么也学会在别人门前弹凤求凰了?   她又听了一阵,只觉得面上刚降下一些的热度,又慢慢攀了上来。忙转身紧步回了内室,连头也不敢回一下,生怕那曲声追进来了似的。   她匆匆洗漱罢,便将内室的槅扇与长窗皆紧紧地阖了,那曲声顿时便小了许多,隐隐约约,几乎已听不清晰。   沈陶陶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埋身于床榻之间,吹熄了红烛。   厢房里提前备足了冰鉴,即便是关了长窗,也并不觉得闷热。   沈陶陶在榻上辗转了一阵,脑中翻涌的思绪也随着冰鉴中丝丝缕缕的冰气,逐渐清晰,最终彻底冷静下来。   她细细地想了一阵,倏然半支起身来,于夜色中慢慢睁大了一双杏眼,墨玉般的眸中,略显不安。   她在做些什么?   当初复又在沈府中醒来,发现自己悲哀的源头——嫁入辅国公府之事还未发生时,是怎样的欢欣雀跃?又是怎样的一遍遍在心中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如今这才几个月,便都给忘了?   况且,无论如今的宋珽与上一世如何不同,十年之后,他终归还是要病死。   难道自己还要再给他捧一次灵位不成?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地冷了下去,仿佛一簇火苗方才燃起,便被掐灭。   她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纤细的手指,掌心中似乎还有方才交握过的温度,令人心绪微微一澜。   她忍不住地想着,毕竟是重来一世,已经有无数的事情在她的眼前改变了。   她入宫当了女官,沈静姝远嫁,陈氏病死,那为什么,为什么宋珽却还要如上一世般无声无息地病死?   想至此,她心中蓦地一跳。   是啊,既然一切都已经重头开始,那为何宋珽还会病死?   这一世里,他不再缠绵病榻,也能来宫中当值,还能在门外为她抚琴,他的身子明明还没有坏到药石无灵的地步。   也许,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沈陶陶细细想了一阵子,终于摁着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躺下了。   庭院中的凤求凰终于奏罢,宋珽似乎是换了一首更为舒缓而悠扬的曲子。   沈陶陶闭目细细地听了一阵,于半寐半醒间终于听得是一首‘金缕衣。’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一世,还是怜取眼前人罢。   ……   宋珽并不是个贪睡的,依旧是鸡鸣时便已起身。   但当他到了沈陶陶居住的厢房中,却发现槅扇洞开着,里头已空无一人。   她大抵是已赶去宫中上值了。   宋珽有一瞬的怅然若失,旋即却又平复,对钟义道:“备轿,去宫中。”   钟义有些愕然:“世子爷,您不等那姑娘了?”   宋珽的身子微微一顿,旋即停住了,语声依旧是素日里的平淡,听不出情绪,但眸中,却似有波光暗涌:“她……还在府中?”   “是啊。”钟义答得理所当然:“鸡鸣前那姑娘就已经起身了。还问我厨房在哪——”   话音未落,他便见宋珽已转身疾步往厨房的方向走去,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晌才对一旁的杜元忠嘀咕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一句,一句什么来着?”   “君子远庖厨。”杜元忠双手笼在袖中,慢慢笑道:“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今日莫说是庖厨了,便是刀山火海,世子爷也是会去的。”   当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宋珽已经赶至了府中小厨房。   此刻正是厨娘与烧火丫头们忙碌的时候,见到他,皆是一愣。   宋珽于庭院中左右环顾一圈,没望见沈陶陶的身影,便又抬步行至厨房门前,抬手推门。   他的指尖刚一触及到木上的雕花时,只听‘吱呀’一响,门扇自内打开了。   沈陶陶双手端着个青白瓷的汤碗,正与替她开门的丫鬟道谢,甫一转身,见到立在门口的宋珽,便是微微一愣。   宋珽亦垂眼望向她。   飞鸟纹的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张面孔,露出的下颌尖尖,于晨光下通透如玉。乌发绾了个简单的髻,袖口也略微收起了一些,露出了一截羊脂玉似的皓腕。   他的目光微微一澜,旋即轻轻顿住了。不知是有一刹那的出神,还是不舍移去。   沈陶陶在他的注视下,也慢慢回过神来,低着头,将手中的青白瓷大碗往前递了一递,小声道:“世子爷,喝汤。”   宋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嫩若水葱的手指上捧着一只青白瓷的汤碗,碗中是奶白色的汤汁,汤汁里头,隐约可见切得整齐,白嫩得如新点的豆腐一般的乌鱼片。   宋珽微微颔首,接了一旁侍女递来的汤匙,轻轻用了一口。   汤汁熬得恰到好处,鲜香味美,带着一点点清苦的药味。而鱼片嫩得入口即化,又没有半点鱼刺在里头,显然是手工挑了许久。   简简单单一碗乌鱼汤,足见心思。   宋珽想开口道谢,却又想起方才回味中那一点清苦的药材香气,便又以汤匙往下轻轻舀了一勺。   雪白的鱼片随着他的动作,往左右翻开,这一勺,便舀出满满当当熬得有些烂糯的药材来。   宋珽轻轻扫了一眼,大致认出光这一小勺里,便有人参、白术、茯苓、甘草、葛根五种。   皆是些益气补虚的。   一时间,宋珽的面色有些复杂。   沈陶陶等了一阵子,见他不再用了,心中也有些迟疑,难道是自己药材放多了,药味儿太重,难以下咽?   但是她旋即否去了这个想法。   这乌鱼汤熬好后,她是尝过咸淡的,里头虽然放了不少补气的药材,但有乌鱼的鲜味压着,倒也并不明显,淡淡的清香味,反倒有些相得益彰之感。   如此,她便又抬眸看向他,轻声道:“怎么不用了?不合胃口?”   宋珽抬目对上沈陶陶期许的眼神,心中微澜,终于还是软下心来,轻轻应了一声。自沈陶陶手中接过了汤碗放在桌上,取了双筷子,慢慢地用起这碗加了许多补药的乌鱼汤。   直到汤碗见了底,宋珽这才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对沈陶陶轻声道:“走吧,轿子就停在门外。”   沈陶陶见他用完了,面上也渐渐绽开笑来,轻轻颔首,紧步随着他出去了。   为掩人耳目,两人分乘两轿,宋珽的先至宫门口。而沈陶陶的,则在京城里七拐八拐,将背后黏着的眼线都给甩丢了,这才于宫门不远处停下。   沈陶陶行至宫门前,验过腰牌往太府寺中走的时候,才发觉宋珽正于宫门不远处等她。   见到她来,宋珽这才抬步向前行去。   他的步子仿佛刻意放缓了一些,正是沈陶陶恰巧足以跟上,却不会觉得吃力的速度。   沈陶陶一路跟着他行至太府寺中,各自于书案前分别坐落,研墨为书籍撰写批注。   两人一道写着批注,一道随意聊着今日里京城中的趣事。   眼看着日头便已经升上正中,是快要用午膳的时辰了。   沈陶陶倏然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对宋珽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去去就来。”   宋珽不知她要去做什么,但也不曾阻拦,只是颔首答允了。   大抵有大半个时辰过去,沈陶陶方步履轻快地自外头进来。   她手中仍旧是一大只青白瓷的汤碗,碗中依旧是奶白色的汤汁。   只是这一回,汤底换成了鲫鱼豆腐的。   但那补气的药材却也随意地搁在上头,都不带遮掩的。 第73章 事发   宋珽沉默了半晌,还是在沈陶陶期许的目光下,接过了她递来的筷子与汤匙,一点一点地用了。   沈陶陶的手艺极好,即便是匆匆借了尚膳司的厨房,仍将鲫鱼处理得没有半分腥气。鱼肉熬得离骨,与豆腐一般滑嫩,鱼类天生的鲜甜味很好地中和了药材的清苦,若是不细细去品,便几乎尝不出什么药味来。   但汤底沉着的当归、中桂,汤面上浮着的白芍、川芎,却时时提点着他,这是一碗药膳,抑或说,这是一碗补汤。   即便如此,宋珽还是慢慢将鱼汤用了。直到见了碗底,这才搁下筷子,看着汤碗里堆积的药材,轻声问道:“你方才是去太医署了?”   沈陶陶弯眉笑道:“只是去了一趟尚药司。里头的女官帮我取得药材,还特地与我交代了分量。”她看着碗底堆起的药材,小声解释道:“虽然炖在一处,看着是多了些,但是每一样用的其实都不多。还有不少是寻常用的生姜、大枣等物。并没有多少药性。”   宋珽微微颔首,正将碗筷收了,却听沈陶陶复又轻声道:“我问过她们了,若是体……”她顿了一顿,怕戳痛了宋珽,便刻意把那个虚字给咽了,只道:“一日三餐,用上三碗是没什么问题的。”   宋珽整理碗筷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轻声道:“你毕竟是宫中女官。素日里要来宫中当值。若还要顾着我的一日三餐,未免过于疲累了。”他并不想拂了沈陶陶的好意,便又解释道:“辅国公府中自有小厨房,厨子的手艺还算尚可。我令他们按着方子去做便是了。”   沈陶陶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刚想颔首答应,却倏然又想到了什么,心念微微一转。   这药材与食材皆讲究火候,不到一分,或是过了一分,便是天壤之别。这会熬药的,未必会做菜。会做菜的,却又未必会熬药。两样都会的,也未必对此上心。   端看上辈子宋珽的身子便知道,辅国公府里的下人大抵便是得过且过,毫不上心的那一种。因而他的身子才越治越病,直到最后溘然长逝。   她一想到此,心中便微微犯堵,下意识地重重摇头。   这一世,纵是早起晚归辛苦些,这汤药,她也得亲自过手。   宋珽不知她心中的千回百转,但见劝不动她,心中也是一阵无奈。   但终究是无法言明其中因果,只能想着,等过几日她腻了,或是觉着辛苦了,便也会逐渐将此事交给下人去做。   至于下人们熬得汤药,拿到房中倒了便是。   如此一想,他便也不再强求。   出乎宋珽意料的是,沈陶陶对于给他熬汤一事,却是异乎寻常的执着。   无论是起风还是落雨,三碗补汤总是雷打不动地送来。   如此坚持了数日,效果倒也算显著。   宋珽身上的衣衫倒是一日更比一次单薄了,夜里不在榻边放上三五个冰鉴,便燥热得无法入睡。   宋珽几次想要开口,但每每看见她期许的目光,总又将话给咽了回去。如此,便也慢慢挨到了休沐。   这一日,即便是用了冰鉴,夜里仍旧未能安睡。宋珽遂起得分外早些,东方还未泛起鱼白,他便已坐在花厅中用茶了。   用得也并非是寻常茶水,而是清热去内火的金银花茶,里头还搁了不少碎冰以去暑气。   还未用上几口,花厅里的槅扇倏然被人叩响,宋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终于还是缓缓地搁下了,淡声道:“进。”   钟义大步自外头进来,难得地压低了嗓音:“世子爷,国公爷那头——”他顿了一顿,似乎有些难言。   宋珽敛眉,冷声道:“又如何?”   钟义应了一声,为难道:“听说是百花楼里当红的胭脂姑娘办梳拢,国公爷与一名富商竞价,谁也不肯相让。”他又停了一停,好半晌才咬牙一气说道:“国公爷银子没带够,被那富商盖了过去。但国公爷不甘心,他让人传话来,说这胭脂姑娘今日他是志在必得,让您赶紧给他送银子过去!”   “荒唐!”宋珽冷斥一声,只觉得一阵怒意上涌,浑身说不出的燥热,仿佛方才被金银花茶强压下去的那一股子热意,又尽数涌了回来。   他还想开口,却倏然觉得鼻端一热。   钟义的眼睛也顿时瞪大了,咋咋呼呼地道:“世子爷,血!”   宋珽以方帕拭了一拭,只见帕子上一抹嫣红。心知是这几日里补得有些过了,方才又被这件事一激,一时内热上涌所致。   然此刻他心中想的皆是如何为此事善后,并未将这一点血痕放于心上。   但钟义不知缘由,还当是他旧疾复发,顿时急得是焦头烂额,大步就往外头跑:“一大早的,我说这些干什么?赖我!我这就去叫郎中!”   许是真的心焦到了极处,他的脑子倏然好用了一回。只见他边跑,边一拍脑门道:“府里的庸医顶什么用!上回,上回那个治好了‘醉八仙’主厨他老娘的腿的神医好像就住在京中!我这就去把他请来!”   宋珽还未及阻拦,他便跑得远了。   宋珽此刻也顾不上这些,想着那位神医来了,顶多也就是指着他的鼻子再骂他一顿小题大做罢了。便也紧步自花厅中出去,分别安排手下之人去给辅国公遮丑善后。   但令他意料不到的是,此刻钟义急急地推门出去,险些将正准备叩门的沈陶陶迎面撞倒。   两人皆是一愣。   沈陶陶也顾不上开口,先赶紧低头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食盒,见里头的汤并未洒出,这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给世子爷带了点吃食来——他可在府中么?”   “在,在花厅里!”钟义边答话,便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转瞬间,便跑出了数十步的距离,嗓音隔着老远传来,有些模糊:“不与您多说了,我还要给世子爷——”   沈陶陶没听清最后几个字,见他跑得远了,也没处发问。好在钟义至少点明了宋珽的去处,便也只是兀自摇了摇头,带着些微疑惑慢慢地往辅国公府花厅中行去。   但令她意外的是,宋珽并不在花厅之中。   沈陶陶怕食盒里的汤冷了,失了药效,便寻了几名在庭院里洒扫的侍女小厮问了一问,却没有一位知道宋珽的下落的。   沈陶陶也是无法,只能重新回到花厅中等候。   大抵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外头传来一个粗粝的老者嗓音:“那小子又作什么妖?真当我是他府里养的赤脚郎中了?一点小毛小病的就来叫我,我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喝上几壶——”   听响动,似乎正往花厅中来。   沈陶陶一听是生人嗓音,又骂得厉害,便下意识地拎起食盒,往屏风后避了一避。   她刚藏好身形,槅扇便是重重一响,却是钟义先进来了。   “世子爷——”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才发现宋珽不在花厅中。便扭过头去,对身后一名生着酒糟鼻,衣衫破烂的老者道:“世子爷大概是回房休息去了,您且等等,我去通传!”   说罢,便一阵风似地跑了。   那老者翻了个白眼,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了,拿了桌上待客的茶盏饮了一口,旋即呸了出来,嘀嘀咕咕道:“什么玩意,连个酒都没有!这小子越发蹬鼻子上脸!”   沈陶陶于屏风后听了一阵,渐渐明白过来,宋珽的身子大抵又出了什么问题,眼前这位老者,是寻来给他看病的。   得知了这一事,沈陶陶心下重重一沉,握着食盒的手渐渐攥紧了,连眼眶也红了一圈——难道无论她如何挽回,宋珽还是要如上辈子一般,溘然长逝?   正当她忍不住,想着即便是失礼,也要出去问清楚宋珽的病情的时候,槅扇一响,是钟义与宋珽一同进来了。   沈陶陶立时将目光投在了宋珽身上。   果然是犹带病容,素日里苍白的面上,有着病态的飞红,令人放心不下。   “手!”你老者看他进来了,坐在椅子上不动,也不拿软垫,随手一指旁边的桌面嚷嚷道。   “你先下去。守着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宋珽淡声对钟义吩咐。   钟义应了一声,疾步下去了,牢牢掩上了槅扇。   宋珽这才走上前去,微撩袖口,将自己的手腕放于老者身前。   那老者随意搭了搭脉,倏然瞪圆了眼睛,训道:“你的身子又不虚,补那么多干啥?该你内热流红汗!”   沈陶陶听了微微一愣,再看看老者这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心中升起几分怀疑来——宋珽素日里的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子了,这还不虚?这人该不会是走江湖的游医骗子吧?   但宋珽却并未出言驳斥,只是收回手腕,淡淡应了一个‘是’字。   沈陶陶愈发觉得奇怪了,忍不住又凑近了几分,细细看去。   只见那老者依旧是口沫横飞地训斥道:“你小子愈发胡来了,整个人就和疯了魔似的。从当初要‘星湖’开始,我就应该直接卷铺盖走人!不就欠你爷爷一点人情吗?至于天天给你当郎中?”   沈陶陶听出了点端倪,眼前这人似乎并非江湖游医,反倒是个有真本事恃才傲物的。   只是,这‘星湖’又是什么?   她正疑惑,那老者已拿起一旁放着的湖笔沾着残墨开起了方子,一道开,一道还口中还嘀咕道:“我是搞不懂你。没事装什么病,咋地,脸色煞白好看?吸引小姑娘?”   装病?   屏风后,沈陶陶一双杏眼慢慢睁大了。   那老者毫无所觉,仍旧不悦道:“都装了好几年了,还装。我都给你解了,还不乐意,还要种回去。咋地,还要装一辈子?最后是不是还得来个装死?我是不是还得来给你吊唁送终?”   沈陶陶的指尖一颤,手中的食盒再也提不住,直直坠下,落在她裙边的地面上,碎开一地汤水淋漓。 第74章 分崩   “谁?”宋珽面色一冷,疾步往屏风后走来。   他先看见的,是歪到在地上的食盒,与一地淋漓的汤水,而之后,才是身着退红色襦裙的沈陶陶。   沈陶陶低着头僵立在原处,一双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于屏风投下的阴影中沉沉不动。   宋珽的步子慢慢地顿住了,他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喉间一阵发堵,连一个音节都无法溢出。   他一直不敢与沈陶陶剖白的一切,终于以这样突兀而惨烈的姿态,凌厉撕开。   周身的暑意逐渐散去,寒意自那倾倒的食盒上撵上了袍角,一寸寸地往上攀升,如冰凌般地尖锐,刺得心口锐痛,连魂魄都颤抖。   “你这小子,连自己房里躲了人都不知道——怎么不说话了?”那老者在外头坐了一阵,见宋珽始终不曾自屏风后出来,便也紧步跟了进来。   他一抬头,看见这个场面,忙咳了一声道:“这——我和人约了去十里亭喝酒来着。先走一步。”   说着,他便赶紧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还顺手将槅扇给关了。   花厅内静默了良久,沈陶陶终于慢慢抬起袖子,以绣着棠花的袖口轻轻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宋珽——”她的声音哽咽而颤抖:“‘星湖’是什么?装病又是什么意思?你一直在装病骗我吗?”   宋珽狠狠一窒,良久,方艰涩开口:“星湖是一种奇药,可使脉象缓慢沉滞,与重病无异。但我装作有宿疾在身,初衷并非是为了骗你。”   “初衷……”沈陶陶慢慢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唇齿间尽是苦意,她颤声道:“那你的初衷是什么?”   宋珽阖了阖眼,哑声道:“我曾是太子党羽,为了令旁人放下提防之心,也为暗中行事,必得如此。”   沈陶陶沉默了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地想将语声放平,但仍旧是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明白了……所以上一世,你并不曾病死。什么宿疾在身,什么溘然长逝,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是吗?”   宋珽阖目,鸦羽般的长睫狠狠一颤,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胸腔中的所有空气,每呼吸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良久,他才艰难地自唇间吐出一字:“是。”   这个字一出,沈陶陶的身子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微微一晃,眼看着就要倒下。   宋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还未触及到她的衣袖,沈陶陶却如同被烈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数步,远远避开。   她扶着一旁的铜鹤烛台勉强立住了身子,垂落的袖口上,已经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将绣着的棠花濡湿。   她的眼圈红了一圈,目光轻轻垂着,但羽睫却如隆冬风雪中的蝶翼一般,剧烈颤抖:“那又与我何干?你要为太子办事,又与我何干?为何我要凭空搭上自己的婚姻,搭上十年韶华,搭上自己的性命?而这一世,你还要再来骗我?”   她停了一停,似乎是想竭力平复心绪,语声却愈发颤抖更哽咽:“你怎么能这样轻巧地说出这个‘是’字,是因为在辅国公府里如履薄冰过了十载的不是你?是因为寒冬腊月被人丢进水塘里的不是你?是不是对你来说,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你们当权者落下一枚棋子一般轻描淡写?”   “你骗了我两世。”如此激烈的情绪,最终却以短短六字作为结语。一字一句,皆在颤抖。   这六个字,皆似一把带了毛刺的钝刀,狠狠在人上刮过。   宋珽伸手慢慢地捂住心口,痛苦地深深敛眉,却是一个字也无法辩驳。   在如此凄厉的诘问中,两世的光阴与亏欠无声重叠。   所有他以为可以弥补的,可以追回的,此刻都如一场镜花水月般,碎成泡影,弥散于炙热的夏风之中。连伸手挽留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沈陶陶似乎是想为自己这两世,自嘲地轻笑一声,但唇角微抬,便已带下一连串的珠泪,顺着唇线的弧度,一点点滑入口中,尽是苦涩。   她抬起袖子,慢慢揩了揩面颊,浑浑噩噩地往屏风外走。   宋珽低垂下视线,亦步亦趋地跟来。   沈陶陶走到屏风旁侧,发觉宋珽正跟在身后,便猛地停下了步子。   她的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倏然蹲下身去,自地上捡起一块摔裂的碎瓷,狠狠指向他,语声却哽咽而悲哀:“世子,这一回,真的不必再纠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说罢,将瓷片弃在他的足下,转身决绝而去。   宋珽似乎想要追去,但终究还是在沈陶陶的目光下缓缓顿住了步子。   他看着沈陶陶一步步往前走去,再也不曾回头。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处。   宋珽在原地等了良久,四周静得只有风吹草木的细碎声响。   直到等到日头偏西,倦鸟归巢。他才明白过来,沈陶陶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独自在花厅外坐下,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的水面上。   落日为湖面镀了一层粼粼的碎光,似凝了一层薄冰,积了满湖的落雪。   上一世,他冒着大雪赶到塘边时,影卫们正当着他的面将沈陶陶自塘底捞起,轻轻放在岸上。   彼时她已经死了,素白的衣裙上染了乌黑的塘泥,衬得一张消瘦的小脸愈发惨白。那双好看的杏眼紧紧闭着,秀眉深蹙,似乎还带着残留的痛苦。满头黑缎般地长发凌乱散落,裹住单薄的身子。积雪一层层地落在她的身上,不再融化。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重来一世,他想弥补,想要在这大错还未铸成之前,令其消弭于无形,给她一世的从容安稳。   却未曾想到,他再次遇见的沈陶陶,菡萏初开年纪的沈陶陶,便是那寒冬腊月被弃在水塘中的沈氏。   一切从来都无可挽回。   而不论最终是出自何种目的,是为了弥补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他最终还是不可抑制地对沈陶陶动心了。   愈是如此,他愈是不敢与沈陶陶言明,甚至不敢去想,这件事被戳破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眷恋这段从未有过的温情,还是害怕坦白之后,沈陶陶会决绝地弃他而去。自己又会回到上一世里,大雪夜独自饮酒的寂寥。   其实从没有打碎后还能复原如初的陶器,也没有千里万里永远都会飞回的鸟。   一切早在最初的时候便已无可挽回,无法弥补。   重来一世,也并不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去看清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并为此痛悔终生。   他曾经伤害过的小鸽子,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再飞回他的身边。   ……   沈陶陶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身子紧紧地贴着车壁,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肩,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绝望,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在偌大的辅国公府里艰难过活。   想起了当初宋珽灵前,云珠指认她珠胎暗结时心中的惶然与恐惧。   想起了……寒冬腊月里,冰冷的池水一点点浸透四肢百骸的滋味。   这些时日中,一点点模糊了的前世之事,如今却如山岳般重重倾来,迫得人无法喘息。   大悲之后,便是麻木。   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茫,已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了马车,怎样验了腰牌,又是怎样回到了女官寓所的。   待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在榻上,江菱握着她的手,担忧道:“陶陶,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沈陶陶这才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只觉得冰冷而湿润,触手可及之处,尽是泪痕。   她想安慰江菱,说自己没什么,让她放心。   但张了张口后,却吐不出一个字节。   两世了,她真的毫不在意,真的能对宋珽所作的一切,轻描淡写地用一句‘没什么’草草盖过吗?   她缄默了一阵,慢慢垂下眼去,哑声道:“江菱,我有些累了。”   江菱见她如此,心中焦灼,但也知道,如今不能再问下去。便也只是强自颔首,轻声道:“你且等等,我给你拧个热帕子来,你擦擦再睡。”   江菱说着疾步出去,很快便带着新拧的热帕子进来了。   沈陶陶伸手接了帕子,一点一点地将面上的泪痕拭去,又轻声与江菱道了谢。   许是今日耗费了太多的心力,仅仅是这个一个动作,她便觉得疲惫至极,遂轻轻阖上了有些发烫的眼睛,慢慢地睡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只是再抬起眼来时,室内的光线已彻底暗了下来。   江菱见她醒了,忙拿了桌上一盏莲子粥过来,对沈陶陶道:“你一睡就是这大半日,身子怎么挡得住?这粥熬得还算软烂,你多少用些。”   “不了,我没有胃口。”沈陶陶闭了闭眼睛,低声道。   江菱见她如此,迟疑了半晌,还是轻声道:“陶陶……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你想不想听。但我总不能瞒着你。”她皱了皱眉道:“辅国公世子一直在门外等着。你……要见他吗?”   沈陶陶闻言,被褥下的肩膀狠狠地颤抖了一下,旋即转过身去,面向墙壁,语声冰冷而疲倦:“让他走,我不想再见到他。” 第75章 决绝   女官寓所之外,暑热微褪,金红色的余晖在地面上打出深浓的光影,将青石上落着的一道剪影衬得愈发萧索而寂寥。   宋珽独自立了良久,素日里清冷的面上已显淡淡的疲态,却仍旧如木雕石刻一般,固执地立于门前,不肯离去。   槅扇微微一响,他霎时抬起眼来,眸光有一瞬的轻颤,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复又无声垂落。   江菱皱着眉自槅扇里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这幅情形,心中愈发肯定,他定是欺负了沈陶陶,语声便也冷了几分,不客气道:“陶陶说了,不想再见到你!”   宋珽闻言,那垂落的鸦羽长睫似乎轻颤了一刹,令那落在睫尾的日光也随之轻轻一晃,在他肤色冷白的面上,打出凌乱的碎光。   淡而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他默了良久,却并未开口,只是轻轻颔首以示知晓。   只是足下却仍不肯挪动半步。   江菱冷哼了一声,一把将槅扇关了,转身回了内室,对沈陶陶皱眉摇头道:“他不肯走。”   她在沈陶陶榻边坐下,一双略显英气的眉因不悦而深深皱起:“陶陶,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只要你说是,别管他什么身份,我一定帮你欺负回去!”   沈陶陶将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一缩,也不知道是仔细想一想江菱的话,还是根本就不愿去回忆。好半晌,她的嗓音才自锦被里传来,有些发闷,听着格外的疲倦疏离:“他不肯走,那便不用理会。反正等日落了,宫门快要落锁的时候,总会走的。”   她这是答了江菱第一句话,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样缄默地,避开了江菱的第二句问话。   江菱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宋珽总不能在宫里,在这女官寓所前过夜。便也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之前放在桌面上的那盏莲子粥上。   这一碗粥还是满满当当的,只是在这热夏里放了一整日,已经凝结成块,若是凑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馊味。   “我给你去换一碗新的。你多少吃点东西。”江菱又劝了一声,端着碗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的天光,便又推开了槅扇疾步往尚藉司膳堂中走。   宋珽仍旧立于门外,钟义正于他身旁抓耳挠腮地焦急劝道:“世子爷啊,这宫门就要落锁了,就算是要等,我们明日再来等成不?这再不回,等下金吾卫可就要来拿人了!”   江菱冷哼了一声,只当做没听见,没看见,直直地自两人身旁走过。   宋珽缓缓抬起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碗馊粥上,见那粥平齐了碗沿,剔羽般的眉缓缓皱起,哑声道:“她这一日……还不曾用过东西?”   江菱一听,心中便来火,顿时就冷嘲了一声:“拜你所赐!”说完也不看他什么反应,转身就走。   此刻已是黄昏,尚藉司中晚膳的时辰已经过了。江菱在膳堂里寻了许久,也只寻到两个不软不硬的白面馒头与几块下粥用的腌萝卜。   “这怎么行?”江菱皱眉,想去尚膳司里给她买点现成的,但是又想起沈陶陶这大半日水米未进,怕她等得久了,便也先将东西拿着,打算先给她垫垫肚子。   她疾步走回女官寓所门口的时候,瞥见宋珽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也不意外,只道是赶着宫门下钥的时辰出宫去了。   她三两步走回槅扇前,伸手推门。   这指尖刚挨上门扉,却听伸手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   江菱微微一愕,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正见到宋珽自马上翻身下来,疾步上前赶上她,抬手将一只食盒递来:“食盒里装得是她爱吃的点心。”   他语声微微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光轻轻一黯,复又低声道:“她与我提起过,吃不惯尚藉司中的膳食。”   江菱皱眉,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食盒,见上头有尚膳司的徽记,又扭头去看旁边的骏马。   见那马正重重地喷着粗气,皮毛微微发汗,大约明白过来,宋珽这定是一路策马疾驰去尚膳司里买点心了。   她这样想着,犹有些不放心,将食盒掀开看了看,见里头果然是清一色的精致糕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馒头与腌萝卜。迟疑了一阵,还是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食盒接了。   她关了槅扇,复又行至沈陶陶跟前,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拿了出来,放在她的床头。怕她听了是宋珽送来的反倒不肯用,便绝口不提这茬,只轻声哄道:“陶陶你快起来看看。尚膳司里的点心做的可精巧了,快趁热尝尝。”   锦被轻轻拉下一点,沈陶陶慢慢支起大半个身子看向她,一双眼睛仍旧是红红的,嗓音也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喑哑:“尚膳司?”   她轻轻垂了垂眼,慢慢地有些疑惑,下意识道:“尚膳司里此处可不算近,你怎么这么快便打了个来回?”   她说着,便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了那敞开的食盒上。   上头一共两个小碟并一只青白花的瓷碗。   小碟里分别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青白花的瓷碗里,则是盛了一小碗雪白的杏仁豆腐。   虽是换了盛放的容器与制作的方法,但这三样东西,却正是她第一次去辅国公府里探望宋珽时,给他带去的点心。   她闭了闭眼,倏然想起了自己去辅国公府里看望宋珽的初衷。   彼时她被李贵妃拘在宫中,生死未卜,是宋珽冒着大雨,策马一座宫室一座宫室地寻她。最后,还替她挡下了李贵妃抽来的那一鞭子。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李贵妃的鞭子是以棕绳拧的,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毛刺。   太医诊治的时候,他的掌心中满是鲜血,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触目惊心。   而也是那一次里,她才第一次知道了,宋珽并不喜爱甜食。   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宋珽却也将这几道点心给记住了,之后,还曾带来宫中给她。   记得那时,是沈静姝假死骗她回府,想令她与通州来的狂徒定亲。   彼时她被困在厢房中,也是宋珽前来,为她脱困,带她回宫。   而这几道点心,也是那一日中,他专程带来给她的。   ——‘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想着你自己带来的糕点总归是喜欢的,便令小厨房做了一些。’   当时宋珽的话仍旧是言犹在耳,此刻想起来,却已如隔世般遥远。   江菱等了半晌,见她始终不置一词,便也问道:“陶陶,怎么了?不和胃口?”   沈陶陶轻轻敛眉,将目光从食盒上挪开,低声道:“这些点心是宋珽送来的?”   江菱被她这样一点破,也有点心虚,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他策马去尚膳司取得,不然哪有那么快。”   她话一说完,沈陶陶便轻声道:“你拿去还给他。我不吃他给的东西。”   江菱抬眸望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不似随口一提,是真的宁可吃馒头,也不肯用宋珽送来的东西,这才慢慢叹了口气,轻声道:“成吧,我拿去还他。你先拿馒头垫垫肚子,等我去尚膳司给你买点点心回来。”   她说着,又出去了一趟。   但只是一转瞬的功夫,却又原封不动地拎着食盒回来了。   面对沈陶陶迟疑的目光,江菱解释道:“出宫去了。他再不走,可真赶不上宫门下钥了。”   沈陶陶微微颔首,将手里的馒头就着白水一点一点地吃了。又勉强起身,慢慢洗漱着。   当热帕子触及有些浮肿的眼皮时,一阵令人清醒的刺痛。   沈陶陶将脸埋在帕子里,指尖轻颤,却并不曾松手。   她想,有些事情,若是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与其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如鲠在喉,倒不如就这样,当断则断。   长痛,不如短痛。   一连十几日,宋珽皆是清晨起宫门初开时便来,一直至入夜宫门下钥方去。   而沈陶陶,则一直是避之不见。   如此循环往复,倒是江菱先熬不住了。   这一日,她下值后又见宋珽等在外头,顿觉得十分头疼,遂进屋对沈陶陶抱怨道:“这宋珽日日站在门外,我每天打他眼前过,再打他眼前出去,就和坐牢似的。浑身不自在。”   她说着,慢慢压低了嗓音:“陶陶,你跟我交个底。你这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沈陶陶轻声重复了一次,她的嗓音有些飘忽,良久,才缓缓闭了闭眼睛,慢慢道:“当断则断。”   江菱被这四个字说得心头一跳,还想再追问几句,却见沈陶陶颤着手,慢慢地将自己贴身的腰牌给取了下来。   在将腰牌递给江菱的前一刻,沈陶陶的指尖微微收拢,似乎有片刻的迟疑,但最终,还是将腰牌轻轻放在了江菱掌中。   “江菱,你替我去尚藉司女吏那请辞。说我自愿辞去太府寺掌藉之职,去尚膳司中补沈静姝给冷宫送饭的缺。等一切事罢,你将新的腰牌给宋珽过目——”   当再度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微滞,眼前似乎走马灯地晃过这两世里的种种。但终究,她还是缓缓阖目,哑声道:“此事之后,他再不会来。”   自此,便是永诀。   一枚珠泪自她眼尾落下,碎在她手中木制的腰牌上,无声无息。 第76章 撞破   江菱见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便也将木牌接了,轻叹道:“成,今日尚藉女官休沐,我先帮你去尚膳司里找崔尚膳问问。”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手艺这样好,总不能真去冷宫送饭。最好,是能安排上厨房里的差事。”   “但愿吧。”沈陶陶勉强牵了一牵唇角,行至桌案前,取过笔墨,缓缓写了一张条子一同递与江菱:“既是要去尚膳司走一遭,那不如将这里的东西一同替我买回来吧。”   江菱应了一声,低头扫了一眼,讶然道:“山楂,干玫瑰,泡好的芸豆——陶陶,你今日是还要做吃的么?”   “我没什么胃口。”沈陶陶轻轻叹了一声,低声道:“但是今日是六月十九,我答应了人的,得给她做些好吃的带去。”   “今日?”江菱微微一愣,转眸望了一眼长窗外的天色,如今已近黄昏,若等沈陶陶将吃食做好,便要入夜了。这月黑风高的,约的是谁?   总之,看这几日里,她却不像是要与宋珽和好的样子,这约的定不是宋珽。   她细细想了一阵,心中倏然一道灵光闪过——该不是顾景易吧?   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向沈陶陶。   这十几日与宋珽彼此消磨间,眼前的少女清瘦了不少。   月白色的里衣下,身姿轻减,面色微显苍白,整个人都如同房里那一盆许久不见日光的宝珠山茶一般,恹恹瘦损,仿佛下一刻里,便要花叶委地,无声凋去。   江菱心想,顾景易可是个不着调的,听说上回还带沈陶陶一个小姑娘,穿了宦官服饰去打马球。但也正因他是个不着调的,到时候闹腾一番,说不准反倒能令陶陶将这几日不快之事暂时放上一放,便是忘个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打定了主意,她便颔首道:“那成,你在这等我,我很快替你买来!”   她说着,便紧步出去了。   沈陶陶听着槅扇微微一启又一阖的响动,也微垂了垂眼,慢慢披衣起身,行至妆奁前。   她见铜镜中,自己的面色苍白,怕静夜中怕吓着了安乐,便抬手于腮边上了些许胭脂。   而后又拿过搁在一旁的牛角梳,一道缓缓通着长发,一道信手捻起妆奁里一支簪子。   就在她绾好发髻,打算抬手将簪子插入发间的时候,指尖却倏然顿住了。   那是一支罕见的红珊瑚簪子,质地莹润,镂刻着精巧的番莲花纹样。   正是宋珽赠她的簪子。   沈陶陶的指尖重重一颤,只觉得这支红珊瑚簪子滚烫地几乎拿不住,这十几日里强自平复下的情绪,仿佛被层层布帛压着的火苗一般,终于狠狠蹿出,渐成燎原之势。   她下意识地阖了阖眼,胡乱地将手中的簪子往妆奁最底层一塞。逃避般地站起身来,行至长窗前。   长窗洞开着,窗外的夏风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带来令人心静的玉兰香气。   沈陶陶将身子半倚在窗楣上,顺着夏风拂来的方向极目望去。   从此处,勉强能够望见房门前的情形。   此刻日头已经彻底沉入了太极殿高耸的屋脊下,最后的一丝余晖也将要散尽。在这蒙昧的光线中,宋珽正缓缓收回了目光,沉默着往停在一旁的官轿行去。   他步履沉滞,行得极慢,清瘦的影子落在庭前的青石地面上,在这将要熄灭的夕阳余晖里,显得萧索而寂寥。   沈陶陶倏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烫,似有莫名的情绪层层涌来。   而正在此刻,宋珽也似有所觉一般,回首望向此处。   沈陶陶一惊,赶紧将身子往后一缩,紧紧地贴在身后的妆奁上。   宋珽复又在游廊上独立半晌。直到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收尽。四面华灯初上,他的目光于廊下挂着的一盏花灯上停了良久,眸中似有无数情绪交织,但终于,还是渐渐暗去。   他垂首,缄默着踏上了道旁等候已久的官轿。轿夫们为了赶上宫门下钥的时辰,走得也格外快些,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沈陶陶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复又于妆奁上坐下。贝齿轻咬着下唇,竭力说服自己,像是若无其事一般,自妆奁里捻起一支常用的白玉簪子将发髻束好。   槅扇再度微微一响。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却见是江菱拿着她要的东西快步自外头进来。   一瞬间,沈陶陶只觉得心跳快了几分,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仿佛为了掩饰一般,她微垂臻首,小声道:“回来了?”   江菱点头,将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招呼道:“是啊,你快过来看看,可还缺些什么?”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随着江菱的步子走到桌前,略微过目了一遍,便微微颔首道:“都在这了。”   她这头应下了,手中也并不闲着。   也许是眼看着天色已经擦黑,也许是刻意为了令自己忙碌起来,以至于没有时辰多想,沈陶陶的动作又比往日里快了不少。   烧水,蒸芸豆,切山楂,揉酥皮,近乎是一气呵成。   近乎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面上撒了白芝麻,酥皮薄如纸的玫瑰饼,与细腻晶莹如羊脂美玉的山楂芸豆卷,便一一放在了碟中。   沈陶陶分出一些给江菱,又将剩余的放在了食盒里,与其余的东西一道带走——最后一道菜,还是得吃热的才好。   江菱倒也没多想,只是左手拿着玫瑰饼,右手又拿着山楂芸豆卷,各咬了一口,暗暗在心中暗叹顾景易这小子可真有口福。   沈陶陶并不知她已想到了旁处,只独自提着食盒,顺着僻静处匆匆而去。   当她赶至闲月宫旁侧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闲月宫冷僻,周遭又尽是一些废殿,就连深夜里竟也没有几处灯火。   而沈陶陶亦不敢掌灯引起宫人瞩目,只能借着蒙昧的月色摸黑前行。   她一路往当初安乐指得方向行去,那深红色的八角小亭,倒也慢慢露出了端倪。   沈陶陶松了口气,又往前行了一阵,却倏然停住了步子。   上回隔得远些,她不曾看清,此刻才恍然发觉,这所谓的八角小亭竟是建在湖心之中,仅有一道曲折的廊桥与河岸相连。   光是听着夜色中水波轻晃的声音,沈陶陶便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寒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数步,一直退到了一旁装饰用的假山边上,这才勉强喘过气来。   她实在是无法踏上那浮在水面的廊桥去八角亭中,便只能退到一旁的假山旁,将食盒放下,自里头拿出了自己常用的那口小铜锅来。   她寻了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立定,将小铜锅放下。确认此处能看见小亭里的动静,又不太容易被外头发现后,她这才松下一口气,从一旁拾了点枯枝点起火来。   不多时,铜锅里便咕嘟嘟地冒起了蟹眼泡泡。   沈陶陶掀起锅盖望了一眼,将带来的草虾、蛤蜊、鱼片、香菇,并一小把嫩青菜放入锅中,加上调味盖上锅盖微微炖煮片刻。   待草虾翻红,河鲜的鲜香气与蔬菜的清香味儿彻底融在一处时,她再将锅盖掀开,将一把龙须面放入锅中。   龙须面色泽乳黄,细若发丝,久煮易糊。因而沈陶陶只将其煮至断生,仍有劲道时,便盛出放于碗中,又拿来一只红鸡蛋卧于上头。这才将瓷碗捧起,小心地放于食盒中。   宫中的公主们是如何过生辰的,沈陶陶倒并不是非常清楚。但在民间,生日里自然是少不得这长寿面与红鸡蛋的。且今日带的点心,又都是酸甜口,长相喜人的那些,安乐必是喜欢。   沈陶陶抬眸望了望天色——天已彻底黑透,大约是已过了戌时,安乐若是能顺利溜出宫来,此刻应当也快到这了。   她一道这样想着,一道蹲下身去,将方才的厨具收起。   东西刚收到一半,沈陶陶倏然听得远处八角亭的方向,一阵脚步声遥遥而来。   虽然隔得远些,但在这寂夜之中,倒也并非微不可闻。   沈陶陶只道是安乐来了,刚想从假山上探出身去招呼她过来,却倏然听得一阵细微而清脆的金玉交击声。   似乎是女子行走间,身上的环佩交撞而发出的声响。   ——她见过安乐数次,可从未见她戴过首饰。   沈陶陶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身子缩了回来,只猫着腰悄悄往外看去。   只见一宫女打扮的女子遥遥而来。她手里提着的风灯刻意笼了一层黑纱,在夜色中并不明亮,只能堪堪照亮她脚下的路面。   沈陶陶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见那女子又往前走了一阵,将要到那八角亭的时候,却突兀地停下。   旋即,一旁僻静宫室中,也紧步行出一名身着宦官服饰的人来。步子不停,一直行到她的身前。   两人挨得极近,语声却仍放得极轻,仿佛情人间的喃喃一般,听不真切。   沈陶陶的面色一红,她在话本子里听过‘假凤虚凰’的故事,只是不料今日里却真被她无意撞破一桩。   她近日里心中郁结,加之又不是爱管这种闲事的,今日撞见了只觉得尴尬。便微微侧过身去,将自己的身子又往石缝里藏了一藏,只希望这两人能赶紧换个地儿互诉衷肠才好。   这两人似乎也觉得此处并不安全,草草说了几句后,那女子便提着灯往回走。   眼看着已踏上游廊了,又有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继而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自廊角奔出,正撞在那宫女身上。   那宫女惊呼一声,手中的宫灯没拿稳,摔在地上‘砰’地一声熄灭,四面迅速沉入黑暗。   “桃子姐姐!”夜色中,遥遥传来安乐带笑的嗓音。 第77章 薨落   假山后,沈陶陶悚然一惊,只觉得心跳的飞快,若不是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掩住了口,怕是就要惊呼出声来。   眼看着安乐仍抓着那女子的裙裾不放,口口声声地唤着‘桃子姐姐’,沈陶陶的心跳的已如擂鼓一般。   宫中是明令禁止假凤虚凰的把戏的,捉到了,会以宫规重罚。因而这两人才如此谨慎地在僻静处相见,这若是被人撞破——   沈陶陶不敢细想,见两人皆背对着她,忙自石缝里探出半个身子,拼命对远处的安乐招手。   但夜色已深,她又不曾点火掌灯,安乐根本不曾注意到此处,只拽着那女子的裙裾,疑惑地抬起头去:“桃子姐姐,你怎么不理安——”   她话音未落,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短促地惊呼了一声,一下子便放开了那女子的裙裾,迈着一条小短腿踉踉跄跄地往回跑。   那宫女也厉声道:“快给我抓住她!”   宦官闻声,一双青灰色的布靴在地面上一蹬,饿虎扑食一般紧追出去。仿佛只是顷刻之间,便已经追上了奋力逃跑的安乐。   那宦官提着安乐的领子将她拎了起来,问那宫女:“怎么处理?”   这嗓音低且沉,听着像一个寻常的中年武夫嗓音,全然不是宦官们的尖细嗓子。   沈陶陶的心重重一沉,最后一点盼着他们顾忌安乐身份不敢下手的心思也散了——这宫娥与外男私会,是重罪,有死无生。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再不敢耽搁,横下心来,拿起了自己带来的菜油往一旁枯枝上一浇,又用火折子点了,远远甩了出去,高声道:“来人啊!快来人!闲月宫走水了!”   那截点燃了枯枝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照得那两人皆是一阵慌乱。   那宦官服饰的男人似乎是扭身想走,宫女却又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厉声道:“她看见了我的脸,不能放过她!”   宦官服饰的男子似乎对她有几分忌惮,即便是忙于奔命,但还是勉强扭过身来,抓住安乐,狠狠往一旁湖水中一抛。   人体入水的声音,在静夜中短促而尖锐,令人心悸。   沈陶陶的面色蓦地惨白了。   眼看着着安乐被丢进了湖中,那宫女这才终于满意似的,与那宦官分道而行。两人匆匆奔向宫廷冷僻处,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沈陶陶再顾不得什么,疾步自藏身的地方出来,奔至湖畔。   夜色中,湖面上一片黑沉,水花溅起的声音,与安乐时有时无的哭叫声混杂在一处,一阵一阵,似重锤敲击在人心之上。   沈陶陶倒抽一口冷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颤抖着跑上横架在湖面上的廊桥。   她强忍着恐惧往桥下望了一眼,只见四面皆是漆黑的水面,看不清安乐究竟落在何处。   水波涌动的声音仿佛催魂夺命的丧歌,带动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仿佛回到了上一世了,寒冬腊月被一卷破席卷着,丢进塘中的情形。   那水波涌动,便似冰冷的湖水向她沉沉压来,涌入口鼻,浸透四肢百骸。   她双膝一软,几乎就要跪倒在地面上,但听见安乐的哭叫声倏然弱了下去,几乎就要被水声湮没了,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强行支起身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此刻,沈陶陶再顾不上什么,沿着这九曲廊桥,一路踉跄着高呼安乐的名字。   近乎跑到湖心的时候的,她倏然觉得耳畔那微弱的响动似乎近了一些。   她立时跪俯下身去,竭力将手往水响传来的方向伸去,嗓音急促地近乎嘶哑:“安乐,快,快拉住我的手!”   指尖所触,皆是微凉的湖水,沈陶陶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仍将手不停地往前伸去,一遍一遍地呼喊着安乐的名字,重复着方才的话语。   直到她的大半个身子近乎悬在了桥外,将要绝望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指尖无力地划过了她的掌心。   沈陶陶呼吸都为之一停,忙伸手在水中胡乱抓去。   方才那宦官打扮的男子怕事情败露,抛安乐的时候并没来得及将人掐晕,安乐这一番胡乱扑腾,竟也近了廊桥,沈陶陶这一抓,竟也被她握住了安乐的手腕。   沈陶陶像是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身子竭力地往后仰,终于缓缓地,将安乐的身子拖上了桥面。   她顾不上喘息,忙在夜色中急急唤了数声安乐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四面寂静如死。   沈陶陶的眼角已溢出泪来,但犹不肯放弃,只抱起安乐被湖水泡得微凉的身子,令她俯身趴在自己的膝上,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安乐的身子倏然一颤,继而猛烈地咳嗽,一股一股地吐出了水来。   “安乐!”沈陶陶惊喜交织。   “桃,桃子姐姐——”安乐的终于回答了她,虽然声音低的像是蚊呐,还因为害怕而剧烈地颤抖着,但终究还是回答了她。   沈陶陶以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却倏然发觉自己的袖口方才早被湖水浸透了,这一抹,反倒抹了她一脸的水意。   沈陶陶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只半扶半抱着令她站起身来,往来路走去:“我们快走!”   话音方落,远处倏有一阵脚步声纷沓而至。   沈陶陶下意识地将安乐当在了身后。   一束火光旋即落在了她的面上,人群中,为首的男子惊愕出声:“小女官?”   沈陶陶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忙伸手挡了挡刺眼的火光,自指缝里眯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旋即愕然失声:“顾景易?”   顾景易应了一声,将自己手上的火把挪开了些,脱口问道:“不是走水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陶陶迟疑了一下,借着火光微微侧过脸,望向身后的安乐。   安乐小小的身子一直在颤抖,仿佛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脸上纵横的也不知是池水还是泪水。   顾景易也看见了她,惊愕得舌头都有些打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害她。”沈陶陶压低了嗓音。   当此刻微微冷静下来时,她这才留意到,自己还站在湖心的廊桥上,四面水波涌动的响声,声声入耳,几乎要令她也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转首去看旁侧的水面,颤声道对顾景易道:“我们先回岸上再说。”   顾景易见此也不再追问,只略一点头,令前来巡夜的左翎卫散了,自己随着沈陶陶与安乐一同行至岸边。   沈陶陶见人已去了远了,这才低声对顾景易道:“没有什么走水,是安乐撞破了一对——”她迟疑了一瞬,本想说假凤虚凰,但倏然想起了那宦官服饰之人,情急之下的嗓音——分明是个成年男子。便又改口道:“撞破了一对私会的男女。”   “私会?”顾景易皱眉:“这要是抓到了,送慎刑司里,必得脱一层皮。”   沈陶陶也点头,咬牙道:“是。因而他们便将安乐丢进了水中,想要灭口。方才的动静,是我弄出来的,为得是让他们心慌逃窜,只有这样我才能救她。”   顾景易的面上生出怒色,握拳道:“不但在宫中行这苟且之事,还欲谋害公主,我非得将这两人揪出来问罪!”   沈陶陶听他如此说,又想起方才之事,心中一阵后怕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愤怒。她也重重颔首,少有得说了重话:“必得送大理寺法办。”   她说罢,还想问安乐方才的情形,但见小姑娘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答不出什么来了。   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安抚了一阵安乐,又将安乐交给顾景易,担忧道:“这宫中不太平,你能不能随我一同将安乐送回自己的宫室?”   顾景易自然答应,他身为宫中的左翎卫统领,对这宫中的地形自是熟悉。即便安乐哭得说不上话来,只能指了个大概的方向,但凭着顾景易的本事,倒也是将她的宫室寻着了。   两人看着伺候她的嬷嬷将人领回了殿中,这才微松一口气,慢慢地往回走,打算回女官寓所。   但即便如此,沈陶陶一路仍旧是心事重重,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一片混乱间,被她给忽略了。   而顾景易却安慰她:“一对私会的男女,再怎么想灭口,也没法将手伸到公主住所。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回去好好睡一觉,说不定一大早起来,我们左翎卫已经将人拿着了!”   沈陶陶听他这样一说,便也微微颔首,勉强放下心来。   经这一番闹腾,夜色已深,待她回到女官寓所时,江菱已经睡下了。   沈陶陶不想搅醒了她,便也蹑足轻轻进去,于里屋中睡下。   这一夜,她一直睡得不甚安稳,总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一直到天擦亮时,才勉强阖眼睡下。   刚沉入梦乡,门外一阵凄厉的哭声却又将她惊起。   沈陶陶下意识地自榻上支起身来,只觉得心跳的飞快,又见江菱自门外进来,便也顾不上穿鞋袜,赤足便走了下地,往前跑了几步,拉住她的袖子问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江菱也轻轻皱眉,回道:“听宫娥说是一名年幼的公主贪玩溺水,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薨落了。”   她略想了一想,又叹道:“好像还是曾经那惠妃娘娘的女儿,母女俩一个疯一个死,怪可怜的。” 第78章 食盒   沈陶陶的面色霎时褪尽了血色,她不可置信般地颤声道:“不,你是不是听错了?或是谣传也是有的,我昨日——”   她止住了话头,却咬着唇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反驳——她昨日明明已经同顾景易将安乐送回了自己的宫室。那对私通的男女,怎么可能将手伸得这样的长?一定是宫人们以讹传讹传得歪了。   江菱没想到她这样大的反应,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道:“应当不会错。今上的公主并不算多,且那惠妃娘娘也就这一位公主。至于谣传,宫女们再怎么闲,也不会传这些掉脑袋的东西。”   她说着又顺口道:“说起昨日,昨日里你约谁去了?怎么连拿出去的食盒都没拿回来?”   沈陶陶被她这样一问,面色愈发白了。   昨日情急混乱之下,她便忘了食盒这茬。如今食盒里的点心与膳食并那些用过的厨具,都还堆在闲月宫旁那座假山缝隙里。   她深吸一口气,微定了定神,拉着江菱的袖口低声道:“江菱,无论任何人问起,你都不要说我昨夜曾出去过。”   江菱不以为然道:“你还信不过我?我是那等没轻重的人么?你半夜出门的事情传出去了,尚膳司去不去得成可就说不准了。”她说着眨了眨眼睛,保证道:“你可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一定给你保密。”   沈陶陶也点头,迟疑一瞬,又道:“还有一桩事——你能不能替我将顾景易寻来?”   江菱一停,也有些愣神,看着沈陶陶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心领神会的暧昧——这感情昨日里,约的还真是顾景易啊?   不过也就顾景易这小子,能吃饭吃得把人食盒都顺走。   江菱以为她是要问顾景易讨回食盒,也不推迟,随意一点头便应下了:“他现在应当在宫里当值!我替你去左翎卫那找他去!”   她说着,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江菱这一走,寓所内转瞬便冷清了下来。   沈陶陶临窗坐了一阵,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昨夜之事。   起初,是对这深宫的恐惧,待这恐惧压下几分后,便又慢慢化为了悲哀。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安乐的情形。那样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自破旧的门扉后出来,啃着排骨,和自己说着母妃的事。   那时候,她还说要在闲月宫外种一颗桃花树。可还没等到开春的时候,她便这样无声无息地没在了这深宫中的夜色里。   而自己昨日,还亲手为她备下点心,为她做了寿面,为她卧了红鸡蛋。   昨日,是她的生辰。一切本不应当是这样的。   沈陶陶想到此,只觉得悲从中来,多日里的难过仿佛到了一个极点一般,再也忍耐不住,雪崩般压下。   她只觉得心中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倏然断了,她什么也不想再想,只伏在窗楣上,狠狠地痛哭了一场。   仿佛要将这些日子里的难过与委屈都哭出来一般。   她的哭声由低转高,再转为细细的啜泣,良久方勉强收住,只剩下压抑的一点泣音。   当她慢慢抬起头来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件月白色的常服。   沈陶陶微微一愣,哽咽着慢慢抬起眼来。   她的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泪光,看一切的事物都仿佛浸在水中,眼前之人的面庞也看得不甚真切。   只依稀得见,那熟悉的,素日里肤色冷白,神情冷淡的面上,已蒙上了遮掩不住的憔悴之色,眼底略有青黑,下颌上也已攀上了淡青色的胡茬。看着倒不像是辅国公府里的世子,反倒像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落魄公子。   此刻,他正轻抬着手,掌心握着一方干净的方帕,似乎是迟疑着不知该替她拭泪,还是该放在她眼前的窗楣上。   明明是这样熟悉的脸,不知为何却是这样陌生的狼狈模样,与她从未见过的惶然无措。   宋珽也正垂目看着她,鸦羽般的长睫与胸腔中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一同颤抖。   他本立在庭院中,但遥遥地,听见沈陶陶的哭声,便觉得心中一阵发紧,明知不该,却还是一步步地绕过了围墙,行至她的窗前。   彼时她正趴伏在窗楣上,哀哀痛哭。   她一头青丝未束,凌乱地贴服在脊背上,而身上穿得还是一件月白色的里衣,赤足上也未着鞋袜,显得分外的伶仃可怜。   他与沈陶陶两世相识,却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   这不得相见的日日夜夜中,那翻滚在喉间的话语,在此刻,在沈陶陶的哭声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也从来没有人教过,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宋珽沉默了良久,终于将帕子轻轻放在她眼前的窗楣上,哑声道:“上一世的事,若你恨我,我可为你抵命。”   他以为如此,沈陶陶便能高兴起来,孰料,沈陶陶闻言哭得更凶了,还‘砰’地一声将长窗关了,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宋珽无措地立于原地,似乎想伸手叩一叩窗楣,但又怕惹得沈陶陶愈发不快。   僵持了一阵,他倏然看见,江菱带着顾景易疾步走来。   宋珽慢慢地收回了手,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两人。   他看着江菱为顾景易开了门门。   他听见江菱对顾景易道:“陶陶想见你。”   他看见顾景易应了一声,笑着随着江菱进去了。   而后,不知是谁关上了槅扇,不轻不重地一声,如同叩打在人心之上。   而内室里,沈陶陶听到响动,也勉强止住了哭声,令江菱在厅中略等了一会。自己打水洗了把脸,将泪痕拭了,又盘了长发,换了得体的常发,这才抬步自门内出来。   她看见顾景易坐在椅子上,正喝着茶水,刚忍住的泪水又忍不住要往下落:“顾景易,安乐是不是出事了?”   顾景易一愣,将手中的茶盏放回了桌上,叹息道:“是啊,今早被人发现,溺在碧波池中了。而池里还飘着一只精致的蝴蝶风筝。宫中都说,是安乐公主想去捡落在池里的风筝的时候,失足落水了。”   沈陶陶含泪摇头:“不是,肯定是有人害她。”   顾景易又是一愣,下意识道:“可昨日,我们明明已将人送回宫里了。”他说着,又安慰沈陶陶:“小孩子年幼贪玩,为了捡风筝落水也是有的。我小时候还为了打马球,从马上摔下来过。这不是你的错。你,你别哭了——”   沈陶陶仍是含泪摇头。   她是落过水的人,知道一旦尝过溺水的滋味,会对水有多深的恐惧。她这相隔一世,都没能忘记。安乐这才隔了一夜,怎么可能去湖畔捡风筝?这必是有人推她下去的。   她刚想开口,江菱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又对顾景易道:“知道了,还有一桩事,陶陶的食盒呢,还不快还来?”   顾景易愕然:“食盒,什么食盒?”   沈陶陶看江菱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强忍着将本要出口的话吞下了,只对顾景易解释道:“我的食盒忘在湖畔了,就在假山那一处凹下去的石缝里。劳烦你帮我带回来。”   “小事一桩!”顾景易一口答应了,又怕沈陶陶再掉眼泪,忙起身道:“我这就去拿!”   他说着,三两步便自门内出去了。   江菱追上前去,掩上了槅扇,对沈陶陶正色道:“陶陶,你好好说说,昨夜里究竟是怎么了?”   沈陶陶心中压了这样多得事,几乎已要将她压垮,加之她又信得过江菱。这江菱一问,她便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江菱听了倒抽一口冷气,拉着她的手皱眉道:“这件事你别管——”她顿了顿:“至少别在明面上插手。你插不进手的,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她怕沈陶陶不听,便又解释道:“你想想,你都把人送回宫里了,这还能出事。说明你撞破的那对男女,是有几分手腕的。他们连公主都敢下手,若是你贸然去管这事,他们还能放过你不成?”   沈陶陶默了一默,虽然心中免不了难受,但也知道江菱说得是实话,便也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江菱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道:“这换职的事情,暂且也别提了。近日里,还是不要闹出什么响动得好——”   她正说着,倏然听得槅扇一响,外头传来顾景易的叫门声,她便站起身来:“顾景易给你带食盒来了,我替你拿进来放着。”   她说着,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却是与顾景易一道进来了。   见两人并未开口,沈陶陶便下意识地往顾景易手中看了一眼,又见他两手空空,遂愕然道:“怎么了?食盒呢?”   顾景易连连摇头道:“我找到了你说的那个石头缝,但没看见你说的东西。我怕找错了地方,还把整个闲月宫附近都找了一圈,但还是没见着。”   他说罢,又挠头道:“小女官,你是不是记错了地方?或者是哪个早起的小宫女给你顺走了?” 第79章 掳人   江菱听了,照头就给了他一下:“谁家小宫女那么闲,没事去冷宫旁边晃悠,就为了顺一只食盒?你也别傻呆在这添乱了,还不赶紧再找找去?”   沈陶陶略想一想,也道:“既然闲月宫是你们左翎卫巡夜的地界,那不如暗中帮我查查,今日天亮之前,有哪些宫人去过附近。”她顿了一顿,又道:“闲月宫冷僻,宫人们大多也有些避讳此处,除却当值的,会来此处的人应当不多。”   顾景易听了,挠了挠头,似乎也后知后觉地觉出不对来,便也颔首道:“也是,那我去查查。”   顾景易说着,便快步出去了。   而江菱抬头看了看,见天色不早,快到了当值的时辰。再担忧,也只能一边换当值的服饰,一边安慰着沈陶陶。   眼看着江菱将衣服穿好了,系完宫绦就得出门当值,沈陶陶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倏然自榻上起身,唤住了江菱:“江菱,等等。”   江菱系着宫绦的手停下了,下意识道:“怎么了?”   沈陶陶捂着心口,担忧道:“你说的不错。谁家的小宫女会去漏夜顺一只食盒?如今这食盒凭空不见了,恐怕是昨夜里私会的那对男女拿去了。里面几只杯盏是从沈府里带出来的,有府中的徽记。若他们想查,一夜便能查到我的身上。且若他们既要灭口,那必得赶尽杀绝。”   江菱骇了一跳,抬眉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要对你下手?”她说着,眉梢微挑,怒道:“陶陶,你就待在寓所里别出去。一日三餐,我来给你送!我倒要看看,谁能强闯女官寓所不成?”   沈陶陶听她这样一说,也微微颔首,轻声道:“你去与顾景易知会一声,让他麾下巡值时,有意无意地留意着此处。”她轻轻敛眉:“他们连对安乐都如此急功近利,在我这,想必也不会拖延。”   江菱点头:“我今日写家书回去,明日便让我爹上折子,彻查此事。”   她说罢,又切切叮嘱了沈陶陶一阵,令她千万别出女官寓所,这才急匆匆地出去了。   而当江菱离开后,宋珽也自钟义那得知了安乐薨落的消息。   旁人皆以为,此事与沈陶陶并没有什么关联。唯独他,是听过沈陶陶曾说起过‘一名小姑娘’,而这名小姑娘的身份并不难猜。   而方才,钟义带来的消息中,还有一份是无为道长托人的送来的。   他告之了宋珽昨日里宫中的动向,告知宋珽,沈陶陶曾于湖中救起过安乐,而后又与顾景易一同,将她送回了自己的宫室。   而今安乐死了,背后之人,自然不会放过沈陶陶。   宋珽的面色冷了几分,对钟义吩咐道:“你去回无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昨晚私会之人究竟是谁。”   钟义知道自家世子爷一旦遇到沈女官的事情,便格外上心。因而也并未多说,只应了一声,便疾步下去了。   宋珽于门外立到日落,却仍旧未见沈陶陶出来。眼看着金乌西沉,宫门又将要下钥。他终于还是缓步离开了女官寓所。   在背身行出围墙的一刹那,他低声对隐在暗处的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宫中守住此处,这才抬步上了官轿。   官轿中,宋珽仍旧是眉宇深锁,未能放下心来。   宫中守备森严,高手云集,他若留下的人太多,怕是会被人察觉,反倒会被当成刺客格杀。   只留下一人,是无奈之举,却也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他沉默了半晌,还是略微掀起轿帘,对钟义道:“你差人递消息给无为,今夜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传信于我,不得耽搁。”   钟义应了一声,旋即愕然道:“世子爷,这宫门下钥谁都出不来。消息再快,也得隔日。”   宋珽眉眼微冷,指尖轻拂过怀中一只玉瓷小瓶,一字一句皆是笃定:“今日辅国公世子旧疾复发,于宫中留宿一夜。”   说罢,他打开瓶塞,将里头的液体一饮而下。   夜幕很快降下,四面只剩下窸窣的虫鸣。   江菱去了浴房洗漱,而沈陶陶则独自坐在窗前,微有些出神。   而远处围墙边,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摸了进来,软底黑靴踏在青石的地面上,轻软无声。   他一身藏青近黑的宦官服饰,猫着腰走了进来,左手自右边袖筒里摸出了一个吹箭模样的东西。   他看到沈陶陶独自坐在窗前,便换了个方向,借着一块凸石,微微支起身子,一点一点地瞄准了沈陶陶细白的颈。   他刚想用力去吹,只听见一阵破空声响,一枚小石不知道从何处飞来,正打在他的腮边。   这一下,力道着实不小,破皮见血不说,还硬生生将里头的大牙也打出一道裂痕,痛得那人手上一颤,口中下意识地打出一声痛叫,吹箭也径直掉在凸石上,顺着边缘滚下,一直滚出老远。   沈陶陶听到响动回过神来,她站起身来,在窗口处探身往外望了几眼。   今日不知为何,女官寓所里悬着的灯笼破了一个小洞,夜风长驱直入,早将红烛吹熄。   庭院里一片黑沉,沈陶陶看不真切,只依稀记得那一声痛呼,担忧是江菱洗浴回来,没看清脚下,失足滑倒。便一连唤了好几声江菱的名字,关切道:“江菱?你没事吧?摔得厉害吗?”   外头寂静无声。   沈陶陶转身回里屋找了一盏风灯提在手上,正想去院子里看看,但只听耳畔风声一动,一枚石子,不轻不重地擦着她的手腕飞过,正打在她手中的风灯上,瞬间便破开了灯壁,准确地将里头点着的红烛打灭。   这一下,像是威胁,也像是警告,无端地令人心中生怖。   沈陶陶仔细一想,便也想到了江菱是个极爱洗浴的,尤其是夏日里,一旦去浴房,从未有过半个时辰不到便回来的光景。   那方才院子里的,必不是江菱。   沈陶陶心中一颤,立时将长窗关了,门扇也都上了栓。   她进了里屋,寻了把素日里用来切菜的小银刀藏在袖中,指尖摁着刀脊,心跳得擂鼓一般。   这果然,还是出事了。   幸好白日里她曾与江菱说过,让顾景易率着左翎卫巡职的时候,多留意此处,只希望他们能快些过来。   只要她将门窗紧锁了,多少也能抵挡一阵子。这宫中戒备森严,就算对方再是嚣张,也不能做出破门而入的行径。   她正这样想着,倏然听见远处一阵骚动。   似乎是宫娥们慌乱的惊呼里夹杂着宦官们尖细的嗓音:“走水了,尚藉司膳堂里走水了——”   沈陶陶心中一跳,这哪有这样巧的事,偏偏就是今夜,就是此刻,这尚藉司的膳堂里走水。   所幸这膳堂也并不挨着寓所。这火想是烧不着此处。   沈陶陶本想着,以不变应万变,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平复一下情绪时,却突兀地嗅到了一丝烟熏火燎的味道。   随后,一缕缕青烟,便无孔不入一般,自窗缝里,门缝里钻了进来。   而在庭院中,宋珽留下的影卫正与几名宦官服饰之人缠斗。   宫中的人手被膳堂那的走水引了开去,这些人又借着救火的名义,提着水桶接二连三地聚了过来。   虽武功在他之下,但也难敌他们人手众多,一时间,竟也有些分身乏术,被不知从哪里溜进来的,一名宫女服饰的女子点着了放在寓所一侧晾晒的书籍。   眼看着青烟窜起,影卫心中一凛,再顾不得什么,一枚鸣镝自指尖弹出,迅速飞上天幕。   而正在救火的顾景易看到半空中鸣镝炸响,面色也是一慌:“糟了!调虎离山!”他说着立即将手里的水桶一丢就往女官寓所里跑。   但这救火的人层层叠叠,前仆后继,就算他再怎么呼喝,嗓音也只混在一片嘈杂之中听不真切。即便用刀背打开了涌过来的人,但站在后面的人,却又迅速被推了上来。   一层挤着一层,无论他怎么咆哮挣扎,都无法从这人潮里出去。   而在女官寓所中,沈陶陶正站在床边,以帕子捂住口鼻,压抑不住地轻声咳嗽着。   起初,她还能坚持一阵,但这外头的火愈烧愈旺,烟也一阵阵地往里窜。   她若是再不出去,即便不被火烧死,也得被这烟呛死。   沈陶陶又忍了一阵,终于再忍不住——若是再不出去,她恐怕就要晕厥在这火场里。   如此,她也只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思,推开了长窗,撩起裙摆,自窗楣上跳下。   窗楣外,是坚实的青砖地,她落在上头,没能站稳,身子一歪倒在上面,膝盖一阵锐痛。   沈陶陶倒抽一口冷气,强行忍住了痛呼,刚想自地上起来,却见身旁人影一晃,似乎有一名宦官服饰的男子自一旁树影里跃出,一把便勒住了她的脖颈,旋即一张湿帕子狠狠捂住了她的口鼻。   沈陶陶下意识地想从袖子里拿小银刀,但指尖刚触及刀柄,手指便迅速地软了下去。   ——这帕子上混了蒙汗药。   沈陶陶心中最后闪过这个念头,身子彻底软下,渐渐失去了知觉。 第80章 覆辙   月斜星沉,玉澜殿中,一名身着道服的小道童跌跌撞撞自外头进来。   他甫一进门,便险些撞到一人身上,顿时骇了一跳,忙后退几步抬起头来。   立在屏风前的,正是宋珽,他的肤色于夜色中愈发冷白如霜,却又隐隐透出几分掩不住的焦灼,还未等道童开口,他便厉声追问道:“宫中出了什么事?”   道童打了个哆嗦,低下头磕磕巴巴地回禀道:“世,世子爷,尚膳司走火,沈,沈女官不见了——”   他话音方落,只觉眼前一花,方才还立在屏风前一脸病容的男子竟自他身旁疾步而过,带起一阵微烫的夏风。   殿门外,守门的金吾卫听见响动,正警惕地向此看来,见宋珽从里头疾步出来,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枪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语声恭敬却暗含警告之意:“世子爷,宫中规矩,入夜后不可随意走动。还请您回玉澜殿歇息。”   “奉圣上密旨,宫中有敌国细作混入。特令金吾卫秘密搜宫,不可放过半点可疑之处!”宋珽双目通红,自袖中取出一物,往两人眼前一亮,竟是半枚虎符。   他的胸膛几乎挨上那锋利的枪尖,面上却没有半分恐惧,唯有惶急。此刻,他已褪去素日里的冷静从容,近乎是困兽般地疾声道:“速去传金吾卫统领!耽搁者,以抗旨论处!”   两名金吾卫左右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迅速退下,很快便请了金吾卫统领过来。   金吾卫统领半信半疑,缓缓地将那半枚虎符与自己的半枚一合,竟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他眼皮微微一跳,再不迟疑,沉声对众金吾卫命令道:“搜宫!”   ……   一片昏沉中,沈陶陶只觉得脑中隐隐有些发痛,便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十分光亮,似点着无数灯烛,令她略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好半晌,才逐渐恢复了视野。   东珠垂帘,云母屏风,紫檀木多宝阁,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派富丽之态,还隐隐带着几分熟悉。   沈陶陶混混醒来,脑中仍有些混沌,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直到上首,传来了女子一声轻笑,笑声中,满是冷意。   沈陶陶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望见一身朱红色广袖宫裙的李贵妃,正轻蔑地俯视着她,眼底还透着几分快意。   沈陶陶一惊,下意识地想站起身来,却又迅速被一旁盯着的粗使嬷嬷压跪在地。   李贵妃冷眼瞧着,又款款伸出手去,一道令贴身侍女为她卸着手上的鎏金护甲,一道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还道是谁这样不长眼睛。原来是你。本宫本想纵你多活几个月,好歹等风声过去一些——”她说到此,一张俏脸倏然一寒,厉声道:“但你自己找死,可就怪不得本宫了!”   沈陶陶知晓今日深更半夜被绑到此处,必定是凶多吉少,如今又听李贵妃一说,心下自是凛然。   她将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一仰,离李贵妃远了一些,轻声道:“微臣不明白娘娘在说些什么。”   话音方落,她面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直打得她痛呼一声,偏过头去。   李贵妃赞许地望了打人的粗使嬷嬷一眼,笑道:“罢了,也让你死个明白。”她对一旁的大宫女瑞香道:“去将东西拿来。”   瑞香应了一声,紧步出去了。   沈陶陶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缓了缓面上的痛意,强自镇定下来,仔细环顾了一眼殿阁。   大抵是为了避人耳目,除了方才出去的大宫女瑞香,这瑶华殿内殿中,只留下了李贵妃,大宫女折香与一名负责压制住她的粗使嬷嬷。   并未见着侍卫。   沈陶陶心中微微一动,若只有这几人,倒不是全然没有逃出去的希望。   她立时做出一副被打怕了的模样,只微微低着头,不再挣扎。   瑞香很快回来了,将一个食盒丢在沈陶陶面前的波斯地毯上。   沈陶陶甚至不消抬头,只垂着头微微扫了一眼,便认出,这便是那一夜里自己带去给安乐的食盒。   顿时,一双杏眼便微微地睁大了。   那一夜里私会的男女,竟是穿着宫娥服饰的李贵妃。   而现在李贵妃敢将东西丢在她的面前,便是认下了这桩事,也是板上钉钉地,不打算留她活口了。   她的嗓子因为惊惶而略有些发干,但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了出来:“那安乐——”   李贵妃掩口娇笑了一阵,慢慢道:“她那个疯妇母妃曾经是怎样与我作对的,我可都还一一记着。本打算留着她,慢慢磋磨着玩儿,玩腻了再弄死。不想,她自己找死。那我便也赏她一个痛快。”   她说话间,沈陶陶一直低着头,咬着唇听着,压制着她的粗使嬷嬷便也放松了几分力道,伺机活动了一下有些疲乏的手腕。   沈陶陶甫一觉察到那嬷嬷松了力道,立时狠狠往她身上一撞。   那粗使嬷嬷不防,哎哟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胳膊。   沈陶陶不敢迟疑,又自袖子里取出了藏着的小银刀,往她抓来的手腕上一划。   切肉的小银刀还算锋利,虽然她的力道不足以断骨,但也割断了她的手筋,疼得那粗使嬷嬷满地打滚,再顾不上她。   鲜血飞溅出去,骇得令那方才还千娇百媚的李贵妃霎时仪态大失,尖呼出声。   沈陶陶却也顾不上她,起身就往宫门跑去,一道跑一道喊着:“有刺客,快来抓刺——”   她话音未落,一人倏然捂住了她的口,手指一转,狠狠在她手腕上一握。沈陶陶只觉得半条手臂皆是又痛又麻,手中的小银刀握不住,‘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人的手又换了个方向,握在她肩膀上往后一掀,转瞬便将她俯面摔在地上。   旋即,一双青灰色的布靴重重踏上她的脊背,令她无法起身。   李贵妃缓缓定下神来,看向沈陶陶的目光隐隐透出几分凶戾,她示意折香拾起了沈陶陶掉在地上的刀,递给制住沈陶陶的,那一身宦官服饰的男子。   “你做得不错,不愧是父亲留给我的人。”李贵妃赞了一声,伸手指向沈陶陶,厉声道:“给我划花她的脸!”   “是!”那人应了一声,嗓音低沉。   沈陶陶心中一凛,倏然反应过来,此人便是那日与李贵妃私会的‘宦官’!那夜之后,竟一直留在李贵妃宫中。   那宦官服饰的中年男子摁住了沈陶陶,转过刀锋,慢慢地对准了她的脸。   眼见着,那刀锋就要落下,外头却起了一阵骚乱。   那宦官服饰的男子似乎极担忧自己的行踪被人发觉,立时便弃下沈陶陶隐回暗处。   李贵妃皱了皱眉,又唤了一名粗使嬷嬷过来制住沈陶陶,再令折香出去打听消息。   不多时,折香便微微喘着大气匆匆忙忙自外头跑了进来:“娘娘,不好了,外头围满了金吾卫,说是要搜宫!”   “搜宫?”李贵妃眉眼一厉,冷声道:“都是干什么吃的,本宫的瑶华殿也是他们想搜就搜的?让他们给本宫滚!”   “娘娘!”折香叩了个头,跪爬上来,慌乱道:“他们说是圣上的旨意,要进来搜刺客。外头的人快拦不住了!”   “什么?”李贵妃下意识地往那男子隐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又转过目光看向地面上的沈陶陶,神色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你就说本宫正在沐浴,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她说罢,又扭头对暗处低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把她给我拖过来!”   李贵妃说着,便疾步往后殿里走。   沈陶陶也被那宦官服饰的男子半拖半拽着,硬生生地带到了后殿里的庭院中。   这瑶华宮建得富丽精致,哪怕只是后殿里的一个庭院,亦建了假山,还挖了一片夏日里可以泛舟其上的人工湖。   李贵妃走上湖心的观景亭,抬眸望了望碧波千顷的湖面,艳丽的唇角勾起一点笑意。   她等着宦官服饰的男子将沈陶陶拖上了湖心亭,以鞋尖抬起她的下巴,轻声道:“你不是很喜欢管闲事?不是很想救安乐?那本宫便成全你,让你下去陪她!”   她说罢,伸手一指湖面,冷声道:“把她给我丢下去!”   那宦官服饰的男子应了一声,抓着沈陶陶的头发将她拖到了湖心亭的边缘,继而就像是抛一件东西一般,一抬手,狠狠地将她往湖心抛去。   沈陶陶本就是个不会水且怕水的,被这样一丢,立时乱了分寸。甫一落水,便觉得身上的衣裙沉得像是灌了铅一般,无声地带着她向池底淤泥中坠去。口鼻间亦不断涌入池水,呛得她连连咳嗽,可越是咳嗽,那池水却愈是疯狂地涌来,逐渐淹没了最后一点神志。   她胡乱挣扎了一阵,慢慢地没了力气,身子如隆冬时枝头落下的梅花一般,无声无息地往一片黑沉中坠去。   ‘嘭’地一声响,后殿的大门被人撞开。   在所有金吾卫之前,宋珽率先策马冲入庭院。   但他看到的,却只是湖心亭中,李贵妃冷而嘲讽的笑意。与那湖中,微微涟漪,近乎归于平静的水面。 第81章 谋逆   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而去,回到上一世中他来迟的雪夜。   那个如今他每每忆起,都觉得锥心刺骨的雪夜。   前世今生里关于沈陶陶的记忆,在此刻倏然清晰,走马灯般地在脑海中交错云集,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   在理智回归之前,他已先一步翻身下马,跨入水中。   夏季的池水并不算冷,却凭空令人心颤。   他麻木般地一遍又一遍地潜入水中,像一只困兽一般,固执而慌乱地寻觅。   岸上的人声皆淡,眼前的池水在夜色中黑得不见五指,塘底的水草淤泥,在他动作间疯狂地缠裹上来,令人寸步难行。   “陶陶——”有人慌乱地唤了一声,是江菱急急冲入后殿。   她的目光在金吾卫身上划过,又顺着他们的视线,移到远处漆黑的湖面上,一双眼眶立时红了,冲他们喊道:“陶陶呢?是不是——”她记起了安乐的事,不敢再想下去,只哽咽着往湖里跑:“你们都愣着做什么?你们不去救人,我去救她上来!”   金吾卫统领拦住了她,指了指湖中几处水花,轻声道:“已经差人去打捞了。”   他用得是打捞,而不是救。   瑶华宮后院的人工湖曾经种植过大片的红莲,湖底堆满了淤泥,人若是落下去,即便是白日里亦难寻找。而夜色中,水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想寻到落水之人难于登天。除非是淌在泥中,一寸寸地摸过去。但如此,若是一个不慎,自己陷入淤泥中,便也将命搭上了。   即便是金吾卫,也还是惜命的,因而也只是在水中与水面寻找,用得,也不是一个救字。   江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悲从中来,拼命挣扎着想要下水,却被众人齐齐拖住了。   就在她挣扎不开,将要绝望的时候,却听水面一响,有一人浮出水面,淌着水吃力地往岸边而来。   “是宋珽——”江菱眼尖地望见了,一时惊喜交织:“他怀里的,是陶陶,是陶陶!”   那金吾卫统领一愣,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旋即还是紧步上前,又对周遭的下属道:“都来搭把手!”   明眼人皆能看出,宋珽几乎已经耗去了所有的体力,就要支持不住。但他明明已淌到了湖心亭边缘,只要伸手便能攀上亭柱,可他仍旧死死地拥着怀中的女子,像是护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一般,宁死不肯放开。   金吾卫们跳下水去,将他与沈陶陶一同带上了岸来。   宋珽束发的玉冠已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头墨发散下,凌乱地披拂在周身,而他怀中,沈陶陶安静地枕在他的臂弯中,无声无息,就像是一朵隆冬时节凋谢的花。   江菱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只是泪水接连而下。   “御医,御医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静夜中有脚步声嘈杂,几名御医与医女们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处,迟疑一下,还是七手八脚地将人从宋珽怀中夺了过来。   宋珽没有与他们相争,只是沉默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低着头,夜色中看不清神情,只能望见发端上的水珠一枚一枚无声坠下,在地面上落出一道蜿蜒的水径。   一直蔓延至偏殿厢房前。   医女拦住了宋珽,轻声解释道:“世子爷,您不能进去。”   宋珽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但终究还是沉默着立住了,穿着一身湿衣,定定地站在门外。   夜色中,他缓缓攥紧了指尖,仿佛这样,就能紧紧握住方才沈陶陶残留在他掌心中的温度,不让她的生命就此流逝。   一时间,无人开口,四周静谧地令人窒息。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继续履行着自己来此的职责。   稍顷,整座瑶华宮被搜遍,那名穿着宦官服饰的男子被金吾卫压跪在众人跟前。   捉住他的金吾卫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对统领道:“此人藏于假山后,形迹可疑,且身怀利器,想必是刺客无疑。”   缉拿刺客,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金吾卫统领见目的达成,便也颔首道:“如今天色已晚,暂将此人交由大理寺关押,待天亮后,禀明圣上,令圣上定夺。”   他话音方落,却见那宦官服饰的男子面孔倏然一阵扭曲。   金吾卫统领眸光一厉,立时伸手卸了他的下巴。   但还是晚了一步,他的口中迅速流出紫黑色的血来,身子痉挛了一阵,迅速没了生息,竟是服毒自尽了。   李贵妃本是心中惶然,此刻见他一死,没了证据,立时便恢复了昔日里的跋扈模样,冷声道:“刺客已除,你们还待在我瑶华宮做甚?还不快滚!”   金吾卫统领的面色微寒,但终究还是略一抱拳,对属下一挥手道:“走!”   金吾卫们退了出去,李贵妃冷嗤了一声,扶了扶自己鬓间的步摇,便款款地往殿门处走,似乎是想回自己的寝殿歇息。   没走出几步,一柄佩剑陡然横在了她的脖颈上,剑锋于夜色中耀出森凉而嗜血的光。   李贵妃微微一颤,那剑刃霎时间便擦破了她颈上肌肤,渗出一连串碎小的血珠。   锐痛令她清醒过来,睁大了一双凤眼看向眼前浑身湿透的宋珽,厉声道:“你敢伤我?怀器入宫,伤及宫中贵妃,我看你才是那名潜藏在宫中的刺客!我会立即禀明圣上,说你有不臣之心!”   宋珽闻言,丝毫不为所动,只持剑一步步地向她逼去。   “你,你——你这是重罪!我的父亲不会放过你的,圣上也必将你千刀万剐——”李贵妃说得凌厉,但身子却还是在锋利的剑刃逼迫下,一点点地往后退去,眼看着,就退上了湖心亭。   看那剑锋仍旧是毒蛇般地不肯罢休,李贵妃终于慌了神,顾不上什么仪态,躲到了湖心亭边缘的栏杆上,颤声道:“你,你冷静些,这是在宫中,你若是杀了我,自己也活不成——”   宋珽闻言,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眶通红,眼底则是夜色般的黑沉,望不见丝毫情绪。   他抬手,刃尖猛地刺向李贵妃的脖颈。   李贵妃尖叫了一声,为了躲避剑刃,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一仰。   情急之下,她却忘了身后便是一片漆黑的湖面,这一仰,身子霎时便失去了平衡,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伸手抓旁边的廊柱。指尖刚要触及,宋珽的剑刃便落在廊柱上,正挡在了她将要触及的位置。   李贵妃伸手一抓,正抓在锋利的剑刃上,指腹立时便被划开,淌了一手的鲜血。   她再也支持不住身子,痛呼一声,往后倒去。   ‘噗通’一声水响,是身体入水的声音。   漆黑的水面上,李贵妃在不断地扑腾挣扎,全没了素日里雍容华贵的样子。   宋珽之外,离她最近的江菱只将视线落在太医与医女们进去的那道门扉上,根本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救,救命——”李贵妃拼命挣扎着,刚自喉间挤出两个字来,湖水便自她口鼻涌入,呛得她近乎背过气去。   溺水的痛苦与恐惧令她愈发剧烈地挣扎着,涕泗横流。   而此刻,更漏声遥遥而起,已过了三更天。   李贵妃的呼救声混在悠远的更漏中,微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湖面上的动静慢慢平息了下去,渐渐地,彻底归于平静。   就当四面再度沉入寂静之时,一阵铁靴踏地声陡然响起,火把如长龙蜿蜒而来,转瞬便将整个瑶华宮照亮。   方才的金吾卫去而复返,纷纷拔剑指向湖心亭中立着的宋珽。而无数弓箭手亦勾弦如满月,弦上锋利铁箭直指他的咽喉。   “假传圣旨,率兵搜宫,辅国公世子宋珽,你是想谋反?”含威带怒的语声雷霆般响起。当今圣上谢源立于金吾卫正中,怒视宋珽。   宋珽松手弃下了手中的利刃,缓缓答道:“臣没有谋逆之心,只是救人心切,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停了一停,最后抬眸望了一眼沈陶陶所在的厢房的方向。   刹那间,他想起了许多旧事。   遥远些的,是上一世中,沈陶陶菡萏初开时嫁与他的场景。   而近些的,则琐碎而温柔。   有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有辅国公府中,沈陶陶低着头给他剥着瓜子时乖巧柔顺的模样,还有在酒醉后,她面色酡红,笑着与他说‘小郎君人长得俊俏,琴弹得也好。’的神情。   像是碎光,又像是斑斓的剪影,一点一点,落进他无趣的生命里。   他缓缓收回了视线,以众人得以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郑重道:“今日之事,皆是臣一人之过,臣一力承当。”   谢源冷眼注视了他半晌,面色沉沉不辨喜怒,最终厉声道:“好一个救人心切!救人心切便能假传圣旨?你将天家,将朕置于何地!”   他说罢,重重一拂袍袖,大怒道:“将他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   这一夜,终究还是过去。   当天迹泛出第一缕鱼白的时候,沈陶陶终于自这噩梦般的一夜中醒来。   她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轻轻一晃,旋即凝集,露出江菱的面容。   沈陶陶张了张口,想唤一声她的名字,却只觉得喉咙中一阵刺痒,忍不住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江菱守了一夜,正昏昏欲睡,倏然被这响动惊醒,忙伸手扶起了沈陶陶,一道为她拍背,一道惊喜道:“陶陶,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她惊喜交加,一连重复了数遍,又见她咳的厉害,忙给沈陶陶倒了一碗水来,令她缓缓喝下。   沈陶陶喝了水,觉得嗓子里好受了一些,这才慢慢环视了周遭,有些疑惑道:“这是哪里?”她略想了一想,想起了昨日的情形,一时便愣住了:“我不是被李贵妃丢进水里了?怎么在这里?”   她说着将视线落在江菱的面上,下意识地追问道:“江菱,是你救我起来的?”   江菱沉默了一瞬,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只轻轻将碗搁下,慢慢摇了摇头。   沈陶陶愣一愣,又道:“难不成是顾景易?”   江菱仍是摇头。   沈陶陶又想了一想,心中浮出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便说了出来:“宋珽?”   她甫一说出口,便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要与他恩断义绝的话。顿时便有些后悔错了口,想再提个旁的名字掩饰过去。   可这一回,江菱却轻轻点了点头。   沈陶陶愣一愣,见江菱面色不对,心中不知为何陡然一紧,再顾不上什么,忙追问道:“他人呢?”   江菱迟疑了一瞬,担忧着她的身子,本想暂且瞒下。可见她面上神色焦灼,唯恐急火攻心,适得其反,便闭了闭眼睛,握着沈陶陶的手轻声答了。   “在天牢。” 第82章 死局   “天牢?”沈陶陶不可置信般地念出这两字,握紧了江菱的手,颤声道:“他做了什么?”   “假传圣旨令金吾卫搜宫。”江菱迟疑一下,还是轻声道:“还有……谋害贵妃。”   “这两样,皆是死罪……”沈陶陶自语了一句,只觉得胸口发闷,眼眶也随之一红。她竭力平复着心绪,但嗓音仍旧是哽咽而颤抖:“这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江菱,你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的和我说一遍。”   江菱拗不过她,迟疑了一阵,终于慢慢开口:“应当不是……我洗浴回来的时候,见到寓所走水,却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与顾景易在一处,便去寻他。谁知道我们两一碰头,才知道他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记。”她顿一顿,又道:“就在这个时候,左翎卫突然得到消息,说是金吾卫们奉密旨搜宫缉拿刺客,要左翎卫协助。我赶过去,却在金吾卫中见到了辅国公世子。”   沈陶陶的眸光重重一颤。   江菱继续说着:“他领着一支金吾卫,一座宫室一座宫室地搜了过去,不要命一般。直到,我们搜到了瑶华宫里,宋珽比我快上一步,策马撞开了门。我从前殿跑过来的时候,金吾卫们已经放弃,只有辅国公世子一趟趟地下水,一趟趟地找。直到最后,终于将你从水中救起。”   她停了一停,似乎是回忆了一下那个令她震惊的场景:“之后,你被一群太医医女带到厢房中,生死不知。辅国公世子便如疯了一般,用剑逼着李贵妃跳了湖。”   沈陶陶身子一歪,近乎是脱力般地软到在榻上。   江菱不会骗她,宋珽确是假传圣旨,也确是杀了李贵妃。   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得伪,亦洗不脱罪。   “假传圣旨……是死罪。谋害贵妃,罪加一等。”沈陶陶喃喃自语着,紧紧闭上了双眼,只觉得仿佛仍在水中,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她与宋珽之间,已度过长长两世。   上一世中,他生她死。   这一世,他以自己的死来换她的生。   难道他们之间,就非要以生死句读?   沈陶陶深吸一口气,拭了拭眼角,强撑着自榻上下来,套上丝履,披上外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江菱见状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拉她:“陶陶,你要去哪里?”   “去找无为国师。”沈陶陶的嗓音有些发颤,但步子却不停:“我不能让宋珽死。”   重来一世,不应当是这样的结局。   “找国师有什么用?”江菱愈发骇然,拉住她的衣袖不肯放:“陶陶,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是,但是假传圣旨是死罪,谋害贵妃亦是!国师救不了他,你也你救不了他!”   沈陶陶咬唇,语声中透着几分决绝:“就算是螳臂当车,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一试。”   ……   青云殿中,无为正魂不守舍,连眼前的丹药过了火候,也未曾察觉。   他此刻又是后悔,又是后怕。   若是早知道那辅国公世子得了消息,会不要命地假传圣旨救人,会在宫里逼死李贵妃,他打死都不会将那沈女官出事的消息带给宋珽。   但如今,说什么都是晚了。往后没了宋珽透漏的消息,这国师之位能不能稳住另说。就这眼前的事,说不定便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他的头上,当时候给他也摁个谋逆之罪,那可是要千刀万剐的。   正后怕,一名小道童匆匆自外头进来,向他禀报道:“国师,尚籍司沈女官求见。”   无为眼皮一跳,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忙道:“快请!”   沈陶陶很快进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只待槅扇一阖,便开门见山道:“无为国师,您应当已经得到了世子出事的消息。”   无为眼角一颤,也不推脱,忙道:“世子爷吉人自有天相,定当逢凶化——”   “国师。”沈陶陶打断了他的话,定定看向他:“若是没有世子提前给您那些风霜雨雪的消息,不知您这国师之位,是否还能坐得稳当。”   无为一听,立即明白过来宋珽是什么都告诉她了,便也不再隐瞒,只叹息道:“既然沈女官您知道了,贫道也不隐瞒。昨夜得到消息后,贫道便在圣上面前进过言了。奈何世子犯下的的确是重罪,圣上又在气头上,半句也听不进去。今日一早,辅国公府递上来求情保人的折子也被打了回去。”   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嗓道:“听闻方才辅国公也亲自入宫求情来了,听说都捧着丹书铁劵在御书房门前跪了半个时辰了,圣上仍是不见。”   沈陶陶的面色一寸寸地白了。上一世中,辅国公府之事,她多少知道一些。圣上一直对辅国公府有几分忌惮之心,但顾忌着天下悠悠众口,不好出手打压。如今宋珽送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上去,圣上怕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咬唇道:“就没有其他法子?”她说罢,豁然想起那一夜中看到的事情,立时抬起眼来,不顾一切道:“若是李贵妃本身私德有亏呢?是不是就能替世子脱罪?”   “私德?你说的是……”无为也是一惊,但旋即又叹息道:“就算李贵妃的事能揭过,假传圣旨之事又要怎么算?若是轻纵,便是天家的威严扫了地。圣上绝不会放过此事!”   这几句话,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淋下。   她的面色惨白,却仍不放弃最后一缕希冀,哑声道:“无为国师,若是我能以近几年中发生的一些时事交换,您能否带我去天牢中见他一面?”   宋珽并不是一个不留后路的莽撞之人。若是见到了他,兴许他会有为自己脱罪的法子。   无为也是眸光一亮,但旋即又垂首叹息道:“从昨日起,天牢里里外外都守满了圣上的亲卫。除了圣上便是皇后娘娘来了也进不去。沈女官,不是贫道不帮你,是贫道真的无能为力啊!”   仿佛最后一缕希望也被掐断,沈陶陶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青云殿的,只一路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有人与她打了个招呼:“您今日这么早便来送饭啊?哎?怎么食盒都没带?”   沈陶陶慢慢转过眼去,见是闲月宫门口守门的两个小宦官。   他们大抵是以为她又来冷宫给妃嫔们送饭来了。   沈陶陶本想摇头,但听到食盒二字,却又想到了什么,转过目光,对那小宦官道:“我来看看那位惠妃娘娘。”   那小宦官似乎对上次的事仍有些心有余悸,但因收过银子,还是给她开了门:“那您可得小心些。别惊动了旁的几位。”   沈陶陶轻轻颔首,沉默着进去了。   惠妃依旧是在自己的房中坐着,目光僵木地凝视着眼前的墙壁,一动不动。   沈陶陶在她旁边落满灰尘的椅子上坐下,顺着她的目光呆呆地看了一阵,终于低声道:“我没护住她。”   惠妃木木地坐着,没有半点反应。   沈陶陶的嗓音有些发颤:“我还带累了宋珽。如今他人在天牢里,随时可能会被赐死。我不想让他死,可我该怎么做?我怎么做才能救他?”   惠妃没有回答,甚至连坐姿都不曾动上一动,只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墙壁。   沈陶陶本也不打算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发泄般地自语了一阵子后,终于勉强冷静下来,竭力想起了为宋珽脱罪的法子。   如今能够救宋珽的,唯有圣上。   可圣上又有什么理由,放过一名假传圣旨之人?   仿佛是一场死局。   “死局。”沈陶陶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心中愈发绝望。   “死,该死!”惠妃倏然厉声开口。   沈陶陶一惊,以为惠妃又要发难,下意识地自椅子上站起身来。但旋即却发现,惠妃一动未动,视线仍旧死死地盯着墙面。   沈陶陶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阵,倏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走上前去,伸出手,一点点地摸了过去。   闲月宫年久失修,墙皮已经斑驳,露出里头一块块红褐色的土砖。   沈陶陶顾不上脏,顺着砖缝一点点地摸了过去,终于摸到一块有些松动的。   她心中一跳,用力抽了两下,还真被她抽出来一些。   但抽出一个指甲盖的距离后,其余的部分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般,以她的力道怎么也无法将其取出。   沈陶陶再不迟疑,一把拔下束发的银簪,以尖锐处往砖缝里捅去。   一下,两下——   一直到指尖发红起了水泡,那块砖终于‘咔’地一声从中裂开。   沈陶陶忍着疼,将裂成两半的砖块一一取出放在地上,这才终于看见,隐藏在砖块之后的,是一张细细叠了数下,已经有些发黄发烂的宣纸。   沈陶陶小心地将宣纸展开,目光落在那娟秀的字迹上。   她一行行地读了下去,一双杏眼越睁越大,旋即,竟落下泪来。   这是惠妃曾经多年收集的,关于李氏一族意图谋反的证据。   宋珽之事,尚有转机。   ……   太极殿中,谢源正敛眉坐于案前批着奏章。   贴身服侍的王公公小心地走上前来,禀报道:“陛下,太府寺掌籍沈陶陶求见。”   “太府寺?”谢源冷哼一声:“又是来给辅国公世子求情的?”   王公公迟疑一下,还是压低了嗓音道:“她说,她手里有李氏一族谋逆的证据。”   谢源朱笔一顿,面色微沉,不辨喜怒:“让她进来。”   王公公应了一声,很快带着沈陶陶进来。   沈陶陶于龙案前跪下,叩首道:“太府寺掌籍沈陶陶叩见陛下。”   谢源示意众人退下,这才冷声道:“你说里手中有李氏一族谋逆的证据?”   “是。”沈陶陶双手将自墙缝里寻到的宣纸奉上。   谢源看了一阵,剑眉皱起:“你从何得来的?”   沈陶陶垂首答道:“自惠妃娘娘手中。”   “惠妃?”谢源眯起眼来,似乎已不大记得这个自己曾经宠爱过的女人,好半晌才冷冷道:“朕会令人查下去,若真有此事,李氏一族,定不轻饶!”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气,倏然开口道:“若这纸上所书不假,臣可否斗胆问陛下要一件赏赐?” 第83章 尾声   谢源冷眼看着她,将手中朱笔重重拍在案上,重重吐出几字:“假传圣旨,罪无可赦。”   这一字一句仿佛重重敲击在沈陶陶心中,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几乎支持不住,将要栽倒。   若是她再殿前失仪,便无异于掐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沈陶陶忙咬牙,强撑着跪稳了,叩首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见他一面。”   谢源似乎也有些意外,抬起眼来冷冷注视了她一阵,良久终于移开视线,对王公公道:“带她去。”   “是。”王公公忙应了一声,取了令牌,对沈陶陶道:“你随我来。”   沈陶陶眸中升起一缕亮色,忙叩首谢过,匆匆随着王公公行出了太极殿。   两人一前一后地步下玉阶,一个跪在九龙道上的人影,亦在眼前慢慢地放大。   那是辅国公,他远远地跪在道旁,背影佝偻,须发半白,全没了往日里流连花丛的恣意风流,尽显老态。他已跪了许久,连膝盖都有些打颤,但手中却仍旧高高拖着一个木盘,里头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在日色上折出斑斓的金属色泽。   王公公看了一眼,低声道:“瞧见没,辅国公都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了,都没能面圣。如今圣上肯让你去天牢见世子,已是天恩浩荡,你就别想着旁的什么了。免得害人害己。”   “是,多谢公公提点。”沈陶陶低下眉眼,轻应了一声。   见她如此,王公公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带着她往僻静处走了一阵,终于行至宫中天牢。   王公公将带来的令牌交与守门的亲卫,那两人细细核对了一阵,终于略一拱手,亲自带着二人进去。   天牢中四面皆是厚重的石墙,透不进半点光线,全凭着每隔五步一盏的油灯,堪堪照亮足下的地面。   他们甫一进去,牢中顿时骚动起来,喊冤的,谩骂的,甚至是出言轻薄的,起此彼伏地混在一处,如鬼魅夜哭,令人心惊。   而铁栏之中,更是伸出无数双枯瘦的手来,甚至有几双,几乎要挨上沈陶陶的裙裾。   沈陶陶赶紧拾起裙裾,往中间立了一立,小心地离旁侧的牢房远上一些。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目光颤抖着在牢房中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划过,竭力分辨着他们的模糊的面容。   令她庆幸而又心惊的是,她始终未从那些脏污的人脸里寻到宋珽的。   一直走到天牢尽头,两名亲卫又领着他们进了一道数人看守的铁门,铁门后是一道向下的阶梯。   四人拾级而下,待行至阶梯尽头,沈陶陶抬目望去,终于望见了天牢中的宋珽。   半月不见,宋珽似乎憔悴了许多,昏黄的灯辉下侧影轻减,玉冠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头墨发未束,披散在肩上,映得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苍白如纸。   身上的袍服亦有些脏污了,月白色的料子上染着一团又一团拂不去的深灰色污渍,素日里疏离冷淡,如高岭之花不可攀折之人,此刻看着,却是说不出的狼狈潦倒。   “宋——”沈陶陶想开口唤一声他的名字,但见他如此情形,是觉得胸口说不出口的滞闷,连带着嗓音也哽咽至无声。   宋珽听见响动,微侧过身来。倏然看见沈陶陶时,剔羽般的眉轻轻一抬,那双素日里冷淡的眸子,化雪般缓缓漫上暖意。   但旋即,他似乎是想起了自己脏污的袍服,微敛了敛眉,不动声色地将弄脏的袖口往后掩了一掩,轻应了一声。   近卫与王公公退了开去,给两人留下了一方清净。   待脚步声远去,沈陶陶再也忍不住,提着裙裾便跑了过去。   她立在宋珽的牢房前,隔着一道道铁栏栅,抬目望着他,眸光轻颤,连语声也是颤抖而慌乱的:“你不是冲动行事之人,在你这么做的时候,早就想好了退路,早就想好了全身而退的法子,是不是?”   宋珽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不舍离去,仿佛一件稀世珍宝,失而复得。良久,方唇角轻抬,轻声道:“事出突然,我未能完全安排好退路。”   沈陶陶的眸光微微一亮,咬住了他话中的字:“完全?那还是有法子的是不是?”   宋珽轻轻颔首,像是往常一般,从不与她隐瞒:“辅国公府中,还有一张传下的丹书铁劵。‘卿恕九死,子孙三死’,这便是丹书铁劵的意义。也是为何圣上迟迟未曾对我下手的缘由。”   沈陶陶豁然想起辅国公手里高高托起的木盘,慢慢明白过来。这一夜,是君臣之间的博弈,是如今的帝王在思忖着,如何避开天下的悠悠众口,收回往日的旧恩情。   圣上,并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   沈陶陶轻咬了唇,追问道:“还有呢——”她有些急了:“即便丹书铁劵可以免死,但流放终究是免不了的。你这身子,若是流放到什么苦寒之地——”   她说到此,自己停住了。   她倏然想起宋珽所谓的病弱俱是骗她的,就连上辈子的死讯也是,一时间心潮起伏,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怒。好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哑声道:“你可还有什么脱身的法子?李贵妃虽是死在你的手中,但圣上已经得到了李氏一族谋逆的证据,这事上可能做什么文章?”   宋珽默了一默,倏然轻声笑道:“李氏一族之事,既已落入圣上手中,那便难做什么文章了。至于流刑千里,也并非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结局。”他轻垂下眼,仿佛是叹息般地轻声道:“上一世中,我汲汲营营,不过是为了彻底离开宋家,与我所反感的一切划界限。如今重来一世,反倒提前得到了这个机会,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罢。”   主动离开与流刑千里,又岂会一样?   沈陶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但一想到宋珽会被下旨发配,流刑千里去苦寒之地,有生之年,永远不得回京,心也如同浸透在冰水之中,一寸寸,麻木地疼。   她缓缓抬起眼来,唇角微抬,轻声道:“那我呢?”   天牢之中,有片刻的寂静,静得,可以听见水珠落在地上的碎响。   宋珽有一刹那的慌乱,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装作不懂沈陶陶话中的深意,只轻声道:“上一世,我曾是权臣,手中有不少朝中大员的把柄。其中不少,这一世中仍旧可用。我将这些交给你,你去转交给太子,可保一世平安无忧。”他轻声问道:“可有带纸笔?”   沈陶陶摇头,在袖子里寻了一阵,终于寻出一小盒描眉用的青黛。   她将袖子卷起,露出藕白的小臂,又以指尖沾了些碳粉,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你说。”   宋珽微微颔首,一桩桩,一件件地给沈陶陶说了下去,毫无保留。   下毒、惊马、结党、受贿。从下作的市井手段到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无一不足。自宋珽平淡的叙述中,沈陶陶似是窥见了他上一世中的长卷一角,色调晦暗而阴沉,不见光亮。   沈陶陶一言不发,直至两臂上写满名字与事迹,直至他慢慢收了话茬。沈陶陶这才抬起眼来,轻声问他:“后来,你是怎么度过这一生的?”   宋珽细细想了一阵,旋即轻声笑道:“与旁人没什么差别。白日里上朝,与朝臣勾心斗角,落朝后,便回府批一些公文。闲来无事……”他顿了一顿,平静道:“终日里汲汲营营,似乎并没有什么闲来无事的时候。直至暮年,才偶尔得空,独自在庭院里饮酒。”   “后悔吗?”沈陶陶低声问他。   这一次,宋珽却没有回答,默了半晌,才轻声与她道:“时辰不早了,你该走了。”   当今圣上多疑,若是沈陶陶在天牢中待的久了,他唯恐皇帝会怀疑、迁怒于她。   沈陶陶最后看了他一眼,垂首轻轻放下了袖子,遮住了手臂上的字。她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一步步离开了这阴沉压抑的天牢,走到午后的日光里去,再没有回头。   宋珽一直目送着她走上高阶,一点一点不见了踪影,那些一直压在心中的话,终于彻底压入了心底,不见天日。   这一世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后悔过,若是能再回到大婚那日,他定不会再以那样的方式转身而去。   只是,这一世里,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   他手中的底牌,可以拿去威胁众臣,令自己脱身,但却会令无法自保的沈陶陶身处危险之地。   他不能,也不会拿沈陶陶去赌。   对沈陶陶来说,最好,最稳妥的结局,便是他远离京城,离她千里之遥,将宫中众人的视线一同带离。   这样,沈陶陶才能过上她向往的平淡而清净的日子。也可以在这漫长的流年之中,将上一世中的梦魇,将他们之间令她难过的纠葛,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尽数忘却。   他想,这一次他亲手将自己的小鸽子放出去。   千里万里,她不会再回来了。   而天牢之外,沈陶陶径直往女官寓所的方向行去,但在离开王公公视线后,却又迅速换了方向,一路出了宫门。   宫门外,她租上一匹快马,撩起了袖子,看着小臂上的字迹,马鞭狠狠砸落在马背上。   骏马长嘶而去,却并不是东宫的方向。   吏部尚书周家、工部侍郎赵家、御史大夫孙家,她打马一路而过,手臂上的名字也一个接着一个的被擦去。   待到黄昏日落时,她策马踏遍了整个京城。   终于,她勒马于宫门口停下。抬目望着远处龙脊般起伏的宫殿,望着云脚低垂一片灿金的天幕,望着眼前如巨兽之口,择人而噬的宫门。   没有半分迟疑,她交出了自己的腰牌,抬步走了进去,就像上一世,踏上去宋府的花轿。   只上一世中,是父母之命,是形势迫人,而这一世,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不后悔今日的选择。   翌日清晨,天牢缓缓打开,王公公行至牢房深处,令亲卫打开了牢门,以往日恭敬的姿态对宋珽躬身笑道:“世子爷,里头多脏,您快些出来吧。”   宋珽并不觉得意外,缓步行出了牢房,沉默着随着王公公步上高阶。   王公公笑着与他道:“世子爷,您回府中收拾一下吧,正午之前就得出城了。”   终究还是判了流刑千里。   宋珽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淡淡地想着,若是正午之前出城门,兴许他还来得及与沈陶陶告别。   但旋即,他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是永诀,又何必令她徒增伤感。   他们终于走出了晦暗的天牢,当久违的光线落在宋珽面上时,宋珽有些不适地侧过脸去。但旋即,又强行将视线挪了回来,一寸寸地,仔细地看着周遭的道路游廊。   天牢建在僻静之处,他的目光所及之下,除了铁甲森严的近卫外,未有旁人。   沈陶陶没有来。   宋珽微垂了垂眼,在心中轻声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但不知为何,那一寸寸的怅然若失堆积起来,还是触痛了神经。   宋珽移开了目光,低声问道:“判去何处?”   王公公赔笑道:“扬州。”   宋珽微微一愕,转回视线:“扬州?”   扬州繁华,并非是流放之地。   王公公看见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容中却多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味道:“李氏一族意图谋反,您奉密旨将其诛杀。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陛下不得不对外声称是您假传圣旨,以麻痹李家。如今功成,李氏一族尽数伏诛,朝堂之中对您多有赞誉。”   他将最后几个字重重点了一点,宋珽霎时明白过来,沈陶陶终究还是冒险将那张底牌用在了他的身上。   以把柄威吓群臣上疏为他恳情,最终胁迫帝王让步,认下了这一道假传的圣旨。   他从未想过,素日里温柔乖巧,像一只小鸽子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孤勇。   但这一且,对她来说无异于将自己抛上风口浪尖,与虎口夺食,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您受苦了。圣上特敕封您为扬州巡抚使。今日正午之前离京。圣上还说,您的身子积弱,若有事回禀,上折子便好,也不必舟车劳顿回京城面圣了。”   王公公还在絮絮地说着,但宋珽却已无心去听。   沈陶陶不知道她这样去赌,有多大的风险,日后独自一人在宫中,又要如何过活。   他心中的不安攀上了顶点,再顾不上什么,转身疾步而去。   王公公以为他是回去收拾行装了,只哼了一声,也没跟来。   瑶华宮厢房、女官寓所、尚膳司,宋珽一路寻了过去,却始终不曾见到沈陶陶的身影。   心中的不安好似一只困兽,就要将他吞噬。   他近乎绝望地赶到太府寺,重重推开了槅扇。   日光自他身后涌入,落在长窗边,那眉眼带笑的小姑娘面上,渡上一层暖晕。   沈陶陶一身藕荷色的月华裙,乌黑的鬓发间簪着一只艳丽的红珊瑚簪子。   她背着个小包袱,手里抱着猫兄,仰头望着他,轻笑道:“经此一事,我算是将全京城的权贵都得罪了。若留在京城中,也只会招致无休止的报复和灭口。所以,我将女官的职位辞了,打算今日便离京。”   宋珽只觉得,心中那只困兽仿佛在沈陶陶笑颜下,缓缓地平息了。他凝视着沈陶陶的面容,轻声问道:“值得吗?”   沈陶陶弯了眉眼,如同放下了什么一般,轻松地笑起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但若是今日我不这样做,我怕时至暮年,又去悔恨。”   宋珽注视着她,一时间,前世今生的记忆在日光在流淌而来,如江河入海般,缓缓汇集在此处。   不知为何,他倏然想起了宋钰说过的话。   喜欢一个人啊,就和养鸟一样,把她放了,如果她还愿意回到你身边,这才叫做两情相悦。   沈陶陶见宋珽始终不曾开口,便抱着猫兄自椅子上款款站起身来,行至宋珽身前,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问道:“去哪里?”   “扬州。”宋珽轻声回答。   他放出去的小鸽子,千里万里,终于飞回了他的身边。 第84章 番外·大婚   两年后,扬州城。   一辆马车碌碌而来,碾过一路的落花。车帘子被人挑起,里头探出一张略显英气的少女面孔。她左右望了一望,将目光落在正坐在车辕的男子身上,不悦道:“顾景易,你是不是赶错路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进城?”   “没赶错,就这个方向。再说我们也不进城。陶陶不是在信里说了,在城外驿站等我们?”顾景易说着便拿起马鞭抽了抽赶车的马匹,好令车行得快些。   “城外驿站好歹也离扬州城不远,这四面都是林木,全没有要进城的样子。”江菱说着竖起眉毛,不客气道:“今日是陶陶大喜的日子,若是你害我没赶上,我可饶不了你!”   “这不是这几日一直下雨嘛,走水路耽搁了几天,不然早该到了!不过你放心,陶陶大喜的日子,肯定耽搁不了!”顾景易正拍着胸脯保证着,策马拐过一道弯处,眼前豁然开朗,一抬目便望见驿站前正垫着足尖左右张望的少女。   他眼前一亮,立时高声道:“小女官!”   江菱也是眸光一亮,自马车里探出身来与沈陶陶招手道:“陶陶!”说完,又不轻不重地拿扇子打了一下顾景易:“陶陶都来扬州两年了,还改不过口?”   “我这不是习惯了嘛!”顾景易笑着勒住了马,与江菱一道跳下车来,疾步迎了上去。   两年未见,沈陶陶略微丰润了一些,愈发显得一张小脸莹白,羊脂玉似的吹弹可破。   正是仲春时节,她身上套着浅绯色的单薄春衫,手里挎着一竹篮的桃花,也笑着冲两人招呼道:“江菱!顾景易!”   三人也是许久没见了,乍一碰了面,自有说不完的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沈陶陶说了这些时日里京城中发生的事情,就在江菱还想开口问问沈陶陶的近况的时候,顾景易倏然想起了什么,倏然不好意思起来:“陶陶,两年前那事赖我。若是我是没被人引了开去,也就没后头那些事,你也不会辞官离京。”   沈陶陶愣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说得是什么,反倒笑了起来:“那事啊,本来就怪不得你。你是左翎卫统领,宫中走水哪有不去救火的道理。再说了,那时候李贵妃已打定了要灭口的心思,就算你护住我一回,只要我还在宫中,她迟早也是要对我下手的。”   她说着抬步上了马车,又伸手招呼两人上来:“都上来吧,去我家坐坐。”   江菱上了马车与她坐在一处,好奇道:“你家?”   “是啊。”沈陶陶伸手指了个方向,轻声笑道:“来扬州两年了,我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里头。”   顾景易一听,也来了兴致:“你自己买宅子了?大不大?宽敞不宽敞?”   “刚来扬州的时候,我托人买了一块地皮,请人自己建的,还算宽敞。”沈陶陶面对两人惊讶的神色,便又笑着补充道:“因着是在城外临山的地方,地皮倒是不贵,人工也还尚可,全部建好了也就百来两银子。”   她说着,略一抬头便弯眉笑道:“到了。”   江菱与顾景易抬头一看,果然是一座临水靠山的宅子。宅子建得不大,也就一进一出,装饰的倒也不算豪华,只是寻常的白墙青瓦。墙角搭了花架子,重瓣蔷薇便攀上墙来,于略显单调的白墙上铺开春色旖旎。   院子里新栽的桃树尚未开花,枝叶却抽条长着,与一旁荷塘里的莲叶接成一片赏心悦目的青碧色。   沈陶陶寻出一枚小铜钥匙,打开了院门。   里头率先冲出一条黄色的影子,却是一只黄毛狗儿,对着沈陶陶又是摇头又是摆尾。而院里的小石凳上团着猫兄。   这两年未见,猫兄已胖了足足一圈,见到来人也就‘喵’地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便又趴下了身子,懒懒地不想动弹。   沈陶陶笑着揉了它两把,又将两人带进了里屋坐下,一人给沏了一杯时令的花茶:“你们且等等,我去给你们做点点心来。”   “我跟你一块去!”江菱听了,忙放下花茶跟了过来。   沈陶陶应了一声,与江菱一道进去了。   她净了手,开始洗起那一篮子桃花,江菱便也轻声问道:“陶陶,这两年里还住得惯吗?”   沈陶陶一道洗着桃花,一道笑起来:“怎么会不自在?这扬州城里的日子可清净多了,也不用上值。我也就和当初与你说的那样‘天晴上山采点山珍,下雨就披着蓑衣钓鱼,春来在桃树下饮酒,夏至赏荷,等荷花谢了,再去挖莲藕,给你做糯米藕吃。’。”   江菱听了,抿了抿唇,哼道:“可惜了,如今还是仲春,这糯米藕我可吃不上了!”   沈陶陶洗净了桃花,将其搁在一边,又扯了面团开始揉面:“当初我不是将菜谱都寄了你一份?你没给你家厨子?”   “给了!就算是有了菜谱,他们做的还是没你做的好吃!”江菱抱怨道:“陶陶,你这样的手艺埋没了可真是太可惜了!”   沈陶陶将揉好的面团擀成面皮,放入豆沙团好:“也不算埋没。我来扬州之后,便托人将我母亲之前留给我的田庄铺子都卖了,用得来的银子盘下了一座酒楼。我将自己的菜谱给了里头的大厨一份,又教了他们做法,如今生意还算不错。”   江菱听了,由衷叹道:“真希望你的酒楼能一路开到京城里来,那我就能天天吃到你的手艺了。你亲自教出来的大厨,总归要比我家那些做得好些!”   她说着微微一顿,凑了沈陶陶耳畔,担忧道:“今日黄昏,你就要出嫁了。一应的东西都备好没有?还有,你老实跟我说,这两年里世子待你如何?”她说着,拧起眉来:“他要是待你不好,我便让我爹找他的麻烦!”   沈陶陶耳尖微微地红了,想伸手轻轻推她一把,又想起自己手上还有面粉,只得作罢,好半晌才蚊呐般轻声答了:“嫁衣什么的早几个月就备好了。至于他……他在京城里是什么样子,如今便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好不好的!”   江菱听她这样说,便也放下心来,只是忍不住调笑道:“这人还没嫁,心先过去了。还学会护短了。”   沈陶陶被她说得耳背全红了,忙伸手赶她:“去去去,你去外头陪着顾景易去。”   江菱见她羞得不行,便也笑着出去了。   江菱与顾景易喝着茶等了一阵,沈陶陶便拿木托盘装了桃花酥,糯米枣,马蹄糕并一大碗冰镇过的银耳羹出来了。   三人一道吃,一道聊着这两年里发生的事情,日头便也不知不觉地攀上了正中。   “沈姑娘——”院门被人叩响,远处传来一道脆生生女子的嗓音。   “应当是他府中的侍女过来了。”沈陶陶说着便自椅子上下去,将院门打开。   院门外,果然站着的宋珽府上的侍女。   那侍女见她仍旧是一身常服,便有些急了:“沈姑娘,您怎么还没换上嫁衣,这,这,这怎么连妆也未上?”她说着,顿时急了,忙带着沈陶陶往里屋走。   沈陶陶只来得及与江菱顾景易两人说了一声,便被带进了房中坐下。   侍女先服饰她换上了嫁衣,披上霞帔,又为她梳好云鬓,这才小心地自妆奁里取出水粉、胭脂、青黛等物,小心地为她描画。   她的动作小心而谨慎,务必求着尽善尽美,稍有一点不满,便擦去重来。   直到沈陶陶在椅子前坐的脊背都有些发酸了,才听见那侍女欢喜地说了一声:“好了!”   还不待沈陶陶站起身看看铜镜里自己的模样,侍女便取过凤冠为她戴上,之后红盖头一落,隔绝了视线。只听得侍女的嗓音隔着一层红布传来,有些朦胧:“黄昏将至,迎亲的队伍也快到了。您可不能再将盖头拿下来了——”   她正说着,内室的帘子微微一响,江菱于沈陶陶身旁坐了,拉着她的手道:“陶陶,我与顾景易带了些贺礼过来,都是些绸缎、首饰之类用得着的东西,给你添妆。”   她说着嗓音便低了下去:“陶陶,我真舍不得你。扬州这样远,光走水路就要好几日,这一次的假还是我磨了半天,再用了三个月的休沐换了,尚藉女官才勉强同意。下一次,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沈陶陶听了,也有些感叹,旋即柔声安慰她:“再过半年,你也该籍满出宫了。届时别说是扬州,哪怕是塞北,大漠,不是想去就去?哪里会见不着呢?”   她这样一说,江菱这才笑了起来:“也是!等我籍满出宫了,说不定就住在扬州不走了!天天来你这蹭吃蹭喝!”   她正说着,小院外头一阵喜庆的锣鼓声遥遥而来。江菱忙站起身来,与等在外头的顾景易一道出去了。   只见并不宽阔的山道上,一身喜气的迎亲队伍正抬着花轿吹吹打打而来。   轿后,扎着红绸的聘礼如同一道赤红色的溪流,蜿蜒在山道之间,一眼望不见尽头。   喜娘笑着,一路说着吉祥话儿进了沈陶陶的小院,又扶着蒙着红盖头的沈陶陶小心地出来了,一直走到那披着彩绸的花轿之前。   “姑娘小心些,前面是花轿。”喜娘笑着提醒。   沈陶陶微微停下了步子,足尖轻轻探出,稳稳地落在了花轿边缘。她扶着喜娘的手,上了花轿,轻轻坐稳,将双手叠放在膝上。而喜娘也笑着为她放下了绣着龙凤呈祥的轿帘。   轿夫们抬起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地往前走。   沈陶陶坐在轿子中,透过红盖头的边缘,低下目光,看着自己用凤仙花汁新染的指甲。   她想起自己上一世的时候,坐在花轿上,心中惶恐而茫然,害怕得将红绸的嫁衣都给抓皱一块,手指也被绣凤凰的金丝刺得生疼。   如今,嫁得还是同一个人,但那一份惶恐而茫然却迟迟不曾涌上心头,反倒只觉得隐隐有些期盼。   毕竟,她还未曾见过宋珽穿红衣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也像素日里那般好看。   她在红盖头底下轻轻地笑出声来,略想了一想之后拜堂情形,耳尖便又微微地红了,忙低下头去,唯恐旁人窥见。   而巡抚使府中已是宾客满席。   宋珽一身大红色的婚服,正不安地于堂前踱步。他的肤色仍是白皙,却并非是曾经那般苍白如纸,反倒如一块上好的和田玉,透出温润色泽。   他走一阵,又抬眸看一眼门外,如此反复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对钟义道:“还没来吗?”   钟义笑道:“世子爷,您这话都问了十几次了!吉时快到了,花轿应该也要到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锣鼓声倏然传来,由远及近,旋即,门口的花炮也被人点燃,噼里啪啦,一阵热闹的响。   宋珽抬眼望去,见一顶花轿正被迎亲的队伍迎进院来。那花轿晃晃悠悠,带得他的心也上下不安。   轿子终于落了地,一身大红嫁衣,蒙着盖头的沈陶陶扶着喜娘的手小心地,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宋珽担忧她绊着了什么,忙紧步走上前去,立于喜娘身前。   喜娘见状,便也笑着说了一声‘百年好合’,将沈陶陶的手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沈陶陶珠贝般的指甲上染了鲜艳的蔻丹花汁,衬得那修长的手指愈发白皙如玉,带着微微的温热,如一枚暖玉落在掌心。   宋珽轻轻收拢了十指,带着她一步一步,平平稳稳地向前走去。   两人拜过天地,拜过自京城中赶来的辅国公夫妇,又郑重地,相对而拜。   此起彼伏的祝贺声中,喜娘笑着挥着帕子道:“吉时已到,送入洞房——”   不同于其他新郎,宋珽并未选择留下招待宾客,而是随着沈陶陶一同往洞房里走去。   沈陶陶察觉到了,于盖头底下红了脸,小声道:“你这样,惹人笑话。”   “让他们笑去吧。”宋珽弯了弯唇,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我这一世,只成这一次婚。他们若要笑,便笑去吧。”   他自喜婆那接过了沈陶陶的手,亲自扶着她进了房中,于龙凤喜榻上轻轻坐下。   喜婆们取了一把红线,以丝线代发,密密地缠绕在两人腕上,以示一生不离。又将同心金钱,五色彩果撒入帐中,笑着唱撒帐歌:“撒帐春,春色浓,状元走马趁花风——”   唱罢,喜婆们又说了一阵子吉祥话,便也笑着下去了,还为两人掩上了槅扇。   红烛高烧,绯色的烛影中,两人十指紧扣,沈陶陶微垂着头,面色红成一片。   宋珽握着她的手不舍放开,只轻轻支起身去,取过红绸上放着的那杆金秤。指尖微微用力,蒙在沈陶陶凤冠上的红盖头,便如一片红霞般轻盈坠地。   沈陶陶一慌,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正与垂下目光静静凝视着她的宋珽对上视线,面上顿时又飞红一片。   宋珽深看着她,仿佛不舍得移开视线。   她戴着凤冠,披着霞帔,穿着嫁衣,面上上了浓淡皆宜的妆,点了娇艳的唇脂,深浓的红晕花瓣般层层铺开,掩住雪白的肌肤底色,于红烛光影下,透出令人心颤的美。   他慢慢执起沈陶陶的手,轻轻吻过她纤细的指尖,心中一片宁和安定。   他想,这便是他毕生所求,心中所爱。   交杯酒饮罢,红鸾帐子轻轻放下,系在两人腕间红线流淌于帐外,投下绯色的,轻轻颤抖的影。   这一世,赤绳系定,白头永谐。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